寫史抗戰(zhàn)的史學家繆鳳林

繆鳳林（1899—1959），字贊虞，浙江富陽（現杭州市富陽區(qū)）人。他是繼梁啟超之后較早在理論和實踐上探索中國通史編纂并取得顯著成就的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也是“南高史地學派”和“學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曾任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

繆鳳林一生著述頗豐，范圍主要涉及歷史學、哲學、佛教、禮學、時局評述等諸多領域，其中尤以史學成就為最。在民族危亡日益加深、社會形勢急劇變化的時代背景下，繆鳳林形成了內涵極其豐富的歷史教育思想。

勤奮好學，被同學稱為“不需睡覺的人”

繆鳳林年少時勤勉好學，幼時即隨其叔習四書五經、《莊子天下篇》、《淮南子要略》，具有良好的國學根底。這種從小就產生的對歷史學的濃厚興趣，為他后來走上史學研究道路奠定了基礎。

中學時，繆鳳林就讀于浙江杭縣私立宗文中學（今杭州第十中學）。1919年夏，他如愿以償地考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簡稱“南高師”）文史地部，與同窗好友陳訓慈、張其昀等師從國學大師柳詒徵研讀經史，又跟隨劉伯明學習西洋哲學史，對古今中外各種史籍廣泛涉獵，真正發(fā)揮了其史學天賦。在學期間，繆鳳林被同學稱為“不需睡覺的人”——同學晚上睡覺時，他在燈下看書；同學早上起來時，他已經在窗下看書。他的這種勤奮好學被譽為“南高門下第一”。

南高師成立于1915年9月，是中國最早的四所國立高等師范學校之一。其前身系1902年創(chuàng)建的兩江師范學堂，后校名屢有更易，1923年與東南大學合并，改名為國立東南大學，1927年改名為第四中山大學，1928年改名為江蘇大學，同年5月又改名為國立中央大學。

1923年，繆鳳林畢業(yè)。他沒有繼續(xù)修讀東南大學的史學系課程，而是入支那內學院，在佛學教育家歐陽竟無先生講佛處精研唯識論。隨后他去了位于沈陽的東北大學，任史學系中國通史科教員。其時，坊肆出版之課本與學校講義種類繁多，但多為淺陋之作。時年民族矛盾尖銳，宣傳國史成為擺在史學家面前的首要任務。出于強烈的愛國心，繆鳳林將撰寫通史、提高全民族的民族意識作為其書生報國的重要途徑。

北伐后繆鳳林南歸，時值柳詒徵任江蘇國立圖書館（盔山精舍擴建而成）館長，繆鳳林即在該館印行部工作，所選印諸善本，世稱“盔山精舍佳槧”。

1928年秋，繆鳳林在其母校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史學系任教授，同時兼任金陵女子大學教職，主講中國通史、中國文化史、日本史等課程。

1929年1月中國史學會成立，繆鳳林協(xié)助柳詒徵創(chuàng)辦《史地學報》《史學雜志》等學術期刊。繆鳳林在學會中處于骨干地位，出任總編輯一職。《史地學報》是南高師群賢宣傳史學理念的主要陣地，該刊承襲中國傳統(tǒng)史學經世致用之風，既整理傳統(tǒng)的史地之學，又大量輸入西學，并把實地考察付諸實踐。

《學衡》雜志的重要作者

1922年1月，以“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為辦刊宗旨的《學衡》雜志創(chuàng)刊于南京。《學衡》以堅守傳統(tǒng)文化陣地、批評新文化運動聞名，是一份兼有中西文化介紹和文化批評的學術性刊物，內容涵蓋文學、哲學、史學、宗教、倫理、教育、時事等諸多領域，創(chuàng)刊號插淺綠色圖兩幅，正面為孔子像，背面為蘇格拉底像，中西結合，頗有深意。

《學衡》以吳宓、梅光迪、柳詒徵等南高師教員為核心成員，吳宓為首任主編，繆鳳林后來被增補為副主編。至1933年7月終刊，《學衡》前后歷時十一年半，共出版七十九期。

繆鳳林是第一位在該刊發(fā)表論文的南高師學生。此后，他一直以極大的熱情從事文稿的撰述，共發(fā)表文章二十篇，幾乎貫徹《學衡》始終，可謂《學衡》的重要作者之一。

吳宓在清華大學主編《學衡》第七十九期后，曾計劃將主編權自第八十期開始交給繆鳳林，甚至連主編易人的廣告都已登出，但繆鳳林沒有接手。此前他已和張其昀聯(lián)手，另起爐灶，成立了“國風社”，柳詒徵為社長。1932年9月《國風》半月刊在南京創(chuàng)刊，繆鳳林、張其昀、倪尚達為編輯委員。

在《國風》創(chuàng)刊號上，繆鳳林發(fā)表了《日本開化論》一文，其中寫道，“四十年來，日人之侮我與國人所受日人之恥辱至矣。然吾人一稽日史，則日本民族一切因成于人，其由而進于開明，悉吾華文化孕育之力”，流露出強烈的民族主義思想。

對日軍侵華的“預言”

早在南高師學習時期，繆鳳林就敏銳地察覺到中日全面戰(zhàn)爭爆發(fā)的可能性。在東北大學以及中央大學任教時，繆鳳林都開設有日本史課程。他認為，古代中國的歷史文化遠較日本優(yōu)越，日本只是中國文明的仿效者，然而到了近代，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從一個蕞爾小島一躍成為世界強國。日本由于國土狹小，資源不足，必然會向外擴張。中國要擺脫落后甚至亡國于日本的命運，就必須研究中日關系，而研究中日關系，則必須回歸國史，“認識自己光榮的過去，繼著這光榮的過去來向前努力”。

對于撰著《日本國志》的黃遵憲，繆鳳林極為欽佩。他說，“近世國族之斗爭，欲求其勝利，必求全民族活動之任何方面，皆能與敵人相抗衡”，日人研究中國史不遺余力，成果繁富，“而我國則自黃遵憲歿后，撰寫日本史者，竟未之見”。為此，繆鳳林激起寫日本通史的雄心，打算“以數載之力，草一日本通史，冀有以雪此恥”。

其時，繆鳳林發(fā)表了不少相關文章，特別是在1928年到中央大學任教后，恰逢中日關系進一步惡化，他開始大量撰寫文章，意在通過國史研究為抗戰(zhàn)提供精神支撐，調動全社會的抗戰(zhàn)積極性，使國人主動承擔起各自的責任，在困難的環(huán)境下挺到最后，同時暗示當局應當積極對日開戰(zhàn)，反對議和，并應戰(zhàn)斗到底。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更加激發(fā)了繆鳳林撰寫日本通史的決心。但他當時正忙于撰寫中國通史，便先將自己的初步成果及日人有關論著若干篇，匯集成《日本論叢》（第一冊）出版。

繆鳳林主張對日開戰(zhàn)，以爭取戰(zhàn)略上的主動優(yōu)勢。這一觀點在他的國史研究中有著更為深刻的體現。1936年，繆鳳林在《國風》雜志發(fā)表《宋高宗與女真議和論》一文，暗示當局不應對日議和；1938年，繆鳳林在《新陣地》發(fā)表《我們怎樣戰(zhàn)勝匈奴》一文，把中日之間的戰(zhàn)爭隱喻為古代的漢匈戰(zhàn)爭；1942年，繆鳳林發(fā)表《國史上之戰(zhàn)斗觀——從國史上證明戰(zhàn)斗至上為歷史的真理》一文，勉勵國人戰(zhàn)斗到底，將抗戰(zhàn)進行到最后一刻。類似的文章，還有抗戰(zhàn)后期發(fā)表于《中國青年》上的《戰(zhàn)斗至上論》，該文再次強調《國史上之戰(zhàn)斗觀》一文中的有關內容。

繆鳳林的通史著作主要是《中國通史綱要》和《中國通史要略》二書，均完成于這一時期。《中國通史綱要》是他在中央大學史學系教授通史時所用講義，第一冊由南京鐘山書局出版于1932年，第二、三冊分別出版于1933年和1935年。該書為未完之作，僅及隋唐五代，第四冊“宋元時代”寫就而未能出版。《中國通史要略》亦為三冊，國立編譯館初版于1943年。該書實際上是《中國通史綱要》的簡編，內容多本于《中國通史綱要》。

繆鳳林深感當時的青年學子對于祖國輝煌的歷史了解太少。一般人能夠閱讀《綱鑒易知錄》和《通鑒輯覽》等書，“已為不可多得之通才”。1931年中央大學入學考試時的兩千五百多名應試者中，以“府兵”為“國府之衛(wèi)隊”、“青苗”為“青海之苗民”者，竟達二百余個；知道崔浩、王應麟為何代人者，則僅十數人。而當時部頒高中課程標準的國史學分已少至外國文十分之一，尚有教育家提議再事削減者。在繆鳳林看來，這是民族的悲哀，要改變此種現狀則有賴于史學家編撰通史，宣傳國史。

與傅斯年的學術論戰(zhàn)

“九一八”事變不僅激發(fā)了繆鳳林以學術研究報國的愛國心，也驚起了在河南安陽小屯領導殷商考古挖掘的傅斯年，傅斯年開始關注自己并不熟悉的東北歷史。

1932年，為配合李頓調查團對東北問題的解決，傅斯年聯(lián)合方壯猷、余遜、徐中舒、蕭一山、蔣廷黻匆匆合著一冊《東北史綱》，也即計劃編著的《東北通史》第一卷。

1933年，繆鳳林在吳宓主編的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上連載八期長文《評傅斯年君〈東北史綱〉卷首》，對傅斯年的民族史觀和學術態(tài)度展開了猛烈批評。繆鳳林等人的批評直接導致了《東北通史》成為斷殘。這也是“中華民國”開國以來第一次重大的史學爭論，繆鳳林成為東南史學界學者中挑戰(zhàn)傅斯年的第一人。傅斯年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同時主持北京大學歷史系；繆鳳林時任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繆鳳林向傅斯年挑戰(zhàn)，殺傷力十足。

這次批判與新舊史學無關，卻是傅斯年及北方重視新材料和新問題的史學家遭遇到的最為嚴厲的一次沖撞。繆鳳林指出，傅斯年為反日政治急需倉促出版的著作中，舊有史書的史料嚴重不足，對新出土的文物文獻更是不了解，書中存在大量的史料錯誤。繆鳳林在長文的結語中寫道：

欲斗爭之成功，必求全民族活動之任何方面皆能與日人之相當方面相抗衡。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竊愿后之治東北史者，慎重立言，民族前途，學術榮譽，兩利賴之矣。

兩位史學家在中日戰(zhàn)爭的特殊年代，都因民族情緒高漲和政治需要關注東北，研究日本。但這一次，傅斯年遇到了對手，一向快人快語的他被繆鳳林一劍封喉。傅斯年對此沒有作公開回應，但坊間曾傳傅斯年要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平息此事的細語，繆鳳林亦感受到了來自北方學界的壓力。

記憶功夫了得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繆鳳林隨中央大學西遷重慶，繼續(xù)執(zhí)教。每年夏秋之交，他都不顧跋涉之勞，來往講學于西北各地。在縱覽祖國大好河山之際，繆鳳林感到，若不執(zhí)干戈以為國，就當以筆為武器致力于書寫歷史，如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就不啻為民族罪人。這是繆鳳林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也是當時愛國學者的共識。這一時期，繆鳳林先后著《民族寶訓》《中國民族文化》《西北史略》《漢武經略河西考》《國史上之戰(zhàn)斗觀》等小冊子，刊印流布。

民國學人講課風格千姿百態(tài)，各具特色，繆鳳林講課也頗有自己的特點。1943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歷史學系的唐德剛曾謂：“繆鳳林老師曾把二十五史圈點三遍。胸若淵海，口若懸河。動不動就來一套‘漢唐明之往來可證’。”然而“進步”的同學們也因他“圈點二十五史”，嫌他“封建反動”。

繆鳳林當時在師生之中不太受歡迎，因他食量大如牛，教師食堂內的老師們都拒絕和他“同桌”，他只好一人一桌“單吃”。一次，唐德剛和繆鳳林在一個野餐會中遇到。共餐時，兩人聊了半天，唐德剛談的當然是自己的看家本領《資治通鑒》。誰知他提一句，繆就接著背一段；他背三句，繆就接著背一頁，并把這一頁中每字每句的精華講得清清楚楚。這讓唐德剛覺得自己簡直成了閻王殿內的小鬼：“那個大牛頭馬面，會一下把我抓起來，丟到油鍋里去。繆老師那套記憶功夫，不是一般的了得！”

中大歷史系學生王覺非回憶老師繆鳳林，也對其驚人的記憶力印象極深：“多年以后，我在有一次和他談話時，他還記得我們大學一年級作業(yè)中的一些具體錯誤。”“他在上課時，常常講些題外話，以引起我們的興趣。他問我們，你們知道中國有哪幾個人曾經把二十四史讀過一遍？同學們都笑著等他的回答，結果他很得意地微笑著說：‘我讀過兩遍！’”而且繆鳳林上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罵人，“特別是郭沫若，幾乎每堂課必罵郭沫若”。

勤儉一生

繆鳳林生活一向清苦，沒有抽煙、喝酒的嗜好，多年來甚至沒看過一場電影。有一段日子，他甚至飯都吃不起了，實在窮得不名一文，無奈之下只得寫信求助于當時在國立北平圖書館任庶務部主任的同鄉(xiāng)金守淦。

繆鳳林深知人情冷暖，對于借錢的事十分謹慎，只找同鄉(xiāng)。繆鳳林與吳宓曾是《學衡》的同事，兩人私交不錯，可是繆鳳林知道有一次葉公超借了吳宓的錢忘了還，引起了吳宓的不快，因此他沒有向吳宓張口。

借錢的信寄出去以后，繆鳳林心有忐忑。雖然與金守淦是同鄉(xiāng)，但他知道金守淦在生活上也是克勤克儉，過著清貧的生活，手里可能沒什么積蓄。月余后，繆鳳林收到金守淦的回信和寄洋拾元，隨即給金守淦回信，表示了感謝。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對于勤儉建國運動，繆鳳林表達過自己的看法。他說：“我以為勤是指每個人各就崗位上努力，或朝著一己的志業(yè)，孜孜不倦地做去。儉是偏于消極的方面，凡與個人志業(yè)無關，乃至有妨礙的，不去浪費精力或資財……現在社會上的一般知識分子，尤其是所謂‘寄生階段’，既無比較遠大的志趣，亦不肯選擇祖國利民的事業(yè)，就一己所占的崗位，努力地好好去干，同時他本身有限的精力及職業(yè)正當的有限收入，不但不節(jié)省地使用，甚至做無限度的浪費，自然而然產生投機貪污等不良現象。社會的一切病態(tài)，大部是從此而生的。”

1949年，繆鳳林曾短暫到臺灣后返回南京，因這段說不清的涉及“大是大非”的經歷，他被監(jiān)控、調查。在壓力下，繆鳳林患腦溢血，雖然沒有立刻送命，卻從此成了廢人，長期臥病在床，于1959年2月去世。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