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南京

學校的安排

我們是第一次到南京，沒有自己的家，除了些隨身物品，一無所有，真的是“身無長物”，和流浪漢差不了多少。一切只能靠學校。學校的汽車把我們從下關(guān)碼頭一直拉到了四牌樓，那是中央大學所在地，而后安排我們住下來。教授住在教習坊，那里原來就是中大教授的住宅區(qū)；也有教授在外面租房子住。一時沒那么多房子，其他教職工（包括助教、校醫(yī)、校工等）都先被安排住在了教學區(qū)。我們被分在化學館，進了教學區(qū)大門右手邊就是，蠻大的一間房。化學館原來是實驗室，所以房間一角上有個水池，有自來水。

家具也是從學校領(lǐng)來的。有一處庫房，堆了好多家具，學校的人憑總務(wù)開的條去領(lǐng)。不指定給什么，按需要自己要。教授待遇高，可領(lǐng)的東西和其他教職工不一樣，比如他們可以領(lǐng)沙發(fā)，長的短的都有。我要了兩張單人的小鐵床，看到還有吃飯的桌子，覺得用得著，便也領(lǐng)了。那是一張西式餐桌。四方的中式餐桌或是四邊可以掀起變成圓桌的八仙桌都讓前面的人領(lǐng)走了，這張西式的沒人要，我倒很滿意，覺得很實用。另外還有兩個帶拉門的小柜子，應(yīng)該是日本人的東西。中大在淪陷時期成了日本人的醫(yī)院，日本投降之后，東西都被中大接收了。那小柜子不知原來是干什么的，正好可以放一排書，我們就拿它放書了。到南京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全部家具就是這些。兩張小鐵床，趙瑞蕻領(lǐng)趙苡睡一張，我?guī)иw蘅睡一張。

當然還是有點擠的，但當時我們已經(jīng)覺得好得不得了——和在重慶相比，南京的條件好太多了，單單是有電燈、自來水，就已經(jīng)讓我歡喜莫名了。第一次進到分給我們的那間實驗室時，我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的水池、水龍頭，喜出望外，徑直走過去把水龍頭擰開，水嘩嘩地就流出來——有自來水了！跟做夢似的。后來我們搬到文昌橋后的平房，而后又搬到丁家橋，不管到哪里，我都是先把水龍頭擰開，看看有沒有自來水。從聯(lián)大到中大，從昆明到重慶，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用過自來水了。中大分校所在的柏溪，完全就是鄉(xiāng)下，即便是在沙坪壩，也很少見到電燈，更不用說自來水了。

不單是這些，中大校園和學校所在的四牌樓那一帶，也讓我感覺回到了久違的大城市的生活。在國立大學里，中央大學算是國民黨肯下血本建設(shè)的，學校建得蠻現(xiàn)代，也很氣派。沙坪壩中大條件要比西南聯(lián)大好，但和這里一比，就是簡易房了。戰(zhàn)時也的確都是簡易房，包括大禮堂，哪能和四牌樓穹頂?shù)拇蠖Y堂比？

不僅如此，校園周邊也挺現(xiàn)代的。出了校門對面就是老虎橋。過去，南京人一提老虎橋就想到監(jiān)獄。那里的確有個監(jiān)獄，不過和一般監(jiān)獄不同，老虎橋監(jiān)獄（當時叫“首都監(jiān)獄”）是“模范監(jiān)獄”，聽這名字就知道，條件不是尋常牢房可比的。其實那一帶的房舍很嚴整，中大所在的位置是政府和文教單位扎堆的地方，從邊門出去是成賢街，往北是雞鳴寺，附近有中央研究院、監(jiān)察院；往南沒多遠到長江路（當時叫“國府路”），一拐就到國民大會堂、國立美術(shù)館，往東就是總統(tǒng)府……這些應(yīng)該都是民國定都南京以后的建筑，和夫子廟那邊老城區(qū)比，要摩登得多，也整潔得多。走在街上，我有一種在天津租界的感覺，雖然比不了英租界，但比法租界差不了多少。

不光是我有這種感覺，在重慶、昆明那些邊遠城市生活多年乍到南京的人都挺興奮。趙苡那時五六歲，也特別開心。陶金到南京巡演話劇《清宮外史》，跑到中大來看我，一進校園，直說，到底是中央大學！我們家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不過有電燈，有自來水，他也表示羨慕。

前面說過，我和陶金、章曼萍夫婦在天津時就認識了，只是后來再沒見過。不過我和章曼萍一直有通信聯(lián)系，起初寫信還挺勤。在信中，曼萍告訴我她懷孕了，那時他們還沒結(jié)婚，但她相信他倆的愛情，說海枯石爛也不會變心。后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陶白莉出生，她很開心，寫信說孩子真是漂亮，黃頭發(fā)、藍眼睛，像洋娃娃一樣。那時母親老讓我念信給她聽，一聽到這兒就說，瞎說，黃頭發(fā)、藍眼睛不成外國人了？！我交往的中旅劇團演員當中，母親不大愿意我和唐若青來往，章曼萍她倒是喜歡的，因為她覺得章曼萍樸素、本分。

后來信就寫得少了，我從昆明到重慶，生活不安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重慶時，我要念書，還有孩子，生活中煩心事不少，而他們演話劇很火爆，尤其是陶金，出名了，我有意無意地也不想往上靠。我知道他們有演出，但沒去找過他們，不過還保持著聯(lián)系，這樣陶金到南京才能找上門來看我。聊起來我才意會到，他們和我聯(lián)系減少，多少也是因為知道我上大學了——民國時上大學的人少，他們都沒上過大學。陶金在山東上的專科學校，好像因為生活困難，都沒能畢業(yè)。從某方面說，因為念大學，倒使我的身份變了。有時候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你自卑或是不想攀高枝，沒準對方也有同樣的心理。

初識南京

初到南京，大人、孩子都很興奮。學校發(fā)了復(fù)員費，我們就到處逛街買東西。我覺得南京真是好，尤其是楊公井、太平路那一帶，有點像天津英租界，主要是那里人少，干凈、安靜。夫子廟則熱鬧得多，是另一種好玩。

住在化學館是不能開伙的，只能包伙或吃食堂。有時工友送飯過來，有時我們到食堂去吃。食堂是八人一桌，我們一家四人，加上中文系的唐圭璋和他的三個女兒，正好是一桌。飯菜也簡單，一葷兩素，不過這也比在重慶時好多了。

我在重慶時就認識唐圭璋，津南村我姐家常來唱昆曲的人當中，就有他。唐圭璋是教古典文學的，研究古代詩歌，特別是詞。他自己也寫，后來成為詞學大家了。我對古典文學了解不多，他的成就、地位這些我說不上來，只知道他有學問，是老夫子式的人物。他娶了個太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按照封建的那一套，生女不生男，妻子就仿佛有原罪，他們夫妻感情卻特別好。不想妻子因病去世，他一人拉扯三個孩子，真不容易。照說他才到中年，又在大學里任教，續(xù)娶是順理成章的事，但他們夫妻情深，還有就是有三個女兒的緣故吧，他一直是一個人。抗戰(zhàn)時他隨學校到重慶，顛沛流離的，帶著孩子不方便，孩子就都留在了南京。他孤身一人在重慶生活，很寂寞，但他也沒想過另外成個家。我在津南村我姐家遇到過他幾回，印象中他是愁苦的樣子。母親對常來家里的人會議論幾句，說唐圭璋一看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讀書人”。

復(fù)員回到南京，唐圭璋一家人總算團聚了，他心情很好，雖然還是話不多，但是有笑容了。他在夫子廟那一帶租了房子，帶著三個女兒。到南京后，他領(lǐng)著我們一家人游過秦淮河，逛過夫子廟，到永和園吃過點心，還去了白鷺洲，我們逛累了就到他家歇腳。

唐圭璋可以算是南京人。他真是熱愛南京，給我們介紹起來，如數(shù)家珍。可惜南京的歷史我們知道得太少，聽了也記不住。我們一家人各有各的興趣。趙瑞蕻總要顯得與眾不同，逛街也拿本書，遇到文史古跡什么的就叉了腰站在那兒看，對小市民是要表示看不起的。我到處找戲園子，哪兒有胡琴、唱戲的聲音就想往哪兒去。趙苡感興趣的是漂亮的人，遇見長得好看、打扮漂亮的，就要湊過去看。當時的大石壩街、小石壩街就是現(xiàn)在說的“紅燈區(qū)”，中午時我們從那兒路過，看到那些女人在門口喝茶，剛起來的樣子，懶洋洋的。她們穿的是家常衣服，樸樸素素、不聲不響的，就像居家過日子。等我們游了白鷺洲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4點多鐘了，再經(jīng)過那里，氣氛就有點不一樣了。大概是到了開門營業(yè)的時候，門敞著，可以看到有人在熨衣裳。小苡看門開著，就要進去看，唐圭璋連忙阻止，直說，不要去！不要去！！

眼見得街上涂脂抹粉的人多起來了，周圍飄著香氣，脂粉香夾著白蘭花的香。據(jù)說汕頭的妓女都戴白蘭花，可以標明身份。南京沒這規(guī)矩，不過別著白蘭花的也不少。小苡看了這個看那個，不斷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大叫，看見街對面有一個美人，就大嚷：“媽媽，快看，那個阿姨多好看！”一邊嚷一邊就要到街對面去。唐圭璋又急得讓我攔住她，讓她不要叫。

過一陣，趙燕俠（京劇演員）在夫子廟演《玉堂春》，我?guī)иw苡去看，經(jīng)過一個理發(fā)店，店門口一個女的正把一個男的往里拉，男的則往外面掙。趙苡見了跟我說：媽媽快看，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在打架！其實是女的在拉客，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事。

聘書

我們復(fù)員到南京時是夏天，學校正放暑假，逛夫子廟什么的，就在那段時間。轉(zhuǎn)眼入秋，要開學了。這時候中大中文系出了個情況，一些舊人沒接到聘書。

胡小石先生原來是系主任，這時辭職不干了，系主任換成了伍叔讜。學校里和外面一樣，有派系，一朝天子一朝臣，上頭有人事變動，下面常常也會跟著變。有個說法叫“共進退”，為首的辭職了，關(guān)系特別近的會跟著辭。胡小石不做系主任后，有些人也就不在中大中文系干了。不過唐圭璋肯定不屬于這種情況，因為他事先一點也不知道，沒收到聘書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天，我們兩家還是一桌在學校吃午飯，正吃著，有個校工過來，他正在給教師送下個學年的聘書。趙瑞蕻的是助教聘書，校工到化學館我們的住處發(fā)現(xiàn)沒人，就送到這里來了。唐圭璋問他，我的呢？校工說，唐先生，沒有你的。唐圭璋一聽，當時臉色就變了，拿著筷子的手都在抖。我因為就坐在旁邊，對這一幕印象深極了。拿不到聘書，就意味著失業(yè)。那時唐的大女兒也才上小學，好不容易一家人團圓了，飯碗?yún)s丟了，這打擊是夠大的。

我們在化學館只住了一個多月，開學后化學館還要用于教學，于是學校重新分了房，我們搬到了文昌橋后的平房。說起來是兩間，其實是一間，中間用籬笆隔開，加一起也就十幾平方米。就這么大點兒地方，外間還要空出來讓保姆住，我們一家四口，兩個大人兩個孩子，都在里間。

保姆是非找不可的，因為我哥在國立編譯館給我找了事做，得有人帶孩子。我們找的這個保姆是安徽含山人，她在南京幫傭也有段時間了。她是結(jié)過婚的，老家有丈夫——一般人家也不會讓年輕姑娘到大城市來討生活。這保姆有個相好的，當時這樣的情況很普遍，據(jù)說男的里面，很多是干剃頭、理發(fā)店這一行的。每個星期天，她都會去和相好的會面，也不避諱。有次會面回來，耳朵上多了一副金耳環(huán)，她很得意，炫耀說是那男的給她的。

愛炫耀的毛病害了她。她去菜場買菜，說不曉得買什么好，要趙瑞蕻跟她一起去。她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別人覺得主人對她好，而且主人一副書生模樣，看著體面。趙瑞蕻就傻乎乎地跟了她去，在菜場東張西望，兩眼一抹黑。保姆回老家也戴著金耳環(huán)，說是主家給的，后來在家里人的逼問下說出了實情。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哪能容這個，她被毒打了一頓，而后就被賣到山里去了。我知道這些，都是她小姑子告訴我的：她回老家是回去看看，說好的還要來。現(xiàn)在她來不了了，她小姑子來頂替她。我問小姑子，你哥嫂怎么讓你來了？起初她還不怎么說，后來時間一長，她和我熟了，就一五一十都告訴我了。

我們在文昌橋后的平房住了半年左右，又搬到了丁家橋的中大宿舍。教職工房子不夠住，學校就在丁家橋蓋了一批活動房——鐵皮屋頂?shù)暮喴追俊０凑章殑?wù)、職稱的高低分配，教授住甲種宿舍，陳嘉先生住的就是甲種——兩層，樓上是兩間臥室，樓下是客廳和吃飯間，中間用拉門隔開。乙種宿舍是講師住的，樓下一大間，樓上兩小間。趙瑞蕻和張健都是助教，起初我們兩家合住一套，張健那時單身，基本上是他住樓下，我們住樓上。后來我們分到了單獨住的丙種宿舍，只有兩間，卻也是樓上樓下，樓下大一點，二樓樓梯上去有一小塊地方擱擱馬桶什么的，房間就很小了。這樣的房子，夏天熱，冬天冷，不過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