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行業,常給人留下“門檻高”的印象;而電影修復對很多人來說,更像是一個神秘領域。
在保存著無數經典影片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做一名電影修復師是怎樣的體驗?帶著諸多好奇,我們來到中國電影資料館,采訪了《盜馬賊》電影修復團隊中的兩位修復師——焦翔和胡曉彬。
胡曉彬,膠片轉數字后期制作工程師
焦翔,電影修復項目工程師
焦翔和胡曉彬在電影修復行業工作了近十年,提到自己的工作,簡直有說不盡的話題。對于電影修復工作,兩位老師都認同外界的評價,“是一個非常小眾的工作”。
但小眾不等于潛力不足、趨勢暗淡,恰恰相反,電影修復是我國電影行業中非常具有發展活力的一環,并且正在走向世界。2019年,20世紀80年代的影片《盜馬賊》4K修復版在第72屆戛納電影節經典單元首映,便是國際對中國電影修復水平的充分肯定。
和時間賽跑,也和幀率賽跑
一部電影修復作品要和我們見面,需要經過清潔(將膠片進行清潔和物理修復)、轉數(膠片數字化轉換)、畫面修復(對畫面進行精致修復)、調色(對畫面進行色彩還原)、合成(合成聲音畫面)、鑒定(在大銀幕上做技術鑒定)和存儲(多樣式保存,包括錄像帶、硬盤、ODA光盤存儲等)七道工序。
我們先來到膠轉數機房。房間里擺放著幾臺工作站和一些精密儀器,地上堆放著待轉數電影的膠片盒,上面標注著電影的片名、出品年代、出品廠等基本信息。這便是胡曉彬工作的機房,整潔干凈,小而精密。
接下來,我們又來到數字精修機房,這里正在進行修復和調色工作。房間里很安靜,十幾個目測平均年齡不到30歲的年輕人,正在一絲不茍、一幀一幀地修復影片,好多人甚至沒注意到我們的來訪。
當然,影片上映前還要經過聲音和畫面的合成,需要反反復復地調試審片。很多時候,調試影片的工作需要在人潮褪去的凌晨進行,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下修復工作者。他們孤獨地對著大銀幕審視,一審就到后半夜。
每個人的一天都在和時間賽跑,而對于電影修復工作者來說,還需要和幀率賽跑。
電影修復需要耐心和專業度。在清潔工序里,修復工作者先對影片進行校準。校準時的掃描速度是每秒1幀。一部電影每秒24幀,一個多小時的電影就有將近12萬幀。在校準過程中還要“穩”,哪怕只是輕微的抖動,最終結果都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校準后,修復工作者還要對有撕裂、霉斑、劃痕等問題的膠片進行修復。可以想見,在這些復雜的工序中,修復工作者需要付出多大的耐心。
一部普通時長的電影,修復時間基本為一個月,有時也會碰到棘手的案例。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時,中國電影資料館聯合百度公司,共同修復彩色紀錄片《解放了的中國》。
1949年9月到1950年,蘇聯派出兩個攝制組和北京電影制片廠聯合拍攝了三部彩色紀錄片,《解放了的中國》是其中一部。這是新中國第一批彩色紀錄片,它的修復很有意義。
《解放了的中國》足足修復了九個多月才完成。
“這是我修復過歷時最久的影片?!苯瓜枵f,“由于我國電影檔案保存體系在20世紀70年代才逐步建立,早年的影片膠片齒孔收縮、褪色都十分嚴重,《解放了的中國》原片褪色得像是一部紅色的黑白電影,有些畫面完全看不清。而且,膠片齒孔收縮得很嚴重,盡管只有1毫米,看似微乎其微,播放起來卻會產生嚴重的抖動,我們必須一幀一幀慢速、穩定地掃描才行?!?/p>
在這部片子修復完畢、正式重映之前,修復工作者們幾乎不眠不休了一個月。
“那是一種累卻亢奮的狀態?!眱晌焕蠋熁貞浀?。
和電影對話,是一場精神社交
修復電影是一門技術活,但不僅僅依靠技術。雖然不像拍攝電影那樣,需要很多人在片場進行高強度、有秩序的合作,但仍然需要明確細致的分工、嚴絲合縫的配合和富有創意的審美,以及對電影畫面的充分理解。
“無論畫面、聲音還是色彩、光線,我們都要保持著一定的審美。”
焦翔和胡曉彬在大學時,學習的都是計算機專業,和電影不沾邊。非科班出身的他們在機緣巧合之下進入電影行業,做起這份工作。對于熱愛電影但不愛折騰的人來說,比起奔波在片場,待在幕后與電影對話,反而是一種更舒適的狀態,像是一種精神上的社交。
在電影修復進程中,大部分情況下,影片主創也會加入,親自指導電影修復工作?!侗I馬賊》的導演田壯壯、《黃土地》的導演陳凱歌、《那山那人那狗》的導演霍建起,這些中國電影的領軍人物都曾現場指導過修復工作。
2019年9月,焦翔和胡曉彬因《解放了的中國》的修復任務忙得焦頭爛額,擱置了霍建起導演對《那山那人那狗》修復版的第五次調色預約。后來,他們一得空,霍導就馬不停蹄地找上門來:“盡管調色了五次,霍導仍然想再精益求精?!?/p>
電影《白毛女》開始修復時,扮演喜兒的田華老師已有91歲高齡,依然積極地參與影片修復的后期指導。那時,距她主演《白毛女》已過去了大半個世紀。當田華老師在一旁認真指導時,屏幕里和屏幕外的人仿佛時空交疊,喚回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修復工作者常常需要承受極高的工作強度。
和時代共存,渴望新鮮血液的注入
對于熱愛膠片的人來說,膠片是一種情懷,它很脆弱也很珍貴,像溫室里的花一樣。膠片保存不當很容易引起火災——毀滅的不僅是膠片,更是人類的記憶。
數字時代,電影數字化對膠片的沖擊很大。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會用膠片拍攝電影,一大批膠片生產線也都被關閉了。
數字化也使電影的從業規則發生了一些變化:膠片時代的演員精于磨煉演技,追求“一條過”以減少膠片消耗,而數碼拍攝可以一直NG,對演員更寬容了。與此同時,電影修復技術也需要進行改革。目前,最前沿的電影修復技術是AI技術。
但用AI修復動態影像比修復圖片的難度大得多。中國電影資料館團隊在修復影片《林家鋪子》時,曾嘗試用AI技術修復影片中的白斑,但AI把鏡頭里的雪花當作白斑修復掉了,導致成片里下雪的場景沒有雪。無奈之下,修復工作者采用人工智能加手動修復的方法,對影片的移動鏡頭做了重點處理。
到資料館進行修復交流的德國著名電影大師維姆·文德斯說過一個類似的故事:作為攝影師,他曾拍攝過美國公路的滿天繁星。后來,這部影片被送去修復時,AI技術將滿天繁星修得空空如也。
在自媒體時代,短視頻奪走了很多年輕人的注意力,愿意走進電影院觀看修復老電影的觀眾實在不多。在《解放了的中國》放映完之后,觀眾席上掌聲如雷,但當天的觀眾群體大部分來自資料館的資深影迷、電影從業人員和電影專業的學生。
“比起技術發展,我們更期待修復的電影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更多人加入我們?!睘榱俗尭嗟哪贻p人走進電影領域,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中國電影資料館的另一個身份,在2019年專門新設了電影制作及數字修復專業,招收專業學位碩士研究生。
被問到中國電影修復技術在國際上的地位時,焦翔肯定地說:“我們的修復人員經常被邀請到國外交流技術,也經常有外界修復不了的片子拿給我們合作修復。也就是說,中國電影資料館無論從設備、技術還是人才儲備方面都是極具優勢的,相信新設的專業可以為電影修復領域注入新鮮的血液。”
影像是極具生命力的,電影修復工作者所做的,就是讓那些被黑白顏色覆蓋的“生命力”重新鮮艷起來,讓更多的人去了解、去感受——它們并沒有消失,只是缺少被看見的機會。
91歲高齡的田華老師指導《白毛女》的修復工作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VOGUEplus”,內容有刪改。因故未能聯系到作者,敬請作者見刊后聯系本刊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