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嬰孩抓周,像在觀瞻一位懵懂的王揭秘一個非凡的預見。
坐在紅緞布中間的寶寶,要在書、毛筆、玩具鋼琴等琳瑯小物中選出自己的志趣。如此小的孩子哪有什么志趣,但大人覺得,天意自有妙算。
圍觀者里有人忍不住“召喚”:“寶寶,拿書,將來當個大作家。”“寶寶,拿鋼琴,長大當個音樂家。”大家笑成一團,寶寶卻朝著一個方向爬去,緩慢又堅定地握住了算盤。
“算盤好,將來做個金融家。”抓周儀式上的小小算盤,串著掌管財富、如意殷實的寓意,在稚子手中輕輕搖晃。
不知從何時起,算盤不再被用來計算,而成了在時光里老去的“人”。曾需它坐鎮的場合,早就由更年輕、更敏捷的力量挑起大梁。
我遇見它時,或許正值它的垂暮之年。小學一二年級,學校開設珠算選修課。我背著栗木算盤去上課,總覺得沉,不像上舞蹈課時步履輕盈。我問:“為什么要學算盤呢?不是有計算器嗎?”
父母的回答我大多記不清了,唯獨記得父親提到一句:“科學家研究原子彈時,就是用算盤算出來的數據。”算盤的形象由此在我心中高大起來。
只是,我才剛記住“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的口訣,這門選修課就結束了。調皮的男孩子將算盤扔到地上,踩著算珠滑行,被大人舉著棍子追著打。我在一旁鼓掌:“好耶,打得好耶!”
可我的算盤也不再有撥動珠子時“噼里啪啦”的聲響了,它像個老人,在歲月里沉默。
曾經,它是否也有過意氣風發的時候?
它誕生于哪個朝代,一直有諸多猜測。有人認為是東漢、南北朝時期,在此之前,人們用小木棍計算,算盤由此演變而來。也有人認為是唐朝,五代十國戰亂不斷,而大唐經濟發達,促進了新的計算工具誕生。
總之,算盤中蘊藏了萬千智慧。
方正的木框內,一道橫梁把算珠分割上下,上半部算珠代表五,下半部算珠代表一;從右至左,每一串算珠分別代表個、十、百、千、萬位數。算盤有一套自己的撥珠運算口訣,方圓乾坤內可計算無窮。
古老的歲月里,那些口訣如何演進沉淀,現在已然模糊。但我想,它最風光得意的少年時光,應該是在宋朝吧。
《清明上河圖》畫盡北宋繁華,也把算盤畫了進來。都說汴河岸上有一藥鋪,柜臺正中間就放著一把算盤。那市列珠璣的長街上,那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的人間熱鬧里,有算盤撥動的聲音,張揚恣肆,似少年。
那把沉默的算盤漸漸被我遺忘,再想起它時,它更老了,而我卻在紅塵俗事間磋磨,在人情來往中思量。再回想,我竟然從它的身上讀出幾分人生哲學的況味。
《喬家大院》里的陸玉菡抄起算盤憑空一抖,珠子歸位。她雙手齊下,算賬的伙計們一時看呆了。我也看呆了,覺得這人物形象真美,是和剪窗花、繡香囊的女性完全不同的美。打得一手好算盤,是陸玉菡聰慧能干、持家有方的草蛇灰線。我心里想:我也要在自己的時空里成為這樣的女性。
古時候,女子嫁妝里有算盤,意在祝福她善于持家、生活富足。后來,算盤成了老物件,但算盤的美好寓意依然溫暖流傳。它被做成小小金飾,點綴一段段美滿芳華。我去商場買婚禮首飾時,柜員推薦了一款算盤掛墜,和田玉搭配粒粒小金珠,精美玲瓏。柜員說:“算盤一響,黃金萬兩。精打細算,管錢管家。”
那時的我,對自己又有了不一樣的期許。比起精打細算,我更希望能少點盤算。對于生活,我已隱約知曉,不能事事都打如意算盤。“算不如閑,不如醉,不如癡。”我更想閑適舒服、順心而為地生活,把人生的驚喜交給天意妙算。
細細思量,算盤的文化深意,不正是如此嗎?
一個人能打好算盤,往往令人佩服,夸贊他獨有才技。但在人心考量上算盤打得太響,就太算計、過于精明了。事事細算得失,人便會變得腐朽、無情,人生的情味便喑啞了。
《紅樓夢》里的王熙鳳,在權勢和金錢上費盡心計,最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烏鎮修真觀門前刻著楹聯:人有千算,天則一算。門匾上懸掛一個大算盤,直指人心。
凡夫俗子的一顆紅塵心,能算得清多少人間事呢?再如何計算,也終有算不出的得失和悲歡。蘊藏于算盤中的算術文化與人生哲思,始終在點撥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如今,珠算被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珠心算變為小學生的一項興趣特長。我的那把算盤,后來也不知去了何處。我想,它或許回到故鄉的泥土之間,算著雨來、算著花開;而我繼續做一個不把算盤“打得太響”的人,心里有數,更有情義。
讓我靜立歲月,在偶把浮生細思算間,繼續沉迷一句“算不如閑,不如醉,不如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