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點

五年前

閃電在積聚的厚重云層間迅疾地劃過，照亮了昏昏欲睡的機艙，接著是幾聲震耳欲聾的炸雷，轟隆隆從飛機外面傳來。

機艙里開始騷動，睡夢中的乘客被雷聲驚醒，茫然無措地四處打量著。

孟忠揉了揉疲憊的雙眼，解開安全帶想要站起身來。

“先生，請您系好安全帶。”

一個長相甜美的空姐快速走來，她帶著職業的迷人微笑，對孟忠提醒道：“現在飛機不穩定，請您留在座位上。”

“我得去衛生間。”孟忠不滿地回應。

“先生，我們正在經過一片雷電區，請您稍后再起身。”

孟忠又抱怨了兩句，看空姐很堅決，就一屁股坐回座椅里，重新系好安全帶。

“這雷電不正常。”

一個細柔的聲音從孟忠的左耳邊傳來。他側過頭去，看到左邊坐著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黑色箱子，大滴大滴的汗水正從額頭滲出。

“你在和我說話嗎？”孟忠問。

“這雷電不正常。”男人又說了一句。

“有什么不正常？”孟忠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又露出些許不屑的微笑表情，“第一次坐飛機吧，看你緊張的！”

那個男人沒有回他的話，把懷中的箱子抱得更緊了。

孟忠看他不吭聲，就轉回頭，繼續閉目養神。

雷聲和閃電依然不停，機艙里開始彌漫起焦躁的氛圍。

猛然間，機艙開始劇烈抖動，幅度愈來愈大。孟忠坐在座位上，被安全帶緊緊束縛著，但他仍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被甩出去。

其他乘客害怕得尖叫起來，有人甚至低聲哭泣，有人低頭祈禱著，祈求神明庇佑。

廣播里傳來機長鎮定的聲音：“請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帶，保持鎮靜。我們誤入一片雷電區，正在拉升飛機避開這一區域。”

“死亡”這個詞從孟忠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來，像一個邪惡的幽靈般盤旋不去，牢牢占據著他的意識。

孟忠坐過很多次飛機，每次都平安落地，難道偏偏是這次要讓他遇上事故，和一百多位乘客一起葬身海底嗎？

他想到了妻子，想象她在新聞中看到這次事故時的表情，想象她接到家屬遇難通知時該是怎樣的心情。也許……妻子完全不會難過吧，她對孟忠從來都不關心。她甚至可能會忘掉這一切，開始沒有孟忠的新生活。

孟忠無奈地搖搖頭，直到臨死的時候，他都沒有一個真正值得牽掛的人。

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心跳開始加速，腎上腺素急劇飆升，身體依照著本能，正在有條不紊地為逃生做好準備。然而，在萬米高空的飛機里，乘客無處可去，他們只能聽天由命，身體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勞和自我安慰。

“我叫史義！”在嘈雜慌亂的人聲中，孟忠旁邊的男人喊道，“很高興認識你。”

男人伸出了一只手，友好地看著孟忠。

就要做臨終告別了嗎？孟忠想，用這種方式讓人在死前保持理性的尊嚴。

“我叫孟忠。”猶豫了幾秒鐘，孟忠也伸出自己的手。

兩只顫抖的手握在一起，莊嚴地晃了晃。

“我們就要死了嗎？”孟忠帶著絕望的語氣說。

“很有可能。”叫史義的男人又搖搖頭，“也許比那更糟。”

“什么意思？”

史義沒有回答孟忠，他緊緊盯著手腕上的一個裝置，像是一塊手表，但顯示的數字更多，那些數字正在急劇變化著。

孟忠看不清那是什么，他也無心看。他從來不信奉什么神明，現在卻在內心默默祈禱起來。他發誓，如果這次平安降落，一定不再忍氣吞聲，不再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他會主動跟妻子離婚，這段婚姻早就失去了價值，應該利落地結束，然后去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

也許是祈禱起了作用，也許是得益于機組人員的冷靜應對，在整個機艙都彌漫著絕望的情緒時，飛機突然間不晃了。他們順利飛過了危險區。

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

劫后余生，孟忠心情逐漸平復，但那個史義沒再說話。飛機降落后，史義抱著箱子匆匆離開。

那之后，孟忠再也沒有見過他。

現在

清晨，煎雞蛋和培根的香氣把孟忠從睡夢中喚醒。他睜開眼看了看手機，到了該起床的時間。

“親愛的，快起床，洗漱、吃飯！”廚房里傳來妻子的聲音。

“再睡一會兒……”孟忠用枕頭捂著臉。

“爸爸，起來吃飯啦！”這是三歲的女兒思雨。她邁著小腳，咚咚咚地跑進來。

孟忠感到腳底傳來的一陣酥癢，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笑吟吟地坐到床邊，把女兒抱在懷里，用胡須扎扎她的小臉。

女兒咯咯笑著：“爸爸……扎疼我了！媽媽叫你吃飯呢！”

孟忠迅速穿衣、洗漱，坐在桌邊享受妻子做好的早餐。

“親愛的，今天不要太晚回家了。”妻子關切地叮囑他。

“最近公司項目很緊張。”孟忠無奈地回應。

“項目再忙也要注意身體。”

“沒關系。”孟忠輕輕握住妻子的手，溫柔地說，“為了你和女兒，我愿意做任何事。”

自從五年前那場生死劫難后，妻子就像變了一個人。她突然變得體貼關愛，孟忠再次感受到婚姻之初的甜蜜，很快女兒就降生了。雖然忙碌，但這個家愈加溫馨。

“爸爸，有快遞。”女兒抱著一個盒子，蹦蹦跳跳地從門外進來。

“你買的東西？”孟忠問妻子。

妻子搖搖頭。她接過盒子，看了看包裝上的字，說：“上面寫的是‘孟忠先生收’。”

孟忠狐疑地接過快遞，撕開包裝，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封裝幀精美的邀請函：

尊敬的孟忠先生，恭喜您！您已獲得夏威夷免費一周游大獎，且附贈往返機票兩張，請在X日中午12點前，前往環宇旅游公司辦理手續。

“就是今天……可能是詐騙吧。”孟忠說。

他把那封邀請函扔到了桌子上，沒再去看。

下班的路上，幾個穿著黑衣的陌生人圍住了孟忠。

“你們要干什么？”孟忠盡可能鎮定地問，內心一陣恐慌。

“很抱歉，孟忠先生，你得跟我們走一趟。”為首的黑衣人說，面無表情。

“去哪兒？”

“夏威夷。”黑衣人回答。

“你們……”孟忠突然想起早上那份邀請函，他覺得這事已經不止是詐騙，分明是要綁架，“你們是不是那個什么環宇旅游公司的人？告訴你們，我不去夏威夷，我放棄這次機會。”

“你沒有選擇的余地。”

黑衣人把孟忠強行拽進一輛白色SUV車里。不知過了多久，車終于停下來。

孟忠被黑衣人拖出來，眼前是一架飛機。

孟忠想掙扎，但依然無濟于事。他被拽進飛機，摁進了座椅。黑衣人把孟忠的安全帶系好，然后離開了機艙。

“你們不能這樣！”孟忠用手去解安全帶。

“別費勁了，艙門已經關閉了。”孟忠旁邊的男人提醒他。

“你是？”孟忠看著他，恍惚間覺得很眼熟，忽然他吃驚地叫起來，“是你！史義，五年前那場差點失事的飛機上，我們就坐在一塊兒。”

男人微笑地看著他，點點頭。

“你也是被綁架來的嗎？”孟忠疑惑地問。

史義搖搖頭。

“那他們呢？”孟忠又問。此時，他發現，機艙里坐滿了人。

“他們得到了免費去夏威夷的機會，都是自愿來的。”

“我今天也收到邀請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史義不再說話。孟忠掏出手機，趁飛機沒有起飛，趕緊給妻子發出一條短信。

“親愛的，如果我們無法再見，照顧好女兒！我愛你們！”

他還沒有收到回復，手機就失去了信號。機艙里應該啟動了屏蔽裝置，現在他徹底和外界隔絕開了。

飛機起飛，經過大幅度的拉升之后，穩穩地飛進平流層。

孟忠旁邊的史義站起來。他整理好衣服，信步走到機艙的前排，面對大家開始說話。

孟忠疑惑地看著這一切。

“歡迎老朋友們再次相聚。”史義說，然后自己鼓了鼓掌，機艙里稀稀落落的有人回應。

大部分人都好奇地盯著他。

“你們沒覺得彼此很熟悉嗎？”史義又說。

乘客們用疑惑地目光打量著彼此，有人發出了驚呼。

“沒錯……你們都是五年前的同一批乘客，包括機組人員。我們今天再次相聚在這里，是為了同一個目的——回歸點。”

“不是免費去夏威夷旅游嗎？”有乘客抗議道，“說什么奇怪的回歸點？”

史義笑起來。

“五年前那次飛機遇險并不是普通的雷電，那時我們進入了一片時空耦合區。我手里拿的箱子是一個專業的裝置，它準確記錄了時空的變化過程。飛機降落后，我們實際上已經來到平行時空，那里幾乎所有事物都和原先一樣。”

史義突然不笑了，神情變得極為嚴肅：“我之所以說幾乎都一樣，因為那里總有不一樣的事情。糟糕的是，我的妻子就不一樣了，她變成了一個暴戾蠻橫的女人。所以我得回去，回到原來的時空，回到我真正的妻子身邊。但我們的科技無法隨意開啟時空耦合區的回歸點，我只能等待。我等了5年。根據計算，今晚時空耦合區回歸點將再次開啟，我可以用手中的裝置到想去的任何時空。機會難得啊，錯過了今天，下次回歸點將在8年后開啟。我已經忍了5年，無法再忍受8年。”

“這是個騙局！”乘客們忿忿地回應，“騙我們來飛機上，是要我們陪葬嗎？”

“你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為了保證時空置換穩定，我要盡可能模擬和五年前一樣的場景。現在一切都和5年前一樣，讓我們一起回到原來的時空。放心，這對你們沒有任何影響。”

“那我們的夏威夷旅游呢？”

“現在飛機就在飛往夏威夷。一周的時間，你們盡情玩耍，作為我對你們的補償。”

乘客們竊竊私語了一陣，都表示同意。史義滿意地點點頭，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懷里抱著那個黑色箱子，孟忠五年前見過它。就是這個黑色箱子，導致了這一切，也改變了孟忠的命運。

孟忠悄悄解開安全帶，猛地從史義懷中奪過了箱子，從座位上跳起來。

“我不回去！”他絕望地喊道，“讓我留在這個時空，我不想回去。”

“為什么？”史義不解地看著孟忠。

“我……”孟忠哭起來，“我妻子也發生了變化。她以前對我漠不關心，可五年前那事發生后，她開始對我體貼溫柔。我現在才明白發生了什么，我不想回去面對那個妻子，我得留在這……讓我下飛機！”

“回歸點就要開啟，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返程了，而且我要模擬五年前的環境，你也是環境的一部分，我不能放你走！”史義無奈地看著孟忠。

“那我們都別走！我把這個箱子砸毀！”孟忠威脅。

史義思考了幾秒鐘，站起身來問：“你們其他人察覺到身邊的變化了嗎？”

乘客都搖頭。

“所以你看，” 史義對孟忠說，“這飛機里只有我們兩人的世界產生了變化。我們假設原先的時空是A，現在的時空是B，我們要回到這樣一個時空，在那里我的妻子和A時空一樣，而你的妻子和B時空一樣，我們稱之為C時空。我們一起從回歸點去往C時空，這樣皆大歡喜，可以嗎？”

孟忠有些懷疑：“你可以做到嗎？”

“當然。” 史義自信地說，“雖然無法控制回歸點的開啟，但我可以在回歸點開啟時，選擇一個合適的時空進行置換，這也是你手里那個裝置所起的作用。”

孟忠點點頭，他們達成了協議。

孟忠把黑色箱子還給了史義，史義打開箱子進行調試，很快就完成了程序設置。接下來，他們緊張地等待穿過那片象征死亡的回歸點。

飛機窗外電閃雷鳴，接著是一陣劇烈的晃動，和五年前的場景如出一轍。

史義按下手中的裝置，開始倒計時：“3，2，1，置換！”

一瞬間，飛機穩定了。

隔著舷窗，孟忠看到了漫天繁星。

史義看了一眼手腕，對孟忠說道：“這次置換成功了！”

飛機降落在夏威夷，史義臨走前給孟忠留下一個手機號碼，說：“如果你有什么問題，就聯系這個號碼。”

孟忠買了返航的機票回到國內，打了一輛車，從機場急匆匆往家趕去。他緊張地盯著路兩旁的景色，生怕從中看出一絲不同。

孟忠來到家門前，猶豫了好長時間，才深吸一口氣，輕輕按下門鈴。

妻子開門迎接他。

“親愛的，我收到了你的短信，發生什么事了？”妻子關切道，“你昨晚沒回家，我一夜沒睡覺，擔心死你了。”

孟忠緊緊擁抱住妻子。

他松了一口氣，看來裝置起了作用，他面前的妻子還是像他期待的那樣溫柔體貼。

“思雨呢？”孟忠問。

“誰？”

“我們的女兒啊。”孟忠突然有些擔憂。

“我們哪有女兒？”妻子不解地看著他。

這句話像是炸雷般在孟忠腦海響起。孟忠踉蹌著后退一步，他突然明白了眼前的狀況：他來到了一個平行時空，這里的妻子的確很賢惠，像他期待的那樣。但在這個時空，他們并沒有女兒。他把女兒留在了B時空，會有一個新的孟忠成為女兒的父親。

不，我決不允許這些發生！孟忠在內心喊道，我決不能讓另一個孟忠占據我辛苦建立起的溫馨生活。

他拿出手機，顫抖著撥通那個男人留給他的號碼。

“你好，請問是哪位？”

手機響起史義的聲音。

孟忠深吸一口氣。

“我是孟忠，”他緩緩說道，“我們得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