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漢學家伊維德對道情的研究與譯介

“道情”是一種中國傳統的曲藝表演形式，由于常用漁鼓、簡板伴奏，所以又稱之為“道情漁鼓”。道情在江蘇、湖南、湖北、四川等地廣泛流傳，其最初是道士抒發情感、布道的一種“道曲”和“道歌”，多宣傳一些貼近民眾生活的因果報應、離塵絕俗、勸世行善等內容，由游方道士或道情藝人在各地演唱，后來便取材于一般的民間故事，流行于世。

道情以唱為主，文本多唱詞而少插白，一板下來就有上百句唱詞。其唱腔中板腔和曲牌兼而有之，主要板式有【慢板】【流水】【裁板】【大過】【單過】【雙過】【垛子】和【滾白】等。常用的曲牌有【鎖落枝】【老桃紅】等。演唱時男女唱腔都用真嗓，咬字清晰。唱【二八】或【流水】時善用重疊句，曲調純厚樸實，唱詞通俗易懂，深受民眾喜愛。

總體而言，道情作為一部能夠生動展現中國人民生活的“百科全書”，其藝術性在一代又一代民間藝人的傳唱過程中被不斷地加工完善，最終成為了我國說唱文學大家族中不可或缺的一員。然而，遺憾的是，如此具有民族特色的藝術形式，在世界范圍內的認知程度卻不甚理想。荷蘭漢學家伊維德（Wilt L.Idema）是鮮有的對道情進行過深入研究并將其譯介到海外的西方學者之一。本文的研究目的即在于介紹和描述他對道情研究與譯介的基本情況。

一、伊維德其人

伊維德是西方知名的漢學家，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學系榮休教授。他于1944年出生在荷蘭的達倫，在荷蘭萊頓大學學習中國語言與文學。他先在日本札幌的北海道大學和京都的人文科學研究所以及香港的大學服務中心從事研究，并以“中國初期白話小說”為博士論文的課題，于1974年在萊頓大學獲得中國文學博士學位，隨后于1976年被任命為漢語言文學教授。伊維德在1970年至1999年期間執教于荷蘭萊頓大學，歷任中國語言與文學教授、人文學院院長等。此外，他還出任過該校非西方研究中心主任。他在萊頓大學任教時，還在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巴黎的法國高等研究實驗學院和哈佛大學做過客座教授。從2000年到2014年，他在哈佛大學任教，擔任東亞語言與文學系中國文學教授、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東亞語言與文學系主任與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研究員。伊維德的研究興趣主要涉及中國早期的白話文小說、女性文學、中國戲曲以及說唱文學等多個領域。數十年來，他將諸如《香山寶卷》《西廂記》《竇娥冤》《漢宮秋》《倩女幽魂》《白蛇傳》等中國古典民俗文學系統性地翻譯介紹給歐美讀者，并用中文、英文、德文以及其母語荷蘭文出版了《形成期的中國白話小說》《一面中國古詩的鏡子》《荷蘭的中國學研究：過去、現在與未來》等30余部學術專著，發表相關論文百余篇。伊維德還從事過許多重要學術期刊的編審工作，例如，《通報》的合作編輯（1993—1999）、《萊頓中國研究》編輯（1997）和《哈佛亞洲研究》編輯（2000—2003）等。此外，伊維德還是荷蘭皇家藝術和科學院院士，由于對中國文學的積極推介推動了中荷兩國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他也因此獲得了由荷蘭政府頒發的“國家翻譯獎”，此后又于2015年獲得了由中國政府授予的“中國第九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梢哉f，“伊維德在西方漢學界確立了中國古代通俗文學的地位，同時也成為了將中國傳統說唱文學作品翻譯成西文最多的外國學者?！雹?/p>

二、伊維德對道情的研究

（一）對說唱道情產生時代的重新溯源

道情最早起源于唐代道教在道觀內所唱的經韻，而“道情”二字在這一時期的詩歌當中也已出現。到了十二三世紀，以“唱道情”為名的南曲已經成為固定的表演類別。而在同一時期的北方，游方道士則開始利用唱道歌的方式來進行傳教活動。到元代時，“退隱”開始成為“名公人才”創作的散曲作品的主要題材之一，而在這一時期的雜劇中，常常出現裝成乞丐的仙人打著漁鼓和簡板，演唱各種曲牌的道情。至于道情何時演變成為純粹的說唱藝術，我國學者一般認為，“說唱道情”可以追溯至南宋。例如，武藝民就曾在其專著《中國道情藝術概論》中界定出一批來源于宋代的說唱道情材料來證實這一觀點②。然而，在伊維德看來，這些材料并不可靠，“因為它們只是來自于一些年代不明的詩歌而已。”③伊維德認為，最初把道情當作有專門藝人表演的說唱文類來處理的應該是在明代而非宋代。具體來說，他先是以《金瓶梅》為證，指出“在這部成書于明代的小說中，最早出現了作為說唱表演的‘道情’。”④然后，他又以《韓湘子全傳》所附之1623年的序言，去佐證“以韓湘子傳說為內容的各類道情表演在當時的社會才剛剛開始盛行”的觀點。接著，伊維德例舉了一段出自于晚明說唱詞話《云門傳》中所描繪的一位盲人道情表演者的劇情，用以說明道情在明代末期趨于成熟。最后，他又提及到明末作家丁耀亢在《續金瓶梅》第48回中所描寫的一段有關“莊子遇骷髏”故事的道情表演來進一步印證他的觀點。由上不難看出，伊維德以具體翔實的考據，對學界一直以來秉持的觀點提出質疑，并論述了自己新的見解。伊氏的看法或許未必全面，但他對道情刻苦鉆研的精神的確值得稱贊。

（二）對韓湘子傳說的系統梳理

韓湘子傳說是道情表演各地方類別（包括在說唱道情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各種皮影戲和戲曲）的主要原型之一?！俄n湘子九度文公道情全本》《第八洞神仙韓湘子十二度韓文公藍關記》《韓湘子度文公嘆骷髏傳》《韓湘子三度韓退之》《韓湘子九度文公升仙記》等許多作品都是基于這個傳說創作而成。然而，從歷史上看，對于韓湘子傳說的發展脈絡歷來眾說紛紜，沒有確鑿說法。有鑒于此，伊維德從歷史角度出發對韓湘子傳說進行了系統梳理，并取得了豐碩成果。詳細而言，通過閱讀大量史料，伊維德發現，韓湘子傳說最早出現在道教的文獻當中，其內容框架主要講述的是韓湘子與他的叔父韓愈相會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韓湘子能給花木施法，預言韓愈將會被朝廷貶謫，并與他在大雪中的藍關相會。這個道教傳說取材于韓愈自己作品的細節，以及段成式所記載的關于韓愈一位有培育牡丹特殊技能的遠房親戚的故事。到了9世紀晚期，此人被描述成韓愈母親家的遠親，而且已經成了獨立的人物。杜光庭在《仙傳拾遺》中還把他描繪成一位仙人。除此之外，杜光庭還記錄了韓愈升仙的傳聞，但不愿證實這個傳聞是否為真。劉斧在他寫作于11世紀的筆記《青鎖高議》里最先把韓愈這位神秘的親戚稱之為韓湘。進入13世紀以來，當八仙開始出現在中國文化中時，韓湘子就正式成為了八仙之一，這就確立了他在明清兩代持久不衰的聲名。最后，伊維德還指出，在韓湘子傳說流傳的歷程中，宋代的作品可能極大地提高了韓湘子作為仙人的地位，并認為最早描繪藍關相會的作品很可能是紀君祥的《韓湘子三度韓退之》。

（三）對《韓湘子九度文公道情全本》內涵的現代解讀

誠如前文所述，《韓湘子九度文公道情全本》取材于道教八仙傳說中的韓湘子故事。這部作品主要表達了韓湘子與他的叔父韓愈對待生活分別所持有的不同態度與追求。具體來說，該作的前半部分重點描述了韓愈在現世中的美好生活。其時韓愈已經到了令人尊敬的70歲高齡，身體也頗為健康。在同時代大多數人眼中，他的財富、地位和權力都令人羨慕。財富使他免于饑寒的困擾，而地位和權力讓他可以任意差遣手下。在韓愈看來，這樣的生活理應成為人們追求和向往的目標。而與此完全不同的是，韓湘子把獲取財富和權力視為罪孽的行為。在他眼中，放棄無止境的掙扎，轉而追求成仙的快樂才是人生的真諦。然而，這樣的快樂是不易獲得的，它需要有堅定的信念以及多年的艱苦修煉。但這種快樂一旦獲得就能成為永恒。不幸的是，我們凡人對于仙人的美好生活只能偶作驚鴻一瞥。

由以上論述可見，《韓湘子九度文公道情全本》讓兩位主人公長篇大段地抒發他們對各自選擇的看法。其作品當中的叔侄——韓愈和韓湘子實際上象征著傳統中國文化中的一對矛盾追求：前者希望把這個世界建立成一片具有等級的和諧樂土，后者則希望永遠逃離現世的苦海，抵達超凡入圣的彼岸。然而，從歷史上對這部道情作品的評論來看，大多數論者，尤其是那些比較看重世俗生活的儒生，都傾向于認同韓愈而貶抑韓湘子。伊維德試圖打破這種二元對立觀點的束縛，并以更加客觀的立場和理性的思維去挖掘這部作品的現代價值。伊氏指出，“對于我們這些現代讀者而言，貶低或者宣揚某種做法已經失去了吸引力，取而代之的是，我們應該從中獲取一些新的東西?！雹菰谶@里，所謂“獲取新的東西”指的便是通過欣賞這部作品來提升人們的人格境界。具體來說，韓愈的選擇對于人們在逆境中奮起，在失意中進取，樹立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有著很好的啟迪和教育作用；而韓湘子的選擇則能讓人淡化世間的貪鄙庸俗與名利追逐，能夠讓人歸于自然，歸于寧靜，從而得到精神陶冶和心性修養。

三、伊維德對道情的譯介

一直以來，中西方學者對說唱道情都不甚關注，這種情形直到近年來才有所改變。目前，我國已經涌現出一批文章和專著，而伊維德于2014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英文專著《起死骷髏：從莊子到魯迅》（The Resurrected Skeleton： From Zhuangzi To Lu Xun）提供了現存最早的說唱道情《新編增補評林莊子嘆骷髏南北詞曲》的完整英譯。

《新編增補評林莊子嘆骷髏南北詞曲》又稱《莊子嘆骷髏》。其故事最早是《莊子·至樂》中的一則寓言，自產生后在不同時期展現出不同的版本與內涵。戰國時期，故事已經成型，表現出亂世的樂死悲生的生命觀。魏晉時期，很多文人對其進行了改編，故事形式由寓言變為抒情賦，主題也從死亡贊變為死亡嘆，故事的哲學意義也有了較大的轉變。到明清時期，“莊子嘆骷髏”故事進入戲曲和小說，并以說唱道情的形式在民間廣為流傳。故事增加了骷髏復活情節，諷刺世態炎涼和小人恩將仇報的內涵，使“莊子嘆骷髏”故事成為文學寶庫中的一朵奇葩。

在《莊子嘆骷髏》的譯作中，伊維德選擇了該故事的多個版本進行譯介。這也符合他“一貫重視譯前版本選擇的翻譯習慣?！雹蘧唧w而言，伊維德希望能夠通過多種版本的展現揭示出“莊子嘆骷髏”故事的演變過程，亦即不同地域、不同時間，文體以及作者對故事敘述的影響，從而使西方讀者能夠通過這種方式了解到說唱道情作品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具體到翻譯策略的選擇上，伊維德大多采取的是直譯的方法，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源語文化的特質，但對一些難以移譯的文化負載詞，則采取了相對靈活的意譯方法。此外，值得提到的是，為了輔助讀者理解，伊維德在譯文中還運用了序、跋、前言、提要、注釋、后記等多種“副文本”形式對原文加以補充和詮釋。例如，在前言中對莊子進行介紹；譯作開篇概述了整個故事內容以及文中對難以理解的文化概念所增添的注釋，如此等等?？傮w來說，伊維德的譯文較好地傳達了原作故事的精神，同時也使西方讀者對說唱道情有了初步了解。

四、余論

說唱文學是記錄中國古代民俗活動的“活化石”，也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內容之一。伊維德作為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在海外說唱文學英譯領域作出了卓越貢獻。他不僅翻譯了諸如道情、寶卷、變文等多種體裁的通俗文學，更重要的是，他還提高了說唱文學在海外中國文學史中的地位，擴大了說唱文學的影響。具體來說，“伊維德幾十年來一直堅持在海外中國文學史中對說唱民俗敘事進行書寫，使得民俗敘事在海外中國文學史中占有一席之地?！雹呃?，早在1985年，在他與漢樂怡（Lloyd Haft）合編的《中國文學導讀》（A Guide to Chinese Literature）中，伊維德就賦予了口頭文學與書寫文學同等地位的重要性，在該書的第23章，他還專門著述介紹了說唱文學；1998年，美國著名漢學家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完成了在西方世界引起極大反響的文學史巨著《印第安納中國古典文學指南》（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在該著最初的安排中，說唱文學根本沒有被考慮列入“古典文學”之內。伊維德得知后，強烈向倪豪士建議擴大收入的文學目錄，把說唱文學納入其中。倪豪士最終接受了伊維德的建議，這使得說唱文學的文學史價值再一次在西方世界得到認可，繼而推動了說唱文學走進世界文學殿堂的進程。

注釋：

①霍建瑜：《徜徉于中國古代通俗文學的廣場—伊維德教授訪談錄》，《文藝研究》，2012年第10期，第77頁。

②武藝民：《中國道情藝術概論》，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112頁。

③伊維德：《海內外中國戲劇史家自選集—伊維德卷》，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58頁。

④伊維德：《海內外中國戲劇史家自選集—伊維德卷》，第59頁。

⑤伊維德：《海內外中國戲劇史家自選集—伊維德卷》，第81頁。

⑥高博：《荷蘭漢學家伊維德對中國說唱文學的譯介》，《人文天下》，2021年第12期，第75頁。

⑦劉翔、朱源：《伊維德說唱文學英譯副文本的民俗敘事建構》，《外語與外語教學》，2019年第6期，第102頁。

（作者：南開大學濱海學院公共外語教研室講師、碩士）（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