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準備送鐘?;厣习氤堑母@麢C構,在快捷站內,智能設備取代了大多數工種,進入幾道閘機,驗證程序自動檢索、扣除你賬戶上的費用。四周人群如過江之鯽,腳步聲、議論聲,嘈雜如節奏紊亂的音樂。我緊緊牽住他的手,領他登上懸浮快捷??旖荽┻^軌道,視野很快變得開闊起來,能看到江對岸的密集建筑,剛駛離下半城,車廂內的電子眼對著每個人的視網膜掃描,計算著外人滯留上半城的時間。鐘海呆呆看向窗外,手指在窗戶上畫著什么。
“小海,你在看什么?”
“看到以后,我會一個人……”
“不會……”
我們一路無話,將他送到目的地后,只簡單揮手告別,我看著他,努力擠出笑容,“要乖哦?!甭放缘碾娮友塾謱ξ乙魂噿呙?,不想惹治安官來找麻煩的話,我最好抓緊從上半城返回,轉身背對著他和那些高樓,一步步往回走。
“阿姨——”他大喊,“你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那些幼稚的故事,你全都能猜到,結局并沒有不同。
我沒回頭,反而加快腳步,他小小的背影還停留在腦海,不知怎地,我的視線一陣模糊,興許是霧。
我習慣了排長長的隊,領少少的糖,習慣了不說再見的分別。鐘海會再次看到我的未來,不過這次,要讓他失望了。
回家途中,我隱隱感覺不安的躁動從街區和巷道傳來,有人大聲怒罵,有人沖出來往快捷站方向快步走去,人越來越多,他們大多數都很年輕,身體里那股憤怒還新鮮著。有人伸出空空的雙手,和著復古的搖滾樂,在空中舞動,陸續有人加入他,匯聚成一股沖向對岸的浪潮。我在人群中逆行,被推搡著,向前三步、退后一步。
“你聽說了嗎?空中快捷今晚就會停掉!”一位留著寸頭的熱血青年拉住我,說完又往前跑去。
“第二次大崩潰就要來了!”“所有去上半城的路都會封掉,他們壓根沒把我們當人看!”“必須要反抗,什么狗屁法典,不管了,我們要沖過去!”“你是上半城的職員嗎,快來,加入我們!”
“封吧,那他會更安全。”我微微失神,抬頭望去,感覺自己是江流中的一顆小石子。
聲音越來越吵,我在浴室都能聽到外面的呼喊,好像全世界的聲音都全都傾倒到這里似的。我切掉一切通訊,繼續完成之前那件未完成的事。
我把音樂開到最大聲,以掩蓋那些干擾——
That long black cloud is comin' down
I feel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
重新回到水里,我仿佛看到鐘海的小眼睛,干凈得讓我替他感到害怕。我甩開那些畫面,繼續沉浸在原本的氛圍當中。
我短暫的一生正在迅速回放。在我小時候,時常天還沒亮就醒來,睜開眼睛,聽見爸媽回家的腳步聲。媽媽是制作人,爸爸是導演,工作起來沒日沒夜,我聽見響動就趕緊起床纏著爸媽,想聽他們說說,今天片場發生了什么。哪位演員即興發揮了一大段,哪個未來的科幻場景又增加了預算,導演對哪場戲不滿意又多拍了十幾條。
現在的我只記得,每次他們從片場回來,身上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他們聞起來就像這個世界。我那時想,長大以后要像他們一樣,去創造一片充滿狂想的天地,以身外身做夢中夢??稍谖疫€未長大時,他們就因一次片場的爆炸火災事故離開了,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的夢被燒成粉碎,那些年,我時常呆坐在房間里,反復播放他們拍過的作品,那些演員在一方熒幕里哭啊笑啊,我也跟著哭啊笑啊。長大后,那些需要用金錢堆積的夢想早已變得遙不可及,在這個魔幻城市里,我只能做一種只用腦而不必用心的職業。
我又想起那天的夕陽,爸爸牽著我漫步在老朽不堪的十八梯,我們一步步攀上去,追逐最后一縷光。
“爸爸,你最喜歡什么電影?”
“嗯,跟你媽媽一樣,《永恒與一日》。”
“它講了什么故事呢?”
“很復雜哦,講一個詩人孤獨地面對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在這一天啊,他去世的太太、他年邁衰弱的母親,還有一位詩人老友,都以一種或真實或夢幻的形態來跟他會面,回答他的問題,比如,他最困惑的是——明天會持續多久?”
我那時聽不懂。不過,就像此刻。
“送你蘋果會腐爛,送你玫瑰會枯萎,給你我的淚水。”爸爸接著說,“這是一句臺詞?!?/p>
我的淚水正緩緩融化在水中,不必費力告別,只是回歸與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