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起

我說，阿羅拉，下雨了嗎？

我的妻子翻了個身，說，還沒有，昨天沒有，今天沒有，明天也沒有。

好渴啊，我說，還有水嗎，嗓子已經開始冒煙了。

我張開嘴，給阿羅拉展示我的喉嚨，證明自己說的不是假話。阿羅拉探過頭仔細看了看我的喉嚨，已經開始紅腫了，腫大的懸雍垂緊緊地壓著我的喉管，我的嘴里好像吞了一個雞蛋。她說，可是我們沒有水了，不僅我們沒有了，整個農場都沒有水了。

風沙會掩埋我們的，阿羅拉絕望地盯著帳篷外，說。一大叢仙人掌枯萎在砂巖旁，上面滿是刀子切割的痕跡，粘稠的白色汁液干結在這些痕跡上，像誰的一口濃痰。我病得不輕，癱在地上艱難地喘氣，正努力地遏住那股想嘔吐的感覺。我說，都怪我，現在收成沒了，還倒欠了密特拉那么多的河水貸款。

不怪你，是大家一起的決定，阿羅拉說。她還盯著外面，那一頭青灰色的長發上也沾滿了細沙礫。總會有辦法的，總會有的，阿羅拉喃喃地說。她摩挲著一個小神像，銅芯鍍金的，神的頭頂已經磨出了包漿，那是阿羅拉母親留下來的，做工其實很精美。

遠處的太陽白亮亮的，天也是白亮亮的，風沙很大，我知道我們正在脫水，寶貴的水，在這個一切都可以買賣的時代，這些平白蒸發的水就是錢在打水漂。太空都市——偉大的天堂密特拉如果可以繼續收購這些水就好了，當然這也只是在夢里想想。

密特拉，充滿慈悲的密特拉，一所公司，也是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一個天堂，一個飄在天上的銀行寶庫，密特拉的人從不下來，我們也上不去。像我們那樣的人短暫踏上那片土地的唯一條件，就是要去那里賣掉自己一顆腎臟或者一葉肺，當然沒有刺青的大腿和胳臂也是能接受的。

四個月前，為了春種，我們貸掉了這條河一半的河水，密特拉很重視這筆交易，他們認為在人間這是一個突破，沒錯，身處天堂的他們稱呼我們為人間，我們終于開竅了，懂得變賣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了，往常的那些小家子氣的收購讓密特拉非常不滿，一些東西我們想賣，可是他們并不想收購，可是出于對我們這些凡人的憐憫，他們往往還是發了慈悲。雖然這筆錢在合同里名義上是貸款，這些河水似乎最終還會還給我們。但我們知道，這筆欠錢我們其實永遠也付不起，這些水其實永遠也回不到河床里來。

我代表我們的家庭——只剩我和阿羅拉——簽署了這份集體收購協議。

上校，你簽在這里就好，鎮長對我說，就像之前一樣。

別叫我上校了，我說，我老了，胡子牙齒都快掉光了，沒有種了。

在密特拉收購專員的飛艇離開后，阿羅拉憤怒地不停拍手，仿佛要打死什么飛蟲，她老了之后脾氣就變得很壞。她發現她的洗衣盆被密特拉的人一起帶走了，她忘了收走它，那個可憐的盆就那么孤零零地漂在水面上，一起被密特拉的透明網兜帶走了。

超過300萬立方的河水，放在大城市要值不知多少錢，這些淡水被飛艇下薄如蟬翼又堅韌如鐵的奇妙網兜緩緩拖走。無數的飛艇像古怪的紅色小昆蟲一樣拖拉著那顆大水球，小蟲子嗡嗡地在它們巨大獵物頭上振翅飛著，顯得有些滑稽，巨大而晶瑩的水球把渺遠處太陽一會照得很大，一會卻照得很小。

后來，兩岸的三千戶居民靠這筆錢買了種子。一開春，每個人家里空空的，肚子里空空的，就連暈乎乎的腦子也變得空空的。雖然阿羅拉生了很大的氣（因為那個洗衣盆），但其實天堂密特拉給的條件很優渥，這也是我反復和她強調過的，不論后來雨水補充多少，他們只要現在河道里的水。這些潔凈的淡水也許會做成瓶裝水，送到火星，或者哪里，總之是缺水的地方，然后賣出更高的價格，可這些生意就和我們沒關系了。

要知道，沒有貸款就沒有種子下地，我們會挨餓，賣這水大家都贊成。可誰也沒想到，我們運氣實在不太好，風向變了，夏天一開始，整個州里就開始大旱，早春播下的種子一粒也沒發芽。那些褐色的好土地被從西邊沙漠吹來的風沙逐漸掩埋了。在收成確定泡湯，最后一絲希望泯滅的那一晚，阿羅拉搬了個馬扎在田頭坐了好久。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是我們婚禮上的那件。那天我穿著挺拔的軍裝踢踏著皮靴，腰間佩著一把馬刀，紅色大麗花一樣的阿羅拉盛開在我的右手邊。花環仙女，我們的牧師這么稱呼她，婚禮上我和她在巨大的神像下面親吻——阿羅拉那個金子神像的放大版。神會保佑你們的，神父說。我還記得，那天我的阿羅拉真的美極了。

雖然阿羅拉的身材還沒太走樣，但她的臉上現在都是皺紋了，我想。

我們徹底破產了，阿羅拉干巴巴的聲音迎著風傳來。我從未注意到她的頭發也都花白了，從黑色變成了發灰的青色。我走過去抱住她的頭，輕輕地拍打，安撫她。你還有我，阿羅拉，你還有我和艾瑪，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