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鮮花

2101年6月1日。新世紀后一年又六個月。

這是一個明亮的黑夜，兩輪月亮高懸在天空里，將大地照耀得亮如白晝。

瘋瘋癲癲的專家難得的不瘋癲了，洗了頭，換了衣服，甚至戴上了工作證。

周國斌推測，那大抵是這位專家從前在這地下工事工作時的行頭，但瞄了一眼這位專家的工作證，周國斌的臉色就變得難看了。

——王黎 工程師助手。

好家伙，這什么專家只是個助手？

可事已至此，周國斌只能力挺王黎。

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高臺，點亮儀器，在萬眾矚目中用力關閉黑盒，干瘦的身軀用力過猛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無數人的眼睛倒映著雙月的輝光，看著他也看著黑盒，場面一時間安靜極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仿佛真的是萬眾在朝圣。

站在萬眾中央的黑盒與王黎就是圣徒。

可周國斌知道，大家都只是在期待——人們因黑盒計劃可以拯救人類、擊敗喀戎人的傳言而來，自是都在期待黑盒可以為他們帶來光明的未來。

周國斌的心中其實也有同樣的期待。

他屏住呼吸，視野從王黎的身上挪開，有些緊張地看著那如棺槨般沉重而完美的黑盒。

方方正正、樸實無華。

一分鐘的時間像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王黎在黑盒邊兒上的折疊椅上坐下來，本應該最激動的他，這時候卻顯得格外的平靜。

他只是默默注視著。

注視著沉重的黑盒。

然后一分鐘的時間度過。

助手王黎搓著手站起身來，本能地看了一眼身后，仿佛韓璐就坐在后面，默默看著他。

但今天他的身后沒有韓璐，只有三萬雙眼睛。

遠處的低空里傳來嗚咽般的聲音，那是外星飛行器高速撕裂空氣發出的嗡鳴。

大屠殺似乎即將開啟。

王黎跑向黑盒，在喀戎人的飛行器抵達之前，用力地推開了它。

棺槨般的蓋子沉重墜地，發出轟鳴聲。

然而這一次，黑盒里不再空空蕩蕩。

王黎黑色的眼睛里浮現出五顏六色的光彩。

黑盒被填滿了。

被五顏六色的鮮花填滿了。

有百合、有玫瑰、有向日葵、有滿天星……

王黎驚呆了。

周國斌也驚呆了。

無數人與無數人都驚呆了。

從戰爭爆發至今，喀戎人環行星改造大氣，曾經人類的植物枯萎腐敗，除人工培育之外，已再沒有任何一株鮮花自我開放了，這樣五顏六色的景象，幾乎再沒于大地上出現過。

他們紛紛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來，爭先恐后地向前涌來，想要湊到黑盒邊上觀察。

周國斌也夾在人群中，他想要拉住王黎問問這些鮮花是不是他事先安排的。

可王黎早從黑盒的邊兒上跑開了，逆著人群沖出去，瘦弱的身軀一屁股跌倒在地面上，但他渾然未覺，只是久久地凝望著天空。

周國斌也意識到什么，跟著看向天空。

遠方呼嘯的轟鳴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突然變小了，從清晰到微弱最后到微不可察……

而天空里，恢宏的十二面體飛船正奇跡般地黯淡下去。

它仿佛正被一塊橡皮擦去，痕跡一點點地黯淡、消弭，直到消失不見。

仿佛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

緊接著，許許多多的人也察覺到了這樣的變化。

末日廢墟里的人們哭天搶地地拜倒，來自唯物時代的生靈們突然開始相信真的有奇跡發生。

周國斌終于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來到王黎的身邊，拉住那個干枯瘦弱的專家，搖晃著他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國斌也是一位圣徒，但他從不相信這些東西，他更相信，這是這個專家和他說的那些沒來由的科學發揮了作用。

他不甚在意也沒聽懂的那些科學知識。

現在他突然想再聽一遍了。

王黎搖著頭，像是在走神，嘴里喃喃著“我們成功了”“我們開出了一次成功的小概率事件”。

他喃喃自語了一會兒，又像是突然想清楚了，騰地從地面上跳起來，如靈光乍現的孩子一樣興奮地拉住周國斌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答案與大家相信盒子里的貓是活著的狀態無關，不，這一點無法驗證，但這里面最關鍵的原因是觀測的人足夠多——這就相當于是擴大了我們在時間之河里的體積，黑盒只是一個水滴，浩蕩河水中，一滴水滴就算可以被完整保存也難以被發現，自然就難以產生有應答的結果，因此絕大多數時候開出的都是無應答狀態……

“但當參與黑盒實驗的人足夠多，就相當于是我們每個人的時間都匯在了一起，水滴變成暗流，被發現的概率大大增加……

“坐標不僅僅是黑盒……

“觀測者，也是坐標……也是坐標！”

王黎激動地握著周國斌的手，他說的這些內容沒一句是周國斌能聽懂的。

周國斌緊皺著眉頭：“你究竟在說什么？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們……”

周國斌的話音停頓了，他吃驚地看見遙遠的合肥城里、被轟塌的熟悉高樓拔地而起，周圍的焦土突兀地萌發綠意，那些歡呼著的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

沒有過程。高樓憑空出現，衣衫襤褸的難民也憑空消失，這一幕像是神話篇章里描述的神開創世界的畫面，捏造萬物，只一眨眼，地球便從萬里荒蕪變得生機勃勃。

未來被改變了。

過去也改變了。

現在的他們的這個時間節點將不復存在。

周國斌隱隱生出明悟。也許未來真有人派來的未來戰士拯救世界，只是未來戰士沒出現在他們這個時間節點。

他松開瘋瘋癲癲的王專家，跌跌撞撞地后退，看著自己的雙手，茫然地喃喃道：“那我是活了，還是死了呢？”

緊接著他也消失了。

在消失前，他的關注點又自私地落回到自己身上，那是人的本能，無法改變。

而在一分又零一秒之后。

瘋瘋癲癲的王黎的眼神復又清明，他騰地從綠油油的草地上跳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不是任何一種情況，這是必然事件的發生……

“那么，人們希望‘貓’活著，究竟有沒有用呢？”

他的聲音停頓了。

因為他轉頭之間，發現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消失了。

破爛的合肥外地下工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恢復如初，綠草茵茵、樹木生機勃勃。

王黎張大嘴看著這一幕，像是剛出生的孩子看見世界里的任何東西都感覺新鮮驚訝。

然后他也消失了。

遠方的龐大城市繁榮而瑰麗，地下工事里駛出一輛軍車，從王黎站過的位置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