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了歌》與甄世隱
《紅樓夢》以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興衰史作為線索之一,能夠表現出盛極必衰的俗世現象,其精神內核無疑是超脫的,具體體現在一僧一道與甄士隱的關于《好了歌》的對話之中。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甄世隱聽到一僧一道所唱的《好了歌》,于是心中頓悟,解了《好了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世上一切都是虛無的,只需憑依天道行事,順應自然。而人世間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沒有誰能勘破未來,世事變遷不由人定而由天定,繁華過后就是虛空才是永恒的現實。甄世隱當下徹悟,跟隨一僧一道飄飄離開。
甄世隱諧音“真事隱”,《紅樓夢》中以甄世隱的出家作為一個標志和開始,為后文埋下了伏筆,而《好了歌》則是全文所有人物發展的一個暗示,亦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命運的暗示。每個人物經歷了青春絢爛時期都將走向衰敗,家族經歷了繁華必將走向沒落,這是一種命運的必然。甄世隱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之人,卻也是一方名士,受到當地人的尊重。然而元宵佳節他丟失女兒,后家中又遭逢火災,無奈之下投奔岳父后,卻又受盡白眼,尊嚴不復存在。受到命運的“捉弄”之后,他心灰意冷,塵世于他已無眷戀,而《好了歌》與他的坎坷經歷發生了巧妙的靈魂共振,于是他心下頓悟,決定出家。
甄世隱出家,是他本人看破紅塵世事,同時也是受到一僧一道《好了歌》點醒之后的必然選擇。而回溯他和一僧一道相見的緣分,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而《好了歌》貫穿全書,雖未明確再次出現,但是每一個人的命運、每一個家族的命運,都是《好了歌》的生動寫照。
二、顯性的出家人物:看破紅塵或被迫選擇
《紅樓夢》中有明顯的出家行為的人物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看破紅塵、厭倦俗世生活而主動選擇出家,以賈敬、柳湘蓮和惜春為代表;還有一類是因各種原因無奈出家,實際上仍舊深陷紅塵枷鎖,貪戀俗世,以妙玉為代表。
賈敬是賈府之中第一個醉心于修道的人,他因為身體原因,將世襲的官職給了賈珍,自己則一心向道。“我是清凈慣了的,我不愿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眾人的頭,你莫如把我從前注的《陰騭文》給我好好地叫人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陰騭文》是道教的重要典籍,它用通俗的形式來勸人行善積德。賈敬連自己的生日,這最最顯赫風光的時候都不愿意回去,可見他對于那些世俗的迎來送往、親朋客套已深深厭倦,只沉浸在道家的世界之中,最終他連死亡都是因為吞食了過量的自己煉制的丹藥導致。不過賈敬的修道是流于表面的,是肉身修道,他相信靠行為舉止以及食物就可以讓自己成仙,殊不知真正的修道其實是心靈的悟。賈敬的修行為賈府開了一個先例,一定程度上在惜春決定修行的時候為她掃清了障礙。
柳湘蓮出家有兩個重要原因,直接原因是尤三姐用死來向他證明清白,他因此深受觸動,在精神恍惚之間見到了尤三姐來向他告別,“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恥情而覺——自己多年以來付出的情感到底值不值得?這四個字,不僅點醒了尤三姐,也點醒了他自己。他見到了那跛腳道士,那跛腳道士說“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陷入迷茫之后心靈在瞬間被點醒,他頓悟了。間接原因是,柳湘蓮愛演戲劇,愛在戲臺上展現他人的悲歡離合。體會人生百態后,他便在性格中形成了一種看破紅塵的悵然與達觀,這也是為什么他聽到跛腳道士的話之后能夠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用雄劍砍去自己的萬根煩惱絲,然后頭也不回地跟隨道士走了。
惜春的判詞是:“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這已經交代了她必然的命運:雖是侯門貴女,卻最終要與青燈古佛相伴。她看透了三個姐姐悲慘的命運,也看破了公侯大宅里無窮無盡的人心算計,更是受到好友妙玉的影響,她很早就表現出一副清高而不問世事的模樣。而她出家的決心,是很早就立下了的,并且在歲月的磋磨中越發堅決。她與水月庵的智能兒交好,對送宮花的周瑞家的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做姑子去,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里呢?”那時候她便已經有對道家出世的向往之心,只不過還猶豫不決,仍然對俗世的美有所向往,所以才會在意“花”;在抄檢大觀園的時候,惜春說:“不做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此時的她已經預料到自己的未來,明白榮華帶來的不是享受,而是無盡的苦難與煩惱,加上日益衰敗的賈府給她的沖擊,她甘愿擺脫“小姐”這個身份的枷鎖,換來獨自一人在天地之間的自由。惜春的出家,是經年累月的無奈與憤懣疊加出來的對塵世的絕望,也許只有青燈古佛才能給予她精神的依托和心靈的歸宿,讓她在黑暗的現實之中堅持下去。
賈敬、柳湘蓮和惜春都屬于自愿出家,他們都一定程度上厭倦世俗的紛擾,而選擇皈依的清凈,但是妙玉則與他們不同。妙玉出家是因為從小多病,想出家躲災,于是乎住在大觀園的櫳翠庵,但是即使住在櫳翠庵這般清凈之地,她也不改小姐的脾性。出家之人本應有慈悲之心,但是階級觀念深刻地印在她的腦海里,她有著很明顯的嫌貧愛富、厭丑愛美之心,還極為心高氣傲,給賈母喝茶的杯子被劉姥姥喝過之后就要扔掉,自己出席酒宴必須要賈府下帖子來請……妙玉雖自稱“檻外人”,可她從沒有在俗世之外。在第八十七回中妙玉見賈寶玉來了,“那臉上的顏色漸漸地紅暈起來”“心上一動,臉上一熱”,也曾把自己的茶盞給寶玉喝,這在當時都超越了男女正常交往的界限,而顯得曖昧。妙玉對于寶玉的親近,不言自明,隱含著她對情愛的渴望。都說出家之人理應拋棄俗世的情感和利祿之心,可妙玉既沒能拋棄紅塵牽絆,也沒能擺脫對權勢的向往,她仔細探聽賈母的喜好,阿諛奉承,這與修道之人的初衷是相違背的。縱使妙玉確實在修道上有所得,對老莊哲學有所了解,自稱“畸零之人”,也能在清高不凡上勝過林黛玉——在品茶時嘲笑黛玉分不清泡茶的水——但道家的哲學思想并沒有給她深刻的影響,她的修道之行始終停留在行為上,而從未深入心靈。正如她的判詞所說:“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她不過是一個虛假的“檻外人”,一個故作清高不俗的俗世中人罷了,最終的結局也很好地映襯了這一點——因色受辱。修道是對她的束縛,不是她的歸處。
三、隱性的出家人物:雖未出家,勝似出家
這類人物大多性格懦弱,與世無爭,不愛權勢,不愛錢財,不經營人情世故,將忍氣吞聲與謹小慎微發揮到了極致。這是一種“消極避世”的態度。道家追求的是一種超脫,而這類人物只是避世,道家思想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躲避現實的一種消遣,他們亦非真正理解和向往,只不過將其作為轉移注意力以消磨漫長人生的一種方式。
李紈年輕喪夫,獨自撫養賈蘭,她與王熙鳳是屬于同一個輩分的,卻在地位上千差萬別。王熙鳳在家中呼風喚雨,獨掌大權,深受賈母的喜愛,賈府的下人們都敬畏她;李紈卻早早退出了賈府的權力中心,將自己后半生的所有希望寄托在賈蘭身上,渴望賈蘭考取功名,而自己可以安享晚年。“竹籬茅舍自甘心”,甘于平淡和枯槁,就是她生活的生動寫照。她唯一的掌權時光,就是王熙鳳病了,她與探春、薛寶釵共同打理賈府內務。可縱使作為三個人中的長輩,她卻依舊保持緘默,總是附和探春,自動“隱形”。但她若是真的對名利毫不在意,她也不會對賈蘭寄予厚望。她從心底里羨慕賈母的生活,她只是用前半生的甘于平淡去躲避世事的鋒芒,明哲保身,以求換取后半生的榮華富貴。她的行事風格并非她自己所愿,而是封建制度對喪夫的年輕女性的道德枷鎖和情欲束縛使然,是這一類女性可悲命運的深刻寫照。
迎春的命運具有深刻的悲劇性,她不爭不搶,卻也難逃命運的擺布。在賈府四個姐妹之中,她是最不出彩的一個。“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她的性格鮮明地體現在“懦小姐不問累金鳳”這一章中,盡管所有人替她說話,關心她,而在道理上她也沒有任何錯誤,在地位上她沒有必要畏懼下人仆從,可她卻只是看著《太上感應篇》。她未必理解道家的思想,但是在嘈雜外人面前她只能靠著這教人勸善的道家著作來隔絕眾人,試圖尋找安寧所在,但這終究不過是舍本逐末。她雖年紀輕輕,卻已經毫無生氣,在不爭之下掩蓋的是在生活的長年累月磋磨之下的內心的絕望。將她定義為“懦小姐”再確切不過了。迎春和探春同為賈府的小姐,又同樣有著避世的思想,究此二人結局,與性格有莫大的關系,惜春雖然也避世,但是她在修道一事上非常固執,個性強勢堅決,最終躲開了三個姐姐的命運;而迎春懦弱,畏事,不敢反抗,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
迎春與李紈雖同樣有著借“出家行為”避世的傾向,都用與世無爭換來短暫的安寧,但是李紈始終有著希望——賈蘭,而迎春只有絕望。李紈是寡婦,只要沉默不爭就無人在意,賈府限制了她卻也是她最好的保護傘;但是迎春是閨中小姐,又攤上無能的父親將女兒作為抵銷債務的籌碼,最終只能含恨死去。
四、一僧一道與賈寶玉
賈寶玉從前期厭棄功名到后期愿意考取功名的轉折點在于“丟玉”,而他的玉是由一僧一道送回的。經歷了生死的考驗,加之一僧一道的暗示,賈寶玉認清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決定參加科舉以報答賈府的養育之恩后離開俗世。
賈寶玉在考取功名之后并未回到賈府,而是與一僧一道共同離去了,他超脫之前去拜別了賈政。“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拜別了賈政之后,他的塵緣也就了了。他本就不是寶玉,不過是一塊頑石幻化而成,又有神瑛侍者的前緣。他乖張的性情、獨特的愛好、一些“癡”的行為,都與那個社會的普世價值觀格格不入,而最終歸于大道,則是他命中注定的歸宿。
一僧一道在全書中的篇幅不多,但卻是牽引故事發展的靈魂人物,賈寶玉、甄世隱或者柳湘蓮等人的超脫都與此二人相關。一僧一道就是佛家和道家的象征,他們每次出現都是為了用自己的“道”來度化眾人,來拯救還未清明的眾生。寶玉最后考取功名卻又毅然出家,也是他徹悟的象征,他像個“俗人”一樣完成了家族的期望和自己肩上的使命,之后就離開了。他的離開是一種必然,早在他銜玉出生時就有了預兆,是冥冥之中的“天理”。
寶玉的出家,在結構上與甄世隱的出家相互呼應,將道家的“出世”思想在《紅樓夢》中串聯起來,表達了對俗世的深刻厭倦,體現出一種超脫的人生態度。
五、結語
《紅樓夢》中眾多人物在面對不可抗的命運之時,不是如黛玉、晴雯等人一樣香消玉殞,就是如惜春等人一樣選擇出家。
探究后者選擇“出家”的緣由,其一是佛道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紅樓夢》中許多處都有道家思想的滲透,不僅是幾個主要人物的“出家”行為和“出世”心理,還有道家辯證相對思想的體現,比如黛玉和晴雯的相互照應以及黛玉和寶釵的相反相成等。“出家”成為一種“出路”,暗寫世事的不公,對社會現實的強烈不滿,如若不能直接反抗,那就選取相對“溫和”的方式來躲避俗世的磋磨,在讀道家經典著作的過程中將其間的思想內化于心并聊以自慰。
其二是個人的生平經歷和心性態度對他們出家避世有著重要影響。寶玉是前世今生的命中注定,賈敬、惜春都厭倦俗世,妙玉是為了躲避災禍,甄士隱、柳湘蓮則是經歷巨大沖擊之后內心頓悟……他們的出世思想來源于生活中的積累和瞬間的爆發。究其根本,還是對凡俗生活的勘破和逃避。
其三是在《紅樓夢》預設的社會情境之中,“出家”是唯一一個可以安然躲避俗世侵擾的方法,能夠給予遭受重大挫折和精神壓力的人一個新的心靈歸宿。一僧一道之于《紅樓夢》眾人的意義,就像是指引苦難中的眾人找到未來方向的明燈。
綜觀《紅樓夢》全文,人們執著追求的到最后不過是一種虛無,這就應了甄世隱最初對《好了歌》的解讀:“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人總是哀嘆他人的命運,卻不知道自己也在命運之中,所有人都逃不脫命運的掌控,盛極必衰,循環往復。萬事最終不過是一場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句話以一種微淡的諷刺表達了執著無用、掙扎無用,太過于執著換來的也許是更大的失望。唯有破除我“執”的狀態,才能獲得肉體上的解脫和靈魂上的超脫,達到真正的精神自在的境界。
[作者簡介]于汪琪,女,江蘇蘇州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