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湫周澤《隨得集》對中國文化的受容

中日自古以來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自明朝實施海禁政策，中日兩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受到巨大影響，尤其是文化的傳播和交流，因而我國文獻中對龍湫周澤來華的記載較少。當代學者對日本漢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受容的研究大都集中在整個五山文學時期，對個人卻少有研究，因而拙論以龍湫周澤的《隨得集》為主要研究對象，從詩的取景、取意入手，將龍湫周澤對中國文學的受容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一是詩中對白居易語言特色和中國傳統表達方式的受容；二是作品對景物及其寓意的受容；三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典故的受容。以龍湫周澤的創作為基石具體闡釋作家作品的藝術特征對中國文化的受容，旨在見證特定時代個體的發展以及其對漢文化的吸收與傳承，希望能豐富日本漢詩研究。

一、龍湫周澤及《隨得集》概說

（一）龍湫周澤生平簡介

龍湫周澤（1308—1388），法嗣明室、梵亮，初號“虛中”。詩人一直沒有常住固定寺廟，曾住天龍寺、臨川寺、建仁寺等。日本甲斐（今山梨縣）人，日本五山時期著名詩僧，著名的瓶花詩人。他師從夢窗疏石，與春屋妙葩、義堂周信、絕海中津等同為夢窗疏石的弟子。龍湫周澤開創了壽寧門派，一生喜好并精通中國傳統文化，善寫詩文。日本應永十一年（明永樂二年七月），龍湫周澤出使中國。龍湫周澤于日本永德三年八月離世，遺文《隨得集》三卷，詩風淡雅清新，筆力縱橫，給人以大徹大悟之感。

（二）《隨得集》概說

日本平安時期，日本對于白居易的受容極其深入，有的引用或化用白居易詩文為自己作品增色，有的以白居易詩文為作品題材，有的模仿白居易文學理論來創作和歌理論，受容方式可謂多種多樣。日本鐮倉、室町時代退去了平安時期學習白居易的高潮，展現出由五山詩僧發起的效法中國詩文的創作新熱潮。龍湫周澤作為五山詩僧的成員之一，曾跟隨絕海中津一起來中國求學，研習禪道詩文，因此《隨得集》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的熏陶。

《隨得集》主要是龍湫周澤自中國回國后的作品，題材豐富、詩意深遠，在日本漢文學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全書共收入275篇詩歌，詩中涉獵的中國文化廣泛而豐富。詩人不僅在形式和內容上學習中國古詩，而且在創作過程中注入了中國的思想文化，同時能夠融入中國人的傳統思維。

二、《隨得集》對中國文化的受容

（一）對表現手法和形式的受容

龍湫周澤的詩多佳句而少名篇，他所學的中國文化在詩中有明顯的表露。龍湫周澤的詩直白淺顯，繼承了白居易的通俗易懂，這一特點主要體現在他所寫的古體詩中，如《和韻端午》中的“重午重午今日至，記得龍舟一段事”。

詩句非常口語化，“重午重午”就是指端午節。后面直接說記得劃龍舟的一件事情，言辭直白。另一首《和偶作》中的“饑來吃飯困來眠”更是一句口語，樸素淺顯。又如《病中唱和二首》中的“秋來兩三日，新涼入虛室。殘暑熾未除，時我臥斯疾。雖然天地闊，短床只容膝”，以

日常詞語組成詩，描述了生病時的節氣、生病的原因以及病中的無聊。

雖龍湫周澤詩之言語繼承了白居易的樸素，但卻不乏文采，比喻、擬人、夸張、用典、化用等修辭大量使用。比喻、擬人如“火爐開口笑”“白月窺窗吐夜光”“獨榮形類虎，高挺質如龍”；夸張如“顆顆光明超億百”“三千尺瀑舌端飛”；用典如“雅音伯牙琴”“孔孟文章房杜才”“陽春白雪絕知音”“近尋彭澤昔賢云”“來助文房鑿壁光”；化用如“月下敲門僧不來”“暗香疏影月黃昏”；借代如“天寒無夢到南柯”“頭童并齒豁”。同時，龍湫周澤的近體詩更加偏于對仗工整，如“獨榮形類虎，高挺質如龍”中“虎”和“龍”相對，“獨榮”對“高挺”，“形”對“質”。他的比喻貼切自然，“獨榮形類虎，高挺質如龍”將松的形狀比作老虎，松的高挺比作龍，生動自然；擬人活靈活現，“火爐開口笑”將爐子擬人化，賦予它人的特質，生動形象；夸張形象突出，“片片黃金貴”將落葉之黃夸張成黃金之色，同時也賦予落葉如黃金般昂貴的性質，突出柴之貴；用典貼切，“雅音伯牙琴”運用伯牙子期的典故，表達二人精神的高度契合。

除去很多傳統的表達方式，他的詩歌形式和中國的詩歌形式基本上是一致的，既有古體詩，又有近體詩。古體詩的語言比較樸素淺顯，近體詩的語言則講求對仗工整。按照字數劃分，他的詩大多都是七言詩，也有少量五言詩，并且在形式上也遵循對仗工整的原則。七言詩如《〈圓覺經云〉“居一切時不起妄念”二首》：“喚回枕上三更夢，惹動江南萬斛愁。”“喚回”對“惹動”，“枕上”對“江南”，“三更夢”對“萬斛愁”，開頭所用動詞十分精妙，整句對仗工整。又如《游華頂和韻》：“神仙屋老青云上，虎豹居深碧霧中。”“神仙”對“虎豹”，“青云上”對“碧霧中”，比喻生動形象。五言詩如《掃葉》：“片片黃金貴，堆堆紅錦佳。”“片片”對“堆堆”，“黃”對“紅”，“金貴”對“錦佳”，用詞恰當巧妙。

（二）對景物寓意的受容

龍湫周澤詩中的很多意象都能夠在中國古詩中找到原型，其詩中所用意象十分集中，主要是松、竹、梅、蘭、菊。《隨得集》中以意象出現的梅有34次，竹有24次，松有30次，菊有17次，蘭有10次。他不僅熟知意象的本意，還能在此基礎上開拓出新的深意。對這些意象的使用，龍湫周澤主要以取形和取意展開。《戲題盆梅呈同門諸友》這首詩主要是對景物取意，并沒有寫梅的形態，而是直接以梅的性情入詩，勉勵友人要和梅一樣，品性高潔，不為世俗所累。這種取意的寫法在他的景物詩中是非常普遍的，如《對梅自嘆》中寫道：“乾坤清氣越精神，故入梅花枝上新。”以梅花的清香寫人越是富有清氣就越是精神，也是取梅花之意來闡釋道理。再看另外兩首瓶花詩《和瓶梅》《瓶紅梅》，這兩首詩都是取梅之意，前者是以形取意（孤山意足一壺枝），后者是直接取意。最后一首梅詩《夢中詠梅》：“蕭條山舍水邊村，獨掩松間竹外門。誰向庭梅報春到，暗香疏影月黃昏。”此詩是先從外圍環境開始，然后以“報春到”闡釋“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的道理。

龍湫周澤對菊的吟詠也別具一格。如《和詠菊一字至十字》，先取形“菊奇芬微馥”“白玉鈴綴枝垂，黃金衣襯葉暴”，再取意“說晩節高，脫體于《愛蓮》”，最后抒情“相思哉！相思哉！隱君幾棲。歸去來！歸去來！與渠同宿”。還有對菊進行整體描述的詩，如《倚來韻盆夏菊三首》，先寫“洗暑汲泉溉，深根以土加”，從菊花生長的時間和土壤開始講述菊花的生長過程；再用“誰信傲霜杰，獨敷凌熱花”闡釋經歷秋霜，菊仍然獨傲寒霜；最后以“玉器偷秋托落英，霜光奪暑趣尤長……高臥北窗思靖節，孰云酈縣在南陽。隱君將謂不時出，道不常兮德不常”作結，化用陶淵明“靖節先生”、《桃花源記》中南陽劉子驥尋桃源未果以及《論語·泰伯》中“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典故，用詠菊詩體現了隱逸的情懷，在第二首的基礎上更加開闊，上升到人生哲理的高度。龍湫周澤對菊花的描寫和意義的升華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陶淵明。除了《和詠菊一字至十字》，還有《次韻盆夏菊二首》和《夏菊》，后二者以“識面唯元亮”和“貴重效屈陶”直接贊揚陶淵明和屈原的高潔性情，而不是單純地贊揚菊的高潔傲寒，同時前者還以“知音誰子期”表露自己對于伯牙子期這種知音的向往，期望有人能夠懂他內心的思緒，從菊之形、菊之意表露自己的精神追求。

雖然龍湫周澤對中國很多詩人都有學習，但他對菊花的描寫主要還是來源于陶淵明的原始閑適詩。他很多有關菊的詩都是對陶詩《飲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化用，如“繞籬采菊無余事”“試看籬邊陶令菊”“黃菊開籬下”“籬菊金香伴水仙”“籬邊黃菊待嘉節”“籬邊皆野菊”。其中不僅可以明顯看出陶詩的影子，甚至龍湫周澤也毫不避諱地提及“試看籬邊陶令菊”，可以看出他對陶淵明的詩有著高度的認同感，同時這也是對中國文化的認同。陶公飲酒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將菊和酒聯系在一起，雖說龍湫周澤學習陶詩，但卻少有將菊和酒聯系在一起的詩句，全集也僅有《重陽韻》中涉及一句——“菊節樽無酒”，這也是他學習的不能之處：身為僧侶，自當嚴守戒律。

龍湫周澤的景物詩中的意象雖然較為集中，但是也有少量其他詠物詩，如《詠雪四言》《和雪詩》《和瓶楓》等，這些都是較為出色的景物詩。他對中國詩歌意象的學習，既有化用，也有發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龍湫周澤將松、竹、梅、雪四者交相搭配，如“黃梅果結滿青松”“竹屋梅庭不闖門”“梅雪報春無軸畫”“覯松梅好仇”。他的景物詩以意取勝，“竹屋梅庭”“梅雪報春”都是將竹、梅、雪作為詩歌構成的一部分，讀起來輕快自然，不拘泥于事物本身，能夠跳出傳統詩歌的寫法，自成一格。

（三）對中國傳統文化典故的受容

由于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龍湫周澤的詩中出現了大量的中國文化典故，但他不是單純地使用典故，而是能融會貫通，在中國詩文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發展。

由《戲題盆梅呈同門諸友》中的“云間達織女，月窟別嫦娥”可窺見中國古代神話“牛郎織女”“嫦娥奔月”的蹤跡。又如《和春屋首座謝寄夏菊之韻》這首和韻詩，詩中中國文學典故隨處可見，如“詞客賦騷”“青女”“落英”“蟠桃”“丹丘”等等，嫻熟地運用各種古代文學典故，可見龍湫周澤漢文化底蘊之深厚。感懷詩《鬧中閑情》中的“春風吹長鬢毛斑”亦可在我國古詩中尋到出處，如李白《奔亡道中五首》“申包惟慟哭，七日鬢毛斑”、岑參《初至犍為作》“到來能幾日，不覺鬢毛斑”、黃庭堅《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出瞿塘滟滪關”，都有跡可循。《對梅自嘆》中的“三嗅幽香三省己”有曾子語錄“吾日三省吾身”的影子。但與曾子不同，龍湫周澤并不是單純地說理，而是將情景結合，創設了梅香飄飄的情境：先嗅見梅花的幽香，思量到梅花的高潔，進而反省自身，與之對照。這既契合他的做人準則，又體現了他對梅花高潔品性的推崇。又如“皤皤華發又逢春”，其中的“華發”更是古已有之。

景物詩《夢中詠梅》中的“暗香疏影月黃昏”則可以追溯到林逋的《山園小梅二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抑或是張炎的“愛閑休說山深，有梅花處，更添個、暗香疏影”。龍湫周澤對中國傳統文化雖有借鑒，但卻并非生搬硬套，他在詠梅的基礎上增加了“獨掩松間竹外門”，和我國古典文化中的松竹梅“歲寒三友”密切相關，體現出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認同，抑或是對林逋“梅妻鶴子”生活的向往。綜觀我國古代關于“歲寒三友”的詩歌，詩中的詠嘆一定與詩題緊密相關，一首詩僅詠一友，龍湫周澤卻將松、竹、梅三友放在同一首詩中進行疊加，進一步加強他對“松竹梅”高潔品性的贊美。如《悲伐松》“龜嶠萬松何代栽，應嗟樵子采為柴。菊友蘭君憂惙惙，梅兄竹弟叫哀哀”，數萬松樹如今卻被樵夫砍作柴，梅蘭竹菊皆嘆惋。詩人將“歲寒三友”

和“花中四君子”羅列在一起，形成雙重的疊加，加強了對松的贊美；“菊友蘭君憂惙惙，梅兄竹弟叫哀哀”形成鮮明對比，表現出他對松被不斷砍伐而產生無盡悲傷。又如《題北野》“一宵茁地松千本，千里乘風梅一株”，展現出北野具有松的挺拔身姿，又有梅的傲然獨立，加深他對北野的欣賞和贊美之情。《友峰》“相約高登最上層，巖前松竹是良朋”，用與朋友之間的約定表明他對松竹的贊嘆，與松竹為友才是良朋，松竹疊加，進一步突出松竹的高潔品性，強調了他對好朋友的定義是具有松竹品性的人。類似的還有《新年作》“春入松欞梅影癯”、《吾友無賴》“于今若不有松竹”、《和韻贈竺心首座》“訪松尋竹瑞峰邊”、《偈慶歸云無言西堂兼住長安寺二首》“竹第松昆話歲寒”、《負暄》“千山雪后北風外，竹屋梅庭不闖門”等。

松、竹、梅所體現的風骨，主要來源于古人遵循天道的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也。古人主張養“浩然之氣”，培植一種強旺的內在精神，以應對人生的各種艱難困苦，成就人生的各種事業，這是中國文化講風骨的精神源頭。龍湫周澤在詩歌中的創新，不僅體現了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高度認同，更是他個人對于風骨精神的一種追求。

三、《隨得集》對中國文化受容的意義

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這不僅適用于我國古典詩歌，同時也是日本漢詩的真實寫照。五山時期的詩僧群體對中國文化的學習，不僅推動了漢詩在日本的傳播，而且有助于日本漢詩的發展。

龍湫周澤的漢詩創作主要得益于其來華時期的刻苦鉆研和五山時期的學習氛圍，同時他追求詩歌語言的通俗易懂，在詩作中融入大量中國文化元素，如詩歌句式、景物寓意上的受容等，都體現了龍湫周澤對我國詩歌內容與形式的雙重學習與吸收，進一步推動了五山時期漢詩的發展。通過龍湫周澤對我國文化的受容，我們也可以感受到日本古代文人對漢文化的獨特接受、對漢文化的積極傳承。

四、結語

根據研究可知，龍湫周澤對中國文化的受容，主要體現在對白居易詩歌語言、景物寓意、文化典故的學習，旨在見證特定時代個體的發展以及其對漢文化的吸收與傳承。最后，筆者認為，龍湫周澤對儒家思想的接受也是可供研究的方向，因筆力有限，在本文中并未過多論述。也希望本文能為日本漢詩研究貢獻綿薄之力。

[作者簡介]嚴夢，女，漢族，江蘇淮安人，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