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論”屬于劉勰《論說》一文的“辨史”一類,即對歷史人物或事件的辨析。蘇軾長于論說,他的史論文通常不蹈襲前人的蹊徑,尤其善于在前人敘寫、評說的基礎上作翻案批評。這種翻案批評往往讓人耳目一新。本文試對這種現象進行全面梳理,并進行分類和探討。
一、蘇軾“翻案批評”的幾種角度
(一)著眼于人性判斷的翻案
蘇軾認為人性是符合自然的,沒有善惡的差別,所以他判斷事物或人事的標準是自然萬物變化的規(guī)律,而不會因人而論。如蘇軾在《范蠡論》中引用司馬遷的觀點:范蠡認為勾踐“為人長頸鳥喙”,所以只可同苦、不可同甘,勸說大夫文種不要留戀虛無的榮華富貴,趕快逃離越國這是非之地。其后,勾踐賜劍大夫文種,
令其自裁,范蠡的預言果然成真。
就司馬遷這一記述,讓范蠡逃官而經商成為世人所贊的明智之舉,但蘇軾卻在文中為范蠡“相面”,覺得他的嘴巴也像鳥嘴一樣向前突起,意在表明范蠡和勾踐是一類人,都是重名利而薄情寡義之人。蘇軾認為范蠡不應該聚斂財貨、囤積居奇。盡管范蠡徙陶,苦身戮力,兼營商賈,三致千金且仗義疏財于貧賤者,但在蘇軾眼中,他才能有余而道德不足,就算功成身退,內心也做不到真正的清靜無為。蘇軾認為范蠡應如魯仲連,寧愿貧賤而藐視世俗、放縱心志,這樣就離圣人的標準不遠了。在重農抑商的封建時代,商賈之輩向來為君子所不齒,蘇軾認為真正的圣人應當輕財利而重人性的修養(yǎng),所以他對范蠡的論說也體現出他淡泊名利的人生境界。
除此之外,蘇軾在《伍子胥論》一文中以伍子胥為報楚平王殺父兄之血仇,將楚平王鞭尸三百為話題,反駁揚雄認為伍子胥當三諫吳王、不成則去的觀點。他認為伍子胥鞭平王之尸是“發(fā)其至痛,無所擇也”[1],并詰問揚雄“非人子乎”?且伍子胥作為吳國的老臣,先侍吳王闔閭,再侍吳王夫差,離開了吳國,又能去哪里呢?伍子胥對吳國是有著深深依戀之情的,這種依戀之情就像屈原多次諫楚王未果,最終因戀楚不忍離開故國而選擇投江自殺一樣。蘇軾認為對故國的依戀是人之常情,是符合人性的,所以他對伍子胥復仇行為的態(tài)度是“哀而怒之”。蘇軾在文中為伍子胥辯論,表明了他尊重且肯定人的情感和天性的立場,也與他觀萬物之理而評論人世之理的判斷標準是一致的。
(二)針對政治是非判斷的翻案
蘇軾的《留侯論》在人性批評中已經表現出一定的政治傾向,但這絕非偶然,其弟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說:“(軾)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盵2]蘇軾在《鳧繹先生詩集敘》中也說道:“先生之詩文,皆有為而作,精悍確苦,言必中當世之過。”在歷史人物批評中,帝王將相與政治通常聯(lián)系緊密,所以蘇軾的史論文時常也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如《賈誼論》《晁錯論》。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記述了漢文帝將賈誼貶謫長沙之后,又把他召進京詢問鬼神之事。針對這一史事,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以“不問蒼生問鬼神”譏諷漢文帝不能知人善任,唯才所誼,同時也流露著對賈誼懷才不遇的深深同情。但蘇軾在《賈誼論》中卻說賈誼是才智有余而氣量不足,不能在逆境中守身以待文帝之用。故蘇軾在其文中并沒有延續(xù)世人對賈誼的嘆惋之情,而是維護漢文帝,把賈誼不受重用的原因歸結到他自身,這也體現出蘇軾的尊君思想。
《晁錯論》以西漢政治家晁錯為鞏固中央集權,維護王室統(tǒng)治,向漢景帝提出“削藩”建議,最后失敗導致其衣斬東市為話題。世人多悲嘆晁錯盡忠于漢卻慘遭殺身之禍,但在蘇軾看來,晁錯作為漢王朝的命世之才,不應該在危亡之際置國君于險境,而自己卻留守后方,茍且偷安,這是晁錯人品上的缺陷。綜觀蘇軾的一生,起起伏伏,無論在政治上受到怎樣的打擊,他都沒有把怨氣撒在君主身上,而是恪守君臣本分。由此可以看出,蘇軾對政治是非的評判是以儒家正統(tǒng)思想為基礎的。
(三)評估歷史功業(yè)的翻案
蘇軾功業(yè)翻案批評的文章一般分成兩類,一類是對功業(yè)成敗的原因進行分析,另一類則是對功業(yè)本身進行評論。
《史記·留侯世家》中對張良輔佐劉邦,最終戰(zhàn)勝西楚霸王項羽,進而建立漢室天下的原因進行了分析。世人大都認為張良的成功得益于圯上老人黃石公傳授的《太公兵法》,正是因為張良細細研讀了這本兵書,他才能幫助劉邦在一次又一次的戰(zhàn)役中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但蘇軾在文中卻另辟他說,指出“圯上受書”乃“圣賢相與警戒之意”,大膽指出張良之所以最終成為“豪杰之士”并輔佐劉邦成就帝業(yè),在于圯上老人的“倨傲鮮腆”讓他放棄荊軻、聶政之計,學會了“忍小忿而謀大就”。除此之外,蘇軾于嘉祐五年(1060)前后作《諸葛亮論》一文對諸葛亮未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的原因進行了分析。諸葛亮作為三國時期的謀士,在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中出山輔助劉備建立蜀漢政權,與曹魏、孫吳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其千古功業(yè),后世論者多贊譽敬仰之。但蘇軾在文中卻指出諸葛亮是以“仁義之心”行“詐力之舉”,文章中多有對諸葛亮的批評之詞,并且認為諸葛亮將仁義和詐力雜用是導致他“屢戰(zhàn)屢卻”的重要原因。
《論商鞅》一文則是立足“商鞅變法”本身進行論說。關于商鞅變法,賈誼在《過秦論》中持肯定態(tài)度并頗有贊詞,其后司馬遷把他收入《史記》列傳第八,即使評價商鞅“天資刻薄”,卻又說“鞅去衛(wèi)適秦,能明其術,強霸孝公,后世遵其法”[1],由此可以看出司馬遷對商鞅變法頗為贊同。所以,蘇軾在文中首先就批評司馬遷暗于大道、取以為史。接著就指出司馬遷撰寫《史記》有兩項大罪,其一是以黃老之術為先,而以儒家經典代表作《六經》為次;其二就是記述商鞅、桑弘羊的功業(yè)并對此二人的改革之法予以肯定。自漢朝以來,學者都恥于論說商鞅和桑弘羊,但是君主卻在暗地里遵循他們的治國方針。蘇軾認為秦國的強盛是因為秦孝公重視農業(yè)生產,而不是靠嚴刑峻法,司馬遷將這兩人的功業(yè)記錄在冊,是在誤導國君治理國家,這是司馬遷的罪過。不僅如此,蘇軾還在文中咒罵道:“二子之名在天下,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二子之術,用于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這樣看來,蘇軾覺得商鞅不但對當世無功,而且遺毒后世。接著蘇軾用更加激烈的言辭警告后人:用商鞅和桑弘羊之術治理國家的后果就是“破國亡宗”。在蘇軾眼中,商鞅就像蛆蟲、蒼蠅與糞穢一樣惡心,所以他對商鞅變法也是徹底否定的。
二、蘇軾“翻案文”創(chuàng)作的內外之因
(一)地域與家庭
蘇軾出生在“孕其蓄秀”的詩書之城——四川眉州。四川不僅美麗富饒,更以名人輩出、富有濃郁的文化氛圍著稱于世。到了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即蘇軾出生的時代,已經有很多蜀地學子“相繼登于朝,以文章功業(yè)聞于天下”,蜀人崇尚讀書的風氣也日益濃厚。蘇軾的家坐落在眉山縣城的紗縠行,也是一個富有文學氣息的書香之家。雖不十分富有,卻也比較殷實,良好的物質生活為蘇軾認真求學提供了保障。
除此之外,在蘇軾的成長過程中,父親蘇洵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曾被編入《三字經》的蘇洵,在封建社會是婦孺皆知的人物。他早年讀書并不努力,直到二十七歲以后“始發(fā)憤,讀書籍”,終于成為北宋著名的散文家。正是在父親的指導下,蘇軾少年起步學文就站在一個很高的起點上,再加上父親的嚴厲督促,蘇軾終日苦學不輟。他既讀諸子百家,也讀史傳。他一邊讀書一邊抄書,在青少年時期曾將有一百二十卷之多的《漢書》手抄兩遍,以此加強記憶。正是因為早年的博聞強識,才讓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各種史料典故信手拈來??傊?,優(yōu)越的地域條件和豐厚的家學淵源給予了蘇軾最早的陶冶與啟發(fā),這是他成才之路的奠基石。
(二)時代與個性
宋朝自立國始即強調天子與知識分子共治天下的理念,推行佑文政策,讀書人普遍受到尊重和任用。當時的讀書人都極有政治理想和擔當,對各種政治問題或歷史文化現象都充滿好奇之心和探究興趣,歷朝重名節(jié)、講是非,尤其是關于君子與小人之辨幾為讀書人共有的一種人格判斷的基本傾向。入仕之后,士大夫對于大是大非的政治問題更是充滿了分辯爭論的熱情,所謂“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是也。
1043年,在慶歷新政的影響下,政治上的爭論也引起了學術思想的變化。當時的學術界涌動著疑古思潮,文人士子開始用懷疑批判的眼光對《詩》《書》《禮》《易》《春秋》等經典進行重新解構。蘇軾的文化性格就產生在這疑經疑傳的背景下,他與弟蘇轍不僅“旁資老聃釋迦文”,而且著文質疑司馬遷“淺陋而不學,疏略而輕信”。不僅如此,蘇軾在這疑古思潮下深受儒道釋三家思想的影響,創(chuàng)造性地提煉出三家最合理且最具活力的本質內涵,鑄造出中國文人典型的文化品性:在精神上表現出空漠寂寥,但在行為上又積極入仕。正是這兩者產生的尖銳矛盾,讓蘇軾面對人生虛無時并不自怨自艾,而是選擇毅然倔立,進而在一次次的反思和質疑中重新構筑出更高層次的人生價值意義。正因如此,他在進行人生哲學問題的思考時,從不被任何具體的權威或僵化的觀念所束縛,一直都是用獨立批判的眼光和豐富的人生經驗去辨析與建構,所以在他的文章里才會有如此多“翻案驚奇”之語。
三、蘇軾“翻案文”創(chuàng)作的價值評析
北宋初期,文格卑弱,士子的文章多受“西昆派”駢靡文風的影響。在歐陽修的領導下,怪癖之文受到打擊,蘇軾的策論因“言辭簡練,無所藻飾”而得到歐陽修賞識并拔得頭籌。蘇軾在史論文中所發(fā)的“翻案”之言,體現出其文章視角獨特、立意高遠的藝術特色。正是因為蘇軾史論文兼具應試性和文學性,所以在北宋乃至明清被文人士子奉為圭臬。比如南宋時期的《古文關鍵》、明清時期的《唐宋八大家文鈔》等選本,都一定程度上選取了蘇軾比較經典的史論文作為范文以資學習。
與此同時,蘇軾的史論文也遭到了質疑。其中,南宋理學家朱熹的批評聲音最大。他在《答汪尚書》中論及蘇軾“高者出入有無而曲成義理……論事實則尚權謀,炫浮華而忘本實,貴通達而賤名檢”[1]。朱熹認為,蘇軾在史論文中“翻案”的做法不僅在刻意炫耀才華,而且義理歪曲,敗壞社會風氣。除此之外,歷史學家也常常詬病蘇軾在史事運用上不嚴謹。梁啟超批評蘇軾對史事的運用為“雌黃史跡”:“蘇洵、蘇軾父子之徒,效縱橫家之言,任意雌黃史跡,以為帖括之用?!盵2]呂思勉也認為蘇軾在文中的“異論”只可作明義之子書看,不可當考據之史學看。
綜上所述,蘇軾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因文學藝術成就被后人稱作“蘇?!?,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史論文就有七十七篇。他在文中對歷史人物或事件的“翻案”一直是后世學者討論的重點,一方面這體現了蘇軾立意新奇且高遠,另一方面這種做法也有忽略史實、刻意求新之嫌。但不管后人怎樣評說,這都是蘇軾獨特氣質的體現,是值得我們去細細品味和學習的。
[作者簡介]楊美德,女,漢族,重慶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學科教學(語文)。
[1]出自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出版。本文中關于蘇軾史論文的引文,除特意標注的,均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標注。
[2]出自龍榆生校箋《東坡樂府箋》,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1]出自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1]出自郭齊、伊波點校《朱熹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
[2]出自梁啟超《中國近代三百年學術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