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張愛玲的創作風格、女性意識和女性關懷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一直以來都受到廣大讀者和作家的喜愛。張愛玲的小說多以婚戀題材為主，通過細膩的筆觸和細致的心理描寫刻畫人物形象，展現出都市舊式大家庭的丑陋面目，寫出了不同層次和內容的欲望和情感糾葛，突出人性的異化和境界的“荒涼”，打破了人們一直以來對中國女性的傳統認知，讓人們感受到了愛情的冷漠和婚姻的無限蒼涼。在其創作的許多作品中都滲透著濃厚的悲劇意識和對于女性的關懷，這樣的人生態度也籠罩著張愛玲的一生，讓其成為現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存在。

張愛玲曾經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她的小說常常剖析著人性中最根本的東西，在物欲和情欲的雙重糾纏之下，所謂的“人性”正在一步步被吞噬。小說中的人物一直被濃重的悲劇氛圍所籠罩，悲劇意識幾乎是張愛玲小說的全部意識，構成了她獨特的藝術創作風格。

一、悲劇藝術風格之來源

小說家最大的秘密，在于能跟著其創造的人物同時演化。文學創作來源于生活經驗，張愛玲能夠在寫作當中將眾生的百態人生與自己的個人體驗結合，著眼于普通人的命運，洞察人性善惡，從而彰顯出大時代的眾生相，一種蒼涼幽微的感覺一直縈繞在她的作品當中。張愛玲的作品多是充滿悲劇風格的，而其悲劇的藝術創作風格與她的生活與情感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一幢沒落貴族的府邸。她出身清朝達官顯宦之名門，祖父張佩綸是清朝末年的名臣，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而父親則是典型的舊派紈绔子弟，母親黃逸梵和姑母則十分崇尚西洋文明。她的父親和母親對她性格的形成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樣的出身也讓她從小見識了舊都市大家庭里的腐朽和丑陋。然而張愛玲的原生家庭并不美好，父母長期不和，她四歲時母親就拋下她遠走英國，因此在張愛玲的心中，對于母親是感到十分生疏的。最后父母終于離婚，在父親重組家庭之后，繼母和父親繼續對她拳腳相加。張愛玲受盡虐待，留下了嚴重的心理創傷，她只能壓抑自己心中的不滿和委屈，帶著對父母的敵對情緒生活下去，而“壓抑的結果是使敵對情緒固結于潛意識中，形成心理沖突，影響了她的人格心理的正常發展。自卑感、孤立無助感常常糾纏著她”[1]。這樣的生活讓張愛玲早早地成熟起來。上海作為張愛玲文學創作的起點，對她有著重要的影響。舊時的大上海被稱為“十里洋場”，在這個殖民者與國人混雜共存的場域里充斥著許多傳統與現代、東西方文化碰撞所產生的諸多矛盾，這一切都沖擊著張愛玲的思想和寫作。不幸的童年、沒落的家族和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造就了她復雜的內心世界，進而導致了她精神上的悲觀，為她的文學創作之路奠定了生活基礎。因此，在張愛玲的筆下，上海成了一個新舊文化的“畸形產物”，到1943年，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的發表讓張愛玲在上海一炮而紅，也讓她在上海文壇嶄露頭角，之后她又陸續發表了《沉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等作品。

成年以后的獨特經歷使張愛玲有著不同于其他人的女性意識，她非常注重女性的權利和思想。1944年她與胡蘭成因小說《封鎖》結識，一個是當時上海最負盛名的女作家，一個是已有妻室的汪偽國民政府要員，兩人最終因為一紙極不負責任的婚書步入婚姻殿堂，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兩年時間便不善而終。背負著沉重罵名、沉浸在痛苦折磨中的張愛玲將自己封鎖在內心世界，創作了《花凋》《紅玫瑰與白玫瑰》等作品，隨后張愛玲又先后經歷了兩段并不成功的情感生活。這些情感經歷似乎讓張愛玲看透了婚姻與戀愛的悲劇，因此在小說中，我們常常能看到她冷靜地解構愛戀和婚姻，闡述她對于愛戀與婚姻的深刻見解。張愛玲曾說道：“愛上一個人，心會一直低，低到泥土里，在土里開出花來，如此卑微卻又如此欣喜。”她作品中講述的愛情婚戀故事“動人之處不在于美好的結局，而在于愛情里的不安與錯愛的屈就[1]。”我們可以看到她展示的是一種世俗的愛情婚姻模式，或以結婚為出路的愛情婚姻，或是飽受現實摧殘的變態扭曲的愛情婚姻。回顧張愛玲一生的創作，其雖然寫了不少情感故事，但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卻都是一個愛的殘缺世界。

二、獨特的藝術創作和寫作特色

張愛玲之所以能夠在文壇產生巨大影響是與她獨具特色的藝術表現息息相關的。張愛玲的文學創作多是圍繞男女情感糾葛展開，但又不僅僅是流于表面的情情愛愛，也有著對各種人倫關系的顛覆。她的小說集名為《傳奇》，實際上卻是反傳奇的，她能夠看到現實對生命巨大的吞噬力，從人生的窄門當中照見生命的豐富和寬廣。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消解了傳統的英雄美人傳奇色彩，而是講述了白流蘇和范柳原在感情上鉤心斗角的拉鋸戰；《花凋》中的鄭先生舍不得拿錢給女兒看病，甚至怕自己也被傳染上肺病而很少進女兒的房間；《金鎖記》中兄嫂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將正值花季的曹七巧嫁給了近乎廢人的姜家二少爺……止庵曾在解讀福樓拜時提到“俯視鏡頭”，即對于筆下塑造的人物沒有同情，采用冷峻的筆調去寫人性，他說中國文學史上的魯迅和張愛玲也是這樣。張愛玲獨到銳利的目光能夠一下子穿透表面的情愛和人倫，直接劈入人物的內心，審視人與人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用冰冷的語言去書寫一腔赤忱。

張愛玲的小說中，精準的語言和諷刺手法的運用十分吸引人。她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寫道：“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粘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華美絢麗的文辭和精準的反諷比喻，可見筆者語言功力之深厚。除了語言的諷刺藝術外，張愛玲卓越的敘事反諷藝術也不得不提。例如《傾城之戀》，從故事的情節敘述中就足見作者傳達的反諷。在講述白流蘇和范柳原兩人“談情說愛”時，采用的是一種戰爭當中你攻我守、鉤心斗角的描寫，那些看似親密的行為動作，其實背后都充滿了試探和功利性。小說雖有一個優美純潔的名字，但是講述的卻是一段并不純潔的愛情。題目表面的詩意，在故事中被男女主人公之間的相互算計沖擊得蕩然無存。

當然，最令人稱絕的還是張愛玲對人物心理的細膩刻畫和意識流手法的應用。童世筋與長安訂婚后，兩個人在公園里曬太陽，很少說話，張愛玲通過眼神、氣味和感覺就寫出了兩個人陷入愛河的心理狀態。傅雷曾給《金鎖記》以極高的評價，他認為該作有三個優點，其一便是“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長的獨白或枯燥煩瑣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動作、言語、心理三者打成一片”。通過閱讀張愛玲的作品我們會發現，她在人物的對話和獨白當中并不施以濃墨重彩，而通常是利用各種暗示，把人物的語言、動作和心理融為一體。在創作中她喜歡營造各種各樣的氛圍和意象來傳達各種東西。例如在《金鎖記》中張愛玲六次提到月亮，“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這是《金鎖記》中三十年前的月亮，紅黃交雜，像是畫筆蘸上顏料沒涂抹勻似的，飄逸又無常，見證了這場月下悲劇。月亮的變化折射出人物內心的變化，也預示了命運的轉變和結局。小說開場的月亮是“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下去……”預示著一個時代和一個家族的沒落；“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是女兒長安眼中的月亮；“影影綽綽的烏云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是七巧眼中的月亮。在《花凋》當中，張愛玲又為讀者塑造了一個色彩昏暗、基調悲涼的藝術世界，在這個昏暗壓抑的空間里又充斥著糜爛和骯臟的氣味，使人感到焦躁，進而展現出親情與愛情的冷漠和倦怠。

三、對女性意識的建構和對女性的關懷

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推進了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一場聲勢浩大的倡導女性解放的斗爭也徐徐展開，在當時的文壇當中也涌現了一批有著先鋒意識的女性作家，她們敢于沖破封建父權社會的阻礙，為爭取女性人格獨立和自由而發聲，塑造了一批敢于挑戰權威，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新女性形象。而張愛玲則突破了傳統的女性意識敘述，實現了將女性深層的傳統意識給予全面的、自覺的展露，她為女性文學掀開了女性心獄充滿瘡痍的一頁。“張愛玲的出現是歷史的必然，是女性意識經過覺醒期的狂熱而進入冷靜的內審的必然。”[1]她在自己獨特的視角和情感之下構筑起了一個別具一格的女性世界，從女性本體出發，致力于對于女性悲慘命運的寫作。在其筆下，我們可以看到那些被傳統觀念和宗法倫理束縛的女性逐漸走向心靈的扭曲和精神的毀滅。這些女性形象永遠帶著一種蒼涼的感覺，這也是她寫作的中心。與理想化的愛情婚姻不同，張愛玲對愛情和婚姻模式的解構總能讓我們更加真實地了解那個時代。她對人物的塑造以及人物之間的種種微妙復雜的關系把握得十分準確和深入，這也是張愛玲創作風格的一大特色。在她筆下誕生的女性形象，有的讓人心生憐憫；有的讓人深深厭惡，卻不得不抱以同情；有的精明老練，但骨子里還是時代里磨不開的自卑；一如她的文字，從不虛張聲勢，卻句句發人深省。張愛玲認為外在的社會因素對女性的禁錮固然是造成女性生存狀態和悲劇命運的主要因素，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女性心靈深處的自私、軟弱和奴性意識。

張愛玲致力于對人性的解構、對女性意識的反省。她將“母親”置于“人”的位置揭示其生存的真相。在傳統的文學和觀念當中我們不難發現母親總是被冠以慈祥的形象特征，母愛也常常被拿來歌頌和贊美，但是張愛玲卻在《金鎖記》當中完成了一場母愛的顛覆。曹七巧原本可以擁有充滿活力的美好青春，但是因為哥哥對金錢的欲望，讓她不得不成為婚姻悲劇的犧牲品。殘疾的丈夫給不了她想要的愛情，在封建大家庭里尷尬的身份地位以及極大的不信任帶給她的是人性的冷漠和自私。即使愛情的火花曾在曹七巧的生命中閃過，但是仍然不足以將她從那個沒落的宗法社會里拯救出來。在這樣殘酷的生活當中，曹七巧不得不被沾染，形成自私、利己的性格。在作品中我們能看到曹七巧被壓抑的情欲和瘋狂的金錢欲、控制欲，她為了捍衛自己犧牲別人的幸福，甚至病態打破傳統的母性光輝，去冷漠地毀滅子女的人生。張愛玲將敘述視角深入母親內心的痛苦，讓母愛也在那個強力的男權社會變得畸形起來。通過塑造這樣一個在封建社會壓制下性格極端的女性形象，張愛玲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正常的女性在情欲與金錢的雙重擠壓下，人格漸漸產生畸變的過程，揭示了女性在舊社會尷尬的生存狀態以及畸形的情感心理。她在《金鎖記》中把母親的瘋狂寫到了一種極致的境界，向我們展現了一種“愛情在一個人身上得不到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和生命來抵償”的癲狂狀態。

在反映女性關懷這一方面，張愛玲是通過深刻細膩的描寫來進行的。她的創作題材大多取自身邊瑣事，而這些瑣事也正好組成了女人有著特別愛好的生活內容，她以自己的成長和情感經歷為直接經驗，用犀利的目光敏銳地觀察生活，通過文字讓讀者感受到舊社會的黑暗和封建宗法對于女性自由的束縛。《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兩個女人就是傳統女性和現代女性的化身，小說一開始就說：“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這兩個字分開來講的。”白玫瑰的悲劇在于傳統的束縛，紅玫瑰的悲劇源于現代文明。在婚姻這座圍城中，對佟振保來說，無論選擇和誰在一起，最終都會產生各種各樣的不滿，以至于任何一個到手，他心中都會有所悵惘。佟振保的命運、掙不脫的輪回，都是源自世俗男子欲望驅使下的身心尋歡與掙扎，這樣既享樂又悲觀的人生態度，正體現了張愛玲式的頹廢美學。生活在舊時代的女人由于身份地位、眼界見識、封建迫害等因素，不得不將改變生活現狀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然而兜兜轉轉卻怎么也擺脫不了命運的安排，婚姻不再是純潔愛情的果實，而更像是一場兩個人之間的博弈，結局讓人讀來充滿無奈和唏噓。張愛玲在其作品中常常塑造一些身世卑微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也曾有著善良的心靈，但是他們都軟弱、冷漠，無力改變自己的困境，張愛玲正是通過這樣的描寫來達到關注小人物的目的；或者在寫婚戀時突出男女家長之間二元對立的沖突和矛盾，突出男女之間的抗衡與角逐，使愛情改變了原有的面目，展現在社會重壓之下苦苦求生存的女性，表達出她對女性命運和女性生存境況的清醒認識。

張愛玲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生活在“孤島”上的亂世佳人，她的作品以空前深刻的程度表現了現代兩性社會的基本意蘊，對人性的懷疑、對時代的恐懼、對現代文明的失望盡數表現在其作品當中。她的語言充滿了力量，她筆下關于情感的細膩描述，外表波瀾不驚，內里卻暗潮涌動，讓人印象深刻。她塑造了一個個有著鮮明特色的女性形象，她們既是可憐的又是可悲的。她將悲劇意識和對于女性的關懷糅合在一起，對人性和人生永恒的悲劇性有著深刻的認識，在當時的文壇掀起了巨浪，讓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和現代女性文學史中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

[作者簡介]胡昕萌，女，漢族，河北邢臺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

[1]出自宋家宏《張愛玲的“失落者”心態及創作》，《文學評論》1988年第1期。

[1]出自陳宣羽《不能算是愛的愛情故事——張愛玲愛情小說中的“愛情”觀察》，《名作欣賞》2021年第6期。

[1]出自于青《并非自覺的女性內審意識——論張愛玲等女作家群》，《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