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虛構：布萊恩?弗里爾戲劇中的歷史

喬治·斯坦納曾說：“每一代人都用語言來構建自己能引起共鳴的過去……如果沒有亦真亦假的歷史，沒有完整生動、精挑細選的回憶，我們就變成扁平的影子?！鄙頌橐幻哂袕娏覛v史意識的作家，歷史是布萊恩·弗里爾（以下簡稱弗里爾）作品始終關注的對象。綜觀弗里爾的整個戲劇創作生涯，他的作品始終與歷史糾纏交錯。深入研究弗里爾戲劇，我們發現弗里爾歷史劇的創作思想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且與新歷史主義偶合，在戲劇創作過程中，弗里爾以真實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為基礎，積極發揮文學想象，將虛構和想象融入歷史，打破歷史與文學的壁壘，思考了歷史與文學文本之間的互動，表明歷史的虛構性及不確定性，為歷史提供了新的觀察視角。筆者將結合海登·懷特的新歷史主義理論（NewHistoricism），從“戲說既定歷史”“解構線性歷史”和“凸顯復線歷史”三個方面來考察弗里爾的歷史劇，闡述作者是如何通過重述歷史，打破歷史與文學的界限，質疑權威的、單一的宏大敘事，彰顯邊緣弱勢群體的微小敘事，以此重構新的愛爾蘭文化身份的。

一、戲說既定歷史

客觀既定歷史已經隨著時間消逝，而作為史料留存下來的歷史，都是經過人的主觀闡釋后留下的文本，“每一部歷史都必然呈現為敘述話語形式和歷史文本，人們只能在敘述形式之中而不能在它之外把握歷史”[1]。由此可見，“歷史是闡釋的產物，需要闡述者發揮其想象力”，弗里爾的戲劇創作充分體現了“歷史是既定事實與推斷想象的混合體”[2]這一點。

20世紀80年代，北愛爾蘭問題以及愛爾蘭共和國對這一問題的反應促使愛爾蘭人必須對當下的政治和文化重新進行評估。基于當時的歷史文化背景需要，弗里爾根據客觀既定歷史事件，發揮主觀“建構性想象”，創作了劇本《翻譯》（Translations，1980）。弗里爾在《翻譯》中再現了兩個客觀真實的歷史事件，即公立學校的出現以及英軍對愛爾蘭實施的土地勘測令。該劇的故事發生在1833年，地點是多尼戈爾郡巴里貝格的一所樹籬學校。對巴里貝格的當地人來說，他們的樹籬學校將被一所新的公立學校取代，他們必須學習一門新語言——英語。劇中弗里爾借助樹籬學校各個成員對新語言的態度再現了英愛文化沖突。

英國軍隊以繪制整個愛爾蘭地圖為名駐扎巴里貝格，用英語重新命名這里的每一個地名。英軍測繪隊進駐巴里貝格，使語言文化沖突升級為政治暴力沖突。《翻譯》中，英軍尤蘭德中尉的意外失蹤，讓蘭西上尉怒不可遏，他警告巴里貝格所有村民：“如果我們找不到尤蘭德，從現在起的24小時后，我們會槍殺巴里貝格所有的牲口……48小時后，將巴里貝格夷為平地。”誠然，測量土地事件是客觀歷史，但尤蘭德上尉的失蹤和蘭西上尉的暴怒及巴里貝格可能發生的暴力事件都是作者想象的歷史。對此，愛爾蘭戲劇家、藝術史學家兼導演布萊恩·麥克維拉認為弗里爾在劇中有意夸大英軍鎮壓事件而削弱共和黨采用暴力的事實，事實是測量人員既沒有攜帶武器，也沒有協助英軍驅逐愛爾蘭百姓。麥克維拉指責弗里爾片面夸大英國霸權。事實上，弗里爾并未誤讀歷史，而是在劇中將歷史事件與虛構想象融合，表明他對歷史本質“真實”的興趣，而不僅僅是表象的歷史事實。這里的“真實”并不是編年史上的歷史事件或文字事實，而是一種真實的歷史氛圍和人物形象，“在某種程度上，1916年或1690年遺留下來的形象，比這兩次事件的歷史真相更深刻地控制和統治了我們的生活”[1]，正如弗里爾筆下的老校長休所說：“塑造我們的不是文字上的過去，也不是歷史上的

‘事實’，而是語言中所體現的過去的意象?！币虼耍ダ餇栐趹騽撟髦?，“極其微妙地融合了歷史真相和其他一些真實”，他用戲劇帶領人們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再現歷史變遷與文化震蕩對愛爾蘭人民心理造成的沉痛而深遠的影響，對當下愛爾蘭的現狀進行深刻剖析，進而重塑愛爾蘭文化身份。

二、解構線性歷史

“歷史事實不是‘真實’，事實漂流在歷史中并可以與任何觀念結合，而歷史‘真實’只能出現在追求真實的話語闡釋和觀念構造之中?！盵2]任何一部歷史文本都無法客觀而全面地覆蓋曾經發生過的歷史真相，歷史不是線性的，而是多元化的。弗里爾在戲劇創作過程中質疑了歷史線性，他把大寫的、具有權威話語的歷史（History）與小寫的、個人的歷史"" （his-story）反諷并置，彰顯歷史的多重闡釋性。

《創造歷史》（MakingHistory，1988）是弗里爾基于客觀真實的歷史人物——16世紀的蒂龍伯爵休·奧尼爾和歷史事件——1601年金塞爾之戰，虛構了奧尼爾在金塞爾之戰前后1591年至1611年的個人歷史。作為歷史人物，奧尼爾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是真正的歷史創造者。但在該劇中弗里爾質疑了這一點，他認為歷史真正的創造者可能是歷史學家、翻譯家、政治家、作家等，歷史是闡述者的歷史。在《創造歷史》中，奧尼爾與為他立傳的朗巴德就如何書寫歷史發生爭執，奧尼爾認為書寫者應該真實客觀的反映既定歷史；朗巴德則認為歷史就是故事，沒有真實的歷史，只有敘述的歷史。

朗巴德以史詩般的敘事方式彰顯了發生在奧尼爾身上的三大歷史事件——稱王（在圖利霍格加冕）、敗北（金塞爾之戰）和逃亡（西班牙）。但是奧尼爾拒絕朗巴德的創神計劃，堅持自己平凡的身份，拒絕被英雄化。奧尼爾懇求這位令人厭惡的神父不要用“虔誠的、華麗的謊言”來為他“防腐”。奧尼爾認為朗巴德書寫的不是自己的歷史，而是朗巴德想要的歷史。朗巴德故意遮掩了他個人的私生活，他試圖把奧尼爾的第三任妻子——梅布爾·巴格納爾，這位英國新教的女性，從歷史中抹去。無論如何，對奧尼爾來說，他不是朗巴德所描述的“一個光榮、純潔、忠誠的人”。他想讓朗巴德記錄自己完整的生活，書寫出他所有的身份：“陰謀家、領袖、說謊者、政治家、色狼、愛國者、醉漢、討厭鬼、痛苦的流亡者——都寫在里面?！?/p>

在朗巴德的歷史中，奧尼爾是一個神圣的存在，他用史詩般的篇章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朗巴德小說中的主人公與我們眼前這個醉醺醺、衣衫襤褸、身無分文的可憐人并列在一起，他講述了自己向女王卑躬屈膝的故事，在這段故事中，他放棄了自己僅有的尊嚴。但無論是朗巴德筆下輝煌的歷史，還是奧尼爾卑微的過去，都無法講述整個歷史。在《創造歷史》中，我們發現歷史是由兩種方式創造的：一種是由歷史上的偉人們創造的，另一種是由歷史學家、編年史家、政治家或者作家們創造的。弗里爾通過戲劇告訴我們，沒有絕對的真實，亦沒有完全客觀的歷史，正如該劇的劇名《創造歷史》一般，“歷史就是故事”，是被創造出來的文本。同一段歷史、同一個歷史事件，鑒于書寫目的、閱讀對象以及時代需求的不同，敘述者對歷史素材進行藝術想象和文學加工，會產生多種闡釋版本的歷史。

三、凸顯邊緣歷史

隨著弗里爾對歷史文本性的深入了解，他對所謂的正史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弗里爾對歷史的書寫漸漸從傳統的宏大事件、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轉向家族的興衰榮枯以及平民百姓的悲歡離合。從弗里爾第一部歷史劇《內敵》"""""" （TheEnemyWithin，1962）中的主人公——愛爾蘭和蘇格蘭修道院的建造者圣科倫巴，《翻譯》中的土地勘察、公立學校等歷史事件，到《創造歷史》中16世紀著名的愛爾蘭領袖休·奧尼爾和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金塞爾之戰，再到他的最后一部歷史劇《故鄉》（TheHomePlace，2005），關注的是一個大家族的衰落。顯而易見，弗里爾歷史劇的創作呈現出“從民族寓言到家族寓言，從宏觀到微觀，從顯性政治學到潛在存在論”[1]的轉變，讓沉寂在宏大歷史事件中的邊緣歷史發聲，讓被遮蔽的歷史發聲，凸顯邊緣歷史，為我們展現一種全新的歷史圖畫。

《故鄉》的故事發生在1878年8月下旬的巴里貝格，弗里爾在該劇中將人類學家的人體測量行為與當時即將發生的愛爾蘭土地革命"""""" （1879）聯系起來，再現了歷史上盎格魯-愛爾蘭人（英愛優勢階層，英國殖民者在愛爾蘭的后裔）的沒落。弗里爾在該劇中選擇的時間點極具“邊緣性”，因為1879年是愛爾蘭的一個轉折點，1878年為次年及其后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埋下了伏筆。1879年是愛爾蘭歷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年，也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拉開了愛爾蘭獨立運動的序幕。弗里爾通過《故鄉》中新教地主戈爾家族在巴里貝格的興衰榮敗向我們展示了帕內爾崛起前自鳴得意的盎格魯-愛爾蘭人的世界，以及他們引發的一系列侵蝕愛爾蘭統治階級地位的事件——愛爾蘭土地戰爭，1881年、1885年和1891年的土地法案，以及1886年和1893年的自治法案，所有這些事件結合起來剝奪了愛爾蘭貴族的權力。弗里爾選取了一個重要的邊緣時間，向大眾展示了一副完整的歷史畫卷，讓人們對愛爾蘭的過去有更加清晰明了的認識和理解。

《故鄉》的人物極具邊緣性。土地戰爭爆發前夕，盎格魯-愛爾蘭人在自治民族主義者的暴力攻擊下朝不保夕，在夾縫中求生存。正如該劇一開場所披露的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當地的一個盎格魯-愛爾蘭地主利弗德被殘忍地殺害了，這給當地社區帶來了恐慌。主人公克里斯托弗·戈爾是一個熱愛和平的人，他自己也是一名盎格魯-愛爾蘭地主。盡管克里斯托弗·戈爾經常對他人說莊園“是我的家”，但在受到當地人康和約翰尼的暴力恐嚇后，懦弱的他不敢與之抗衡，只會懷念遠在英國東南部的“故鄉”，通過回憶肯特郡尋找安慰。盡管克里斯托弗·戈爾比劇中其他角色更頻繁地使用“故鄉”和“家”這兩個詞，但對他來說，它們代表著不同的土地和文化，而他并不完全屬于它們中的任何一個，身處“故鄉”與“家”的邊緣，最終淪為無家可歸的流亡者，“在家亦是流亡”。

《故鄉》的故事發生地極具邊緣性。弗里爾大多數戲劇的故事背景都設定在一個叫作巴里貝格的邊緣化小鎮：《費城，我來了！》"""""" （Philadelphia，HereICome！，1964）的故事就發生在巴里貝格的城中心；《克莉斯特爾和?？怂埂罚–rystalandFox，1968）、《生活區》（1977）、《翻譯》、《莫莉·斯維尼》（MollySweeney，1994）這四部劇所描述的故事或多或少都發生在巴里貝格的周圍；《貴族》（Aristocrats，1979）、《告訴我你的答案，說！》（GiveMeYourAnswer，1997）、《故鄉》這三部劇的故事發生在不同莊園宅邸，它們或坐落在巴里貝格，或可俯瞰巴里貝格；《意念治療師》（FaithHealer，1980）中悲劇的弗蘭克·哈迪謀殺案就發生在漂泊多年的各個人物來到巴里貝格后的那一晚。其他幾部劇的故事背景也都設置在巴里貝格周圍。正如愛爾蘭著名評論家謝默斯·迪恩所說，弗里爾大部分小說和戲劇的背景都設定在“德里、多尼戈爾和蒂龍交界的邊緣地帶，一個以天主教為主的社區，在政治和經濟的雙重壓迫下，這里的人們過著一種墮落的生活”。

這個邊緣地帶就是巴里貝格（Ballybeg），它是愛爾蘭語“BaileBeag”（小鎮）的英語化形式，在《意念治療師》里，巴里貝格被描述為“距多尼戈爾郡不遠的小鎮”；在《奇妙的田納西》中，弗里爾再次明確“巴里貝格位于多尼戈爾郡的西北部”，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出，弗里爾戲劇中的巴里貝格名義上屬于多尼戈爾郡，是愛爾蘭共和國的一部分，但它位于北愛爾蘭正西方，因此它也是北愛爾蘭的一部分，如同愛爾蘭的貝爾法斯特一般，一直是愛爾蘭的叛亂之地，并且是連續讓幾個世紀的英國政府頭疼不已的分裂的邊緣化地帶。對弗里爾來說，邊緣化一直是棘手的麻煩事而非僅僅是現實，它在愛爾蘭民族的個人和政治神話中的存在不容忽視，因此他將戲劇故事發生地設置在虛構且邊緣化的巴里貝格，不僅如實反映當時身處邊緣化地帶的愛爾蘭民眾的生活狀況，更暗示了北愛爾蘭與愛爾蘭共和國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四、結語

作為一名后現代主義作家，弗里爾對歷史有著深刻獨到的見解，歷史性和愛爾蘭文化身份的追尋貫穿弗里爾眾多戲劇作品。在弗里爾的歷史劇創作中，虛構的文學與真實的歷史并存，質疑史學家、作家、政治家等敘述者筆下英雄式的歷史，凸顯普通人的邊緣歷史。弗里爾戲劇通過回顧愛爾蘭歷史，探索當下問題的根源，旨在借古喻今，探尋和重構愛爾蘭文化身份。

[作者簡介]劉艷芳，女，山西師范大學傳媒學院教師，天津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在讀，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外戲劇比較、中西藝術理論與愛爾蘭戲劇。

[1]出自王岳川《新歷史主義的理論盲區》，《廣東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

[2]出自海登·懷特《北回歸線的話語：文化批評論文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1978年出版。

[1]出自布萊恩·弗里爾《采訪帕迪·阿格紐（1980）》，費伯出版社1999年出版。

[2]出自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

[1]出自王岳川《重分文學史與新歷史精神》，《當代作家評論》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