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顧憲成是東林學派的學術支柱和精神領袖。講學活動在構建東林學派以及奠定顧憲成文化地位的歷史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他的講學起始于涇里(又稱涇皋、涇溪,原無錫縣張涇鄉),長期堅持舉辦于涇里,成效也多造就于涇里。由于多年堅持學術活動,涇里一個小小的鄉鎮,一度盛況空前,儼然成為東南學術和輿論中心。對顧憲成在涇里講學概況進行梳理,分析其在涇里的實踐活動,對于完整認識顧憲成的整個講學生涯具有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 "顧憲成;涇里;講學
一
顧憲成(1550-1612),字叔時,號涇陽,出生于無錫涇里(今錫北鎮張涇)一個書香門第,因復建東林書院而被人尊稱為“東林先生”。張涇,舊稱涇里、涇皋。明萬歷年間,顧憲成之父顧學和顧敩兄弟倆遷居涇里,秉承祖上良訓,治家有方。顧學安排三子憲成、四子允成求學科考,自己帶領長子性成、次子自成苦心經營生計,在涇里開設有酒坊、染坊、米行、鹽莊,廣置田產。從明朝到民國四五百年間,顧憲成兄弟四房在古鎮涇里開枝散葉。顧憲成居于涇里街,古時河流北面為陽,故自號“涇陽”。自明代起,涇里顧氏逐漸壯大,成為吳地望族,史書多有傳載。
顧憲成弟兄讀書初期家境較為清貧,好在弟兄二人均十分聰慧,很早就嶄露頭角。他們拜在明師張淇(1533—1604)座下,為二人真正打開了學術之門。此后在科舉上顧憲成、顧允成連番進取,從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一路順遂。但此時弟兄二人的人生理想已經并不僅僅矚目于功名,而是更加關注儒學的道統與學術,致力于探究“性命之學”,提振世道人心,日后遂成為一代大儒。明朝東林學派領袖高攀龍在《顧端文公年譜卷前》中說:“況乎吾錫,《詩》《書》記載更四千余歲,而文章理學、氣節忠義,實惟先生一人之始名。泰伯來,而梅里片墟,辟東南之草昧;先生出,而涇皋撮土,萃宇宙之文明。”
顧憲成講學大致可分四個時期:
一是考取秀才之后至中式登第階段,即隆慶5年至萬歷8年(1571—1580)。顧憲成科考成績出類拔萃,早已聲名遠揚,為貼補家用,開始收徒授學。當時他問學于理學名家薛方山不久,講課的重點應還在科舉時文制義方面。門徒錢振先所撰《朱太淑人傳》云:“時端文方以文藝執牛耳于四方,松陵(江蘇吳江)、檇李(浙江嘉興)間多留絳帳,歲歸不過旬日,直郵視家耳。”正是此時之謂。
二是從登第授官至削職回鄉階段,即萬歷8年至萬歷22年(1580—1594)。講學內容由科舉時文制義轉為探求“性命之學”。隨處播種學術種子,期間兩次回鄉居住:一次請假省親近3年,一次其母去世守制丁憂2年余,此時其弟顧允成長期居家,則涇里講學勢必不會中輟。
三是從主講涇里到巡講江浙階段,即萬歷22年至萬歷32年(1594—1604)。其中以萬歷25年修建“同人堂”為標志,涇里講學規模愈大,影響愈高。高攀龍曾經評價說:“‘同人’辟而莽莽涇皋蔚為文藪。”在此10年之間,涇里不僅是東南學人的活動中心,而且是東南學術中心和輿論中心。
四是從會講東林書院到顧憲成去世階段,即萬歷32年至萬歷40年(1604—1612)。東林書院建成以后,每月一小會,每年一大會。《顧端文公年譜》載,第一年的大會“上自京口,下至浙江以西,同志畢集,相與講德論學,雍容一堂,一時相傳為吳中自古以來未有之盛”。此后,東林學派蔚然成為當時全國首要學術團體,并產生巨大政治輿論力量,對全國學界和政界產生巨大作用。
二
顧憲成講學始于涇里。時起于隆慶5年,即考取秀才的次年。他開始廣收門徒,數年之間聲名日盛,講學之跡愈行愈遠。
顧憲成在21歲時候就考取秀才,且應府、縣、院試都名列第一,在無錫地區聲名鵲起。坊間刻印顧憲成的制義試卷,已經十分暢銷。當時顧家尚不富裕,縣令周邦杰因為愛才,拿出自己的薪俸資助顧憲成家,顧憲成之父顧學謝絕了縣令的好意,寧肯叫兒子“以研田養耳”。顧憲成從此便開門授徒,“連歲授經,或家居,或應聘,弟子日眾”。
相關文獻顯示,此時期問學者,主要是奔著科舉目的而來,殊非顧憲成授業本意。《顧端文公年譜》記載:“公于制舉業,意殊不屑,塾間求示者眾,恒以筆墨代口語,作《學庸說》,存篋中,戒生徒勿得流傳。”日后顧憲成的科舉文章匯編為《百二草》刻印出來,作為舉業的暢銷書面市,可他自己卻說:“此非安身立命處,心所冥契,則《五經》《四書》,濂、洛、關、閩,期于微析窮探,真知力踐,自余皆所不屑矣。”這里顧憲成的態度更加明確,他認為時文制義并非知識分子真正的“安身立命處”,他心心念念的除卻儒家大經大典《四書》《五經》以外,就是宋朝的理學,即以周敦頤為代表的濂學,以程頤、程顥為代表的洛學,以張載為代表的關學和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
顧憲成27歲(虛歲),以應天鄉試第一名中舉,摘取了號稱“南京解元”的桂冠。此時其父顧學去世,顧憲成在家丁憂,哀傷毀瘠,但是“四方來學者僦居以待其出,因勉起教授”。可以看出,這個時期前來涇里投師的學子已經數量可觀。此時期門徒可知者史孟麟、丁元薦等,日后大多出類拔萃,術業有成。
三
萬歷8年,顧憲成考中進士,此后任職何地便講學于何處,即使身在旅途也論學不輟。
顧憲成在京任職時期,大學士申時行聘請顧允成進京,教授其子申用懋學業,因此申用懋、申用嘉弟兄遂又同時向顧憲成求學。申用懋,萬歷11年進士,官兵部尚書,著作有《中樞疏草》等。申用嘉,萬歷舉人,歷官廣西參政。顧憲成此時期還授學同僚之子蕭思似,蕭思似原來研習王陽明學派,至此始歸儒學正統,日后成為著名的“顧門兩孝廉”之一。蕭思似,舉人,后官廣西廣信知府,著作有《折肱余言》《翠環樓和鳴集》等。
顧憲成在京講學的最大成就,是與陜西學者馮從吾相授問。馮從吾師從顧憲成,受業于京邸,后于萬歷17年考中進士,官至工部尚書。他創辦關中書院,世稱少墟先生,為明代關學之宗。馮從吾是明代把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融合的集大成者,是東林黨在西北的領袖。他雖然是東林黨人,學術觀點卻與東林學派不同,被認為“去師門最遠”。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和而不同、聲氣相求,也是一段學林佳話。
萬歷11年秋,顧憲成請假回鄉省親,問學者隨蹤而至。安希范、丁元薦、王永圖等均留涇讀書。其時顧憲成所講授的內容已經主要是儒家學術,而不是時文制義了。萬歷14年春,顧憲成即將假滿回京,接受無錫縣令邀請于學宮講學,士紳云集。高攀龍時年25歲(虛歲),聽講之后,才知道儒學的門徑,始志于學。在此時期,涇里講學景況日見繁盛。《顧端文公年譜》所謂“時留涇弟子視卯、辰間尤盛”,即留在涇里讀書的學子,比萬歷7年己卯、萬歷8年庚辰時期還要多。
萬歷15年,顧憲成受降三級處分,外調桂陽州判官,為其出仕之后第一次遭受政治上的打擊。顧憲成不改初衷,講學于湖南桂陽。受教者如曾紹芳,于萬歷35年考中進士,后官東川參議,著作有《林下四箴》《燕游草》《茹荼集》等。
萬歷17年,顧憲成在浙江處州府推官任上請假回鄉,適值母喪,“及門會葬者多,即留涇肄業”。門生們前來舉哀會葬,因為顧憲成在家守制丁憂,很多人留在涇里繼續受業。其中嘉善夏九鼎、錢士升聯袂而來。夏九鼎家境貧寒,勉強帶著口糧來到涇里,顧憲成十分器重他,在生活上多有資助,使他能夠在涇里讀書兩年完成學業。夏九鼎初衷本是為了舉業而來,但顧憲成卻教授他學術理論和時政實務,結果其科舉課業也獲得突飛猛進。同來涇里的錢士升后考中狀元,為明末著名宰相,就義于抗清事業。
萬歷20年,在推官任上的顧憲成被推舉為“公廉寡欲天下推官第一”,得以重回吏部供職。此后,顧憲成被卷入政治紛爭,在君權與臣職、不同政治派系之間左支右絀。直至萬歷22年因為會推閣臣,時任吏部文選司郎中的顧憲成被扣上忤旨的帽子,削職為民,秋季抵家。
顧憲成之孫顧樞后來對涇里辦學的狀況曾經作過評述:“下帷涇水之上,灌莽一區,經畫四十年,幾成邑聚。”他是說,顧憲成和顧允成在涇里收徒授學造福一方,此事顧氏家族苦心謀劃經營了整整40年,方有“幾成邑聚”之功。此階段總共14年時間,其間前后約有5年時間顧憲成居家。而在此14年間,大部分時間顧允成并未離開涇里,則涇里講學并不會中輟。
四
顧憲成自萬歷22年被革職還鄉之后一病不起,遷延到萬歷24年秋季病情痊愈。這兩年多時間,顧憲成主要是以養病和著述為務。夏九鼎聞公旋里,亟來求學,偕至者李衷純、葉晝、錢士升。而此時,史孟麟等學生也在涇里。
到萬歷25年,顧憲成眼見涇里求學者日見其多,甚至學子們無處安身,便跟顧自成、顧允成商議決定,他們弟兄三人各自修建學舍收留學子。其兄顧自成大葺“同人堂”,作為集中課士之所,《顧端文公年譜》記載:
連歲弟子云集,鄰居、梵宇僦寓都遍,至無所容。公商之仲、季,各就溪旁近舍構書舍數十盈以居之,省其勤窳,資其乏絕。溪之南北,晝則書聲瑯瑯如也,夕則膏火輝輝如也。過者停舟嘆羨,即行旅皆欲出于其途。涇白公乃于“小心齋”之東辟“同人堂”,規制弘敞,萃四方學者及子弟甥姪,月凡再試。涇白公臨而課之,自為程以質多士,刻之曰《信心草》。賞罰激勸,會規嚴甚,試畢,仿糊名易書之法,公親為甲乙。擇其中之可以語上者,朝夕鏃礪,期于有成。
當時涇里的民宅、寺廟里都住滿了往來學子,顧憲成跟顧自成、顧允成分頭在涇河畔的唐家浜溪流旁修建數十間書舍,收留接待往來學子,安排食宿。一時之間,溪流兩岸,白天書聲瑯瑯,夜間燈火輝煌,過路的人停船羨慕,即使趕腳的行人也想在這里走一走,親身感受一下讀書氛圍。在顧憲成的書房“小心齋”東面,顧自成修建起高大巍峨的“同人堂”,由顧自成設置管理規程和考核辦法,并親自授課。每月兩次的考試由顧憲成親自評卷,發現可造之才,著力培養,以期造就。
這時,武進吳鐘巒、吳鐘嶅來到涇里求學,看到的是學舍剛建成投用之后的另一番繁榮景象。據《涇皋淵源錄》載:
偕其弟鐘嶅,奉父命以文為贄,謁涇陽先生,即下帷涇溪。時溪旁構學舍數十楹,以館諸生,后至者村落俱遍。先生時時進而課之于稠人中,所最賞者,峻伯(吳鐘巒字,筆者注)與馬君常世奇,留供二子楗關讀書,終年一氊,文行交砥。諸孫方總角,亦令執經以伺峻伯。
他們弟兄倆來涇里的時候,學舍已成,但是求學者還在源源不斷前來,學舍還是不敷使用,很多后來者還是不得不去各個村莊中借宿。吳鐘巒親眼看到的情景是:“先生時時進而課之于稠人中。”也就是說,顧憲成經常會來到“同人堂”,側身于眾多學子中間授課,當時濟濟一堂的盛況概可想見。
門人錢振先日后追憶道:“端文削籍里居……則與仲兄光祿公(顧自成,筆者注)辟‘同人堂’,萃四方名彥,偕諸群從課業其中。凡今日東南所推宗工大老,當年半負笈涇皋,以望斗瞻溟為快。”錢振先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是在滿清鼎革之際。他說,當時東南文壇上半數的風云人物早年都曾負笈涇皋,他們將顧憲成視作星斗大海。可見涇里講學的影響直到明朝滅亡,兀自傲視群倫,不斷激勵著一代代后人學子。
萬歷26年,顧憲成與江浙諸同仁會講于惠泉之上,會講于宜興山中、無錫樂志堂等處,活動范圍日漸擴大,活動頻率也日漸頻繁,但是講學的中心依然還是在涇里。萬歷32年,顧憲成等人修復東林書院,講學的中心遂轉移至東林書院。
涇里距無錫縣城40里路途。顧憲成每月進城講學,只好住宿于書院之內,每每苦于奔波勞頓。直到萬歷36年,顧憲成方與其兄顧自成一起在城內添置房產,房舍位于無錫縣城西偏,以備進城時候居住。萬歷40年夏季,顧憲成冒暑講學于東林書院之后病倒,回到涇里臥床數日,隨后安然去世于家宅正房。
五
清朝初期,顧憲成曾孫顧貞觀初撰《涇皋淵源錄》,以記錄顧憲成、顧允成學術師承。顧貞觀初撰此書時便已經去顧憲成的時代較為久遠,所載錄者均是頭角崢嶸、有跡可征者。對于當年負笈涇里的莘莘學子而言,此書掛一漏萬實屬必然。即便如此,《涇皋淵源錄》載錄門徒可考可計者達60余人。其中,經考可以確定曾經負笈于涇里者,超過20人,如吳之龍,江蘇武進人,官江西參政;顧言,江蘇江陰人,官浙江按察司副使;錢應婁,江蘇鎮江人,諸生;史孟麟,江蘇宜興人,官太常寺少卿;丁元薦,浙江長興人,官尚寶司少卿;安希范,江蘇無錫人,官南京吏部主事;王永圖,江蘇宜興人,官廣東韶州知府;夏九鼎,浙江嘉善人,官福安縣令,官衢州府學教授;錢士升,浙江嘉善人,官文淵閣大學士; 錢士晉,浙江嘉善人,官云南巡撫;錢龍錫,上海華亭人,官文淵閣大學士;李衷純,浙江嘉興人,官兩淮鹽運使;繆昌期,江蘇江陰人,官翰林檢討;馬世奇,江蘇無錫人,官左庶子;錢振先,江蘇無錫涇里人,官浙江金華知府;吳鐘巒,江蘇武進人,官南明禮部尚書;李呈芬,安徽鳳陽人,以講學為務;葉晝,浙江嘉善人,以學行著稱;何允泓,江蘇常熟人,藏書家;華元禔,江蘇無錫人,官御史;鮑際明,江蘇無錫人,歷任寧都縣令,等等。以上諸人,均可以確定是曾經負笈于涇里的學子。
另有部分顧氏門徒,不能明確判斷是投學于涇里抑或受業于東林書院,姑且不錄。惟有兩位門下弟子,雖不能斷定其投學地點,但屬東林學派翹楚,如文震孟,江蘇長洲人,吳門文壇領袖文徵明曾孫,天啟2年狀元,官東閣大學士,東林黨后期領袖人物,著作有《姑蘇名賢小記》《文文起詩》等。姚希孟,江蘇吳縣人,為文震孟外甥,萬歷47年進士,官右庶子,著作有《清閟全集》《文遠集》《公槐集》等。
顧憲成一生只有62年的時間,但他講學的時間長達41年之久。顧憲成在無錫講學前后累計33年,其中涇里授學約占四分之三,前后累計達25年。顧憲成將最后的精力留給了終生孜孜以求的儒學事業,也將最后的生命時光托付給了生他養他的這片土地。涇里,是顧憲成年青時候講學的起步之地,也是他一生傾注時間最多的講學之地,是創造他學術成就的輝煌之地,更是他學術人生的終結之地。這段歷史,不應該也不容被后人所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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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無錫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太湖》雜志主編)
【責任編輯: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