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刊奇才”陶亢德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文壇，陶亢德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他先后編輯《生活》《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名刊，經常為這些雜志寫稿的作家，囊括那一時期眾多鼎鼎大名的人物，如蔡元培、胡適、周作人、茅盾、郭沫若、郁達夫、沈從文、廢名、老舍、豐子愷、冰心等。而陶亢德也始終與鄒韜奮、林語堂、周作人、郁達夫、徐lt;F：＼名人傳記＼2023年＼3期＼造字于.tifgt;等人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并直接促成了《駱駝祥子》《一個女兵的自傳》等一眾現代文學名著的發表和出版。

陶亢德的朋友們或者說他“能計劃，有見解”，或者說他“決不做沒有目的之事”，或者認為他做事情從不屈服，“卻節節使自己處于更有利的地位”。可惜，抗戰時期，“精明干練，頭腦冷靜”的陶亢德為謀生而“落水”，抗戰勝利后身陷囹圄，繼而在后半生被打入另類，可謂一生坎坷，飽嘗艱辛。更令人嘆息的是，他的編輯與出版業績因為他的身份而遭到遮蔽，使他最終成為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人物。

從學徒到“職業作家”

1908年，陶亢德出生于浙江紹興一個村莊。他只讀過幾年私塾，十四歲時便迫于生計到蘇州一家織緞莊當學徒。但少年陶亢德對拜師學藝毫無興趣，整天埋頭讀報。不久，織緞莊倒閉了，陶亢德經人介紹在當地的基督教青年會打雜。1928年，青年會的工作難以為繼，陶亢德便赴上海投奔熟人，找了個能糊口的差事。工作之余，他在商務印書館的東方圖書館讀了魯迅的全部著作，成了不折不扣的魯迅迷。

當時，陶亢德已為《婦女雜志》《學生雜志》等商務印書館旗下的通俗文學雜志撰稿，也會給《紅玫瑰》等雜志寫些兩性關系的小說，還有少量作品刊于新文學的重鎮《文學周報》《語絲》。當稿費收入完全可以讓他生活自立后，他辭了工作，和《紅玫瑰》約定，雜志每月支付他十五到二十元，他每月給雜志一萬五千到兩萬字的文稿。

上海生活開銷大，1929年陶亢德重回蘇州，租了房，過起職業作家的生活。在蘇州，陶亢德開始了自己的辦刊生涯。那年年末，單純出于喜歡，他與幾個朋友一起創辦了一份新文藝旬刊《白華》。《白華》的命運注定是短暫的，初出茅廬的陶亢德卻因之收獲了一些辦刊的經驗，為他以后的辦刊生涯埋下了伏筆。

不久《紅玫瑰》來函，說不能按月支付薪水，改為發一篇給一篇稿費。陶亢德此前對家人謊稱自己在蘇州做小學教員，每月還給家里寄上三五塊錢。沒了固定收入，謊言不攻自破，他只能打道回府。

陶亢德回家那段時間，一位比他年長二十多歲的表兄，恰從東北回鄉省親。之后陶亢德便隨他赴東北謀出路去了。

被鄒韜奮開啟編輯人生

陶亢德到東北后常去沈陽青年會看書。一次，他看見了一張代售《生活》周刊的廣告。在上海時，陶亢德看過這個周刊，還投過稿。在東北看到這則廣告后，他立即訂購了一份。在一期雜志上，陶亢德看到《生活》周刊招練習生的啟事，就寫信給編輯部，說自己想考，但人在東北，截止日期前趕不過去，問編輯部能否寬限幾天。很快，他收到了周刊主編鄒韜奮的親筆回函。讓他驚喜的是，他被聘為了《生活》周刊在東北的特約通訊員。不久，表兄也為他謀到了財政科員的職位，可謂好事成雙。

然而，1931年9月17日深夜，日本人闖入沈陽。翌日，各大衙門停止辦公。陶亢德寫了篇通訊稿發往上海，標題觸目驚心：《訃聞》。之后，沈陽陷入混亂。表兄薪水停發，前景無法預料，決定回老家紹興。陶亢德隨表兄一道南歸。到上海后，陶亢德壯著膽子求見了鄒韜奮。

第一次見面，陶亢德就感受到了鄒韜奮的“熱誠可愛”。鄒韜奮告訴陶亢德，通訊稿《訃聞》已經發表，還把他推薦到一家律師事務所做職員。一個月后，《生活》周刊缺人，鄒韜奮又把陶亢德要回了周刊。最初，陶亢德的工作是接替原由鄒韜奮執筆的《讀者信箱》欄，既寫又編。后來，他又負責《望遠鏡與顯微鏡》專欄，以“徒然”為筆名寫了大量時評文章。

鄒韜奮給陶亢德留下的印象極佳：“他的對人是一貫的熱誠親切，心直口快，從不威風凜凜裝腔作勢，他和年齡較大的同事們親如手足，對年少者視同子侄，愛護栽培不遺余力。”他知道陶亢德寫過小說，就熱心幫他出版小說集，并慨然寫序“大加獎掖”。也是在《生活》周刊，陶亢德一方面廣積人脈，結識了許多作家；另一方面學會了邀約稿件、拉取廣告、管理雜務等一應辦刊的流程。

陶亢德敬重鄒韜奮，但對周刊和鄒本人的一些不當做法也直言相諫。一次，《生活》周刊故意先發表一篇恭維胡適的讀者來信，并留下破綻，接著又組織人批評胡適，陶亢德以為這“類乎暗箭傷人”。鄒韜奮長期和一名女讀者保持書信往來，關系不同尋常，陶亢德忍不住勸他“懸崖勒馬，趕緊剎車”。鄒韜奮從善如流，對陶亢德的批評和建議，都接受了。

因宣傳抗日，《生活》周刊被國民黨反動派視為眼中釘，1933年遭查封，鄒韜奮被迫流亡海外。在那之前，陶亢德由鄒韜奮推薦到《申報》旗下的“上海文庫”工作。

在陶亢德眼中，鄒韜奮是“前無古人，后亦恐無來者的杰出的編輯”。陶亢德特別欣賞鄒韜奮為人的一個特點：“不罔論人短，無論對什么人，他不抹殺這個人的優點長處，當然這是對一般人而論，對于大戇巨奸，他是口誅筆伐，絕不留情的。”對于鄒韜奮的文章，陶亢德的評價則是：“極誠懇親切，公平正直，不卑不亢，合情合理，不冷嘲熱諷，不尖酸刻薄，忠恕中庸，樂觀和平。”

陶亢德在《生活》周刊工作時間不長，但這段經歷卻滋養了他一輩子。

和林語堂共事，積累辦刊經驗

在“上海文庫”工作期間，經李公樸推薦，陶亢德結識了《論語》主編林語堂。

陶亢德和林語堂第一次見面頗有戲劇性。兩人約好在一家咖啡館喝咖啡，林語堂海闊天空地神聊一番，隨后說有事走了。陶亢德等了幾天，沒收到回音，就向李公樸打探消息，不久，李公樸傳來林語堂的話：“如果我不要他，會跟他聊那么長時間？”

隨后，陶亢德加盟《論語》。林語堂掛名主編，除寫作專欄外，其他編輯工作全部交給了陶亢德。雜志每個月開三百五十元的編輯費，二人平分。《論語》是當時十分暢銷的一個文學刊物，陶亢德按照自己的意愿編輯《論語》，而《論語》的銷量繼續保持上升之勢。

1934年，林語堂創辦《人間世》，以晚明小品文的寫作方式為號召，再次引起文壇矚目，陶亢德亦兼任《人間世》的編輯。

1935年9月，陶亢德與林語堂合資，共同創辦了《宇宙風》半月刊。這是陶亢德首次以合伙人的身份創辦一份雜志。陶亢德曾說，他和《論語》只是保姆關系，和《人間世》不過是乳母關系，和《宇宙風》，自己卻是居于生母的地位了，可見這份雜志之于陶亢德的重要性。《宇宙風》甫一創刊，便有不俗的銷售業績，這當然與林語堂的名聲不無關系，但更重要的是，《宇宙風》內容精彩，佳作如林，而這則應該歸功于陶亢德的約稿能力。

上海淪陷后不久，陶亢德把《宇宙風》遷到廣州、香港。一次，陶亢德接到林語堂的信，提出《宇宙風》會計獨立。當時《宇宙風》銷量不大，收益不多，根本請不起專職會計，陶亢德在回信中提出辦法：兩人中一人退出，留下的負責支付雜志印刷欠款，以后雜志賺錢，補償退出者三分之一。這個提議遭林語堂否決，陶亢德便離開了《宇宙風》。二人和平分手后，林語堂還曾托人帶話給陶亢德，讓陶“放心”地來重慶，“政治上我（林語堂）可以負責”。

陶亢德編輯《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積累了一些經驗。他總結如下：“我只知道要對寫稿者恭敬殷勤，不管他有名無名，來稿趕快看，能用的馬上通知，不能用的立刻退還。對于未成名作者的文章，我采取先寬后嚴法，就是文章雖不能說很好很好，但若顯露著哪怕一二處好的苗頭，例如文字好，有巧思，或者作者的生活特殊，就立刻告訴他可以發表，并希望他源源賜稿。但是對于第二篇來稿如不比第一篇出色，我就馬上退還。”陶亢德認為這種編輯方針有一大好處：“可以鼓勵有才華者繼續寫作，不至于初出手就被冷淡，從此無意動筆。”

陶亢德編刊物還有許多別出心裁之處。他曾為《宇宙風》編印過四本“別冊附錄”，既作為雜志訂戶的贈品，也零售。而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在《宇宙風》開了《自傳之一章》欄目。陶亢德喜歡讀傳記，“因此就想使人也看”。他邀請了許多名家給這個欄目寫稿，郭沫若、茅盾、蔡元培等均為這個欄目供過稿。在所發表的傳記中，陶亢德最喜歡馮玉祥的《我的生活》和陳獨秀的《實庵自傳》。前者是吳組緗代筆。后者發表時，陳獨秀尚在國民黨獄中。陳獨秀出獄后去了四川，陶亢德寫信約稿，陳獨秀回信說，現在都在抗戰，哪有空閑寫自傳。《實庵自傳》因此中斷。

不過，陶亢德辦《宇宙風》亦有敗筆。比如，當時有人把瞿秋白《多余的話》推薦給他，他卻拒絕了這篇名文。

《駱駝祥子》的“催生婆”

在《論語》《人間世》《宇宙風》中發表作品最多的作家是老舍。三個雜志僅發表過兩個長篇小說——《牛天賜傳》《駱駝祥子》，都是老舍的作品。1935年，陶亢德還和老舍合作辦了一家出版社：人間書屋。

《宇宙風》原本沒有發表過長篇小說，發表《駱駝祥子》是因為陶亢德想幫老舍實現專業從事寫作的心愿。當時老舍在齊魯大學任教，覺得教書不能安心寫作。陶亢德就提出每月支付他百元左右的稿費，他可以不授課專門寫作。于是《宇宙風》從第二十五期開始連載他的《駱駝祥子》，每次刊登四五千字，稿酬八十元。

抗戰時期，老舍去了重慶，妻子和孩子留在北京。老舍多次致信陶亢德，讓陶設法解決其妻小的生活問題，也就是把《駱駝祥子》的版稅從速從優寄往北京。陶亢德不敢怠慢，遵囑行事。老舍滯留北京的妻子孩子那幾年沒挨餓，陶亢德有一定功勞。

1963年，陶亢德在西安一家書店看到新版的《駱駝祥子》，老舍在序言中說“這本書不知怎的在上海出版了”。這句話讓陶亢德寒了心。當年，是他促成了這部書的出版，支付了百分之二十五的高版稅，老舍卻只字不提。老舍當時大約是為了避免與漢奸發生聯系，因而拒絕承認陶亢徳及其主編的刊物對《駱駝祥子》做出的貢獻。

上海淪陷后，陶亢德原想帶著全家離開上海，到后方去，但湊不夠旅費和安家費。經彼時已“落水”的朋友朱樸相勸，更為了解決一家九口的吃飯問題，陶亢德打定“一家餓死事大，個人失節事小”的主意，托朱樸找周佛海，在偽中央儲備銀行找了個“調查處專員”的工作。汪偽希望善于編刊的陶亢德在宣傳方面發揮作用，最終陶亢德推不掉，接下了汪偽機關報《中華日報》旗下的《中華周報》，之后又主持了日本人出資的太平書局，參加了日本人主辦的“大東亞文學者會議”。日本投降后，陶亢德仔細研究了《懲治漢奸條例》，“自以為不夠懲治的資格”。結果沒過多久，他就被捕了，判刑一年零三個月，1947年9月被釋放。

1966年老舍去世，留下一篇遺文《我是怎樣寫〈駱駝祥子〉》，其中寫道：“《祥子》的運氣不算很好：在《宇宙風》上刊登到一半就遇上‘七七’抗戰。《宇宙風》何時在滬停刊，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祥子》全部登完過沒有。后來，宇宙風社遷到廣州，首先把《祥子》印成單行本。可是，據說剛剛印好，廣州就淪陷了，《祥子》便落在敵人的手中。《宇宙風》又遷到桂林，《祥子》也又得到出版的機會，但因郵寄不便，在渝蓉各地就很少見到它。后來，文化生活出版社把紙型買過來，它才在大后方稍稍活動開。”

20世紀70年代，陶亢德看到這篇遺稿，非常失望，因為短短文字，錯誤甚多：一、《駱駝祥子》在《宇宙風》遷到廣州前已全部連載完畢；二、《駱駝祥子》的單行本是在上海而不是廣州出版的；三、《駱駝祥子》的紙型不是文化生活出版社購買的，是陶亢德送給老舍的。

其實，老舍早在抗戰勝利離開重慶時，就想隱藏《駱駝祥子》與陶亢德的關系。他曾將一個裝有舊物的籃子托付給吳組緗，并一再叮囑，不要讓人亂翻。老舍一再的叮囑反而激起吳組緗的好奇心，吳忍不住翻了一下籃子，發現里面只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包了四五層紙，一層層打開后，原來是一本“人間書屋”出版的《駱駝祥子》。顯然，老舍把這本書“密封”起來，是不想讓人知道《駱駝祥子》最早是由“人間書屋”出版的。也就是說，老舍不想讓人知道他在“人間書屋”出過書，和陶亢德有過合作。

《駱駝祥子》是經陶亢德之手出版的，原稿在陶亢德手中。20世紀80年代，老舍遺孀胡挈青致信陶亢德，欲索回手稿。陶亢德打算璧還這份珍貴的手稿，但妻子何家選不同意。陶亢德后來對女兒陶潔說：“你媽媽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看得比我透徹。”

蘇青的文學知音

20世紀40年代，蘇青是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而陶亢德是蘇青的文學知音，1935年，正是陶亢德慧眼識珠發表了蘇青的處女作《生男與育女》，從而使她步入文壇。

1943年，蘇青雖未和丈夫辦離婚手續，但已分居。為了幫生活無著的蘇青找到滿意的工作，陶亢德介紹她認識了《古今》雜志的老板朱樸、《新中國報》的總編輯魯風，還有青年作家柳雨生。后來，蘇青因在《古今》雜志發表大量文風潑辣的雜文而廣為人知，因在柳雨生主編的《風雨談》上發表《結婚十年》而紅遍上海。

因為志趣相投，陶亢德和蘇青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知音、密友。陶亢德女兒的一段話證實了這一點：“另外一個常來我家的人是蘇青，不過我們叫她馮和儀。我覺得她有些粗俗，因為她講話嗓門很大，哇啦哇啦很刺耳。外婆不大喜歡她，盡管她并不在我家吃飯，可能因為她覺得馮和儀想勾引父親。”

1943年10月10日，蘇青創辦的《天地》雜志在上海灘問世。為辦好雜志，她向當時旅居日本的陶亢德求助。陶亢德連寫了幾封信，為蘇青出謀劃策。雜志出版后，蘇青也及時寄去幾份請陶亢德指教、批評。陶亢德在回信中肯定蘇青所辦的《天地》“是本好刊物無疑”，但也提出兩點意見：“我對于《天地》的內容，不免希望其多帶一點巾幗氣……你總記得你的出世作是《科學育兒經驗談》，你總明白《結婚十年》何以譽滿江南。女性對于女性的一切，總比男性冷暖自知一點。這一點自知在選稿上就可得益不少。……其次，是貴雜志一方面固須請老作家撰述，一方面亦不妨多使非作家寫點文章，老作家之在層出不窮的新刊物上撰文，有點像上海灘上那幾位老聞人忙于證婚剪彩，為求吉利與號召。自然最好請得到他們，可是在讀證書執剪刀者之外，也不妨另請幾位玲瓏可愛的小孩子，無論叫他們做什么都好，藉使場面多一點活氣。”

陶亢德把自己的辦刊經驗毫無保留地告訴蘇青，足見他對蘇青的關心是真誠無私、無微不至的。

未能如愿翻譯《昆蟲記》

在編輯“論語派”三本名刊時，陶亢德和周氏兄弟都有交往。關于魯迅和周作人，他有一個比喻：“知堂翁與魯迅先生這一對兄弟，論貌，論文，論談吐，我覺得都真是同胞手足，即略有不同之處，如以酒來作譬，也只是魯迅先生是不加其他飲料的原本威士忌，而知堂翁則是摻了點荷蘭水的威士忌而已。”

陶亢德崇敬魯迅，經常給魯迅寫信約稿。起初魯迅也在信中和他探討生活瑣事，并給《論語》投了《學生和玉佛》《從諷刺到幽默》等十幾篇文章，還推薦了幾位青年作者。可后來一切起了變化。由于日本侵略日益猖獗，國難加深，社會風向轉變，以刊登小品文為主，提倡幽默、閑適的《論語》《人間世》《宇宙風》被稱為“論語派”，招來很多人的抨擊。魯迅也與曾經的朋友林語堂分道揚鑣，不再支持“論語派”。他一連寫了《從諷刺到幽默》《小品文的危機》等雜文，對“論語派”予以諷刺。此后，二人雖仍有書信往來，但終因文學志趣不同，交往漸少。

而陶亢德與周作人在感情上更契合一些。在陶亢德編輯的刊物中，周作人一直是支柱作家。抗戰勝利后，被關押在提籃橋監獄的周作人曾托陶亢德幫他買了一本《天方夜譚》消遣。1949年1月出獄后，周作人在上海一位學生家中寄居了半年多時間。那段時間，他常去找陶亢德聊天，還在地攤買了《塞爾彭自然史》送給陶亢德以示回報。當時，周作人處境窘迫，陶亢德介紹他給上海《亦報》寫稿。周作人在《亦報》發表的稿子，后來結集成兩本書《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正如陶亢德所云，這兩本書，“總不愧為屈指可數的研究魯迅的好資料”。

1950年，開明書店請周作人譯《昆蟲記》全集（十冊）。任務艱巨，周作人邀陶亢德共譯，開明書店也同意了。但等陶亢德趕到北京，開明書店又反悔，決定《昆蟲記》還是由周作人獨立翻譯，至于陶亢德，可翻譯另一本書。二人合作遂成泡影。

和周作人合譯《昆蟲記》計劃夭折后，陶亢德不死心，給馮雪峰寫信，表明自己翻譯《昆蟲記》的愿望。馮雪峰回函表示贊成，回信中，馮雪峰告訴陶亢德，他會給中國青年出版社（原開明書店改組）寫信，促成此事。不久，馮雪峰又來信，隨信附有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答復，內容主要是：一、翻譯法布爾《昆蟲記》是根據原文翻譯，還是根據英、日文轉譯；二、是全譯還是選譯。先確定好這兩點再談下一步工作。經過認真思考，陶亢德自忖缺少昆蟲學方面的知識，翻譯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力有不逮，就主動放棄了。

放棄翻譯，陶亢德覺得有點對不起蔣彝。

蔣彝是畫家、詩人、作家、書法家，其《啞行者叢書》在歐美持續銷售數十年。蔣彝在《論語》《人間世》《宇宙風》都發表過文章。《宇宙風》曾登過幾篇外國通訊，后來結集出版，書名《歐風美雨》。在這本書中，讓陶亢德印象深的作者就是其時已旅居倫敦的蔣彝。

為了翻譯《昆蟲記》，陶亢德當時著手尋找《昆蟲記》的英譯本，遍尋不得，只好求助遠在英國倫敦的蔣彝。“他呢，給我在倫敦舊書店覓來了三本法布爾的英譯本。”陶亢德后來說。此外，蔣彝還給他寄了一本小精裝的《英國的甲蟲》。蔣彝還介紹陶亢德為香港一家機構翻譯法國博物學家浦豐的《自然史》，陶亢德“度德量力，不敢冒昧從事，婉辭謝絕了”。

太平書局與老朋友朱雯

抗戰勝利后，陶亢德想把太平書局出讓給一個比較靠得住的人。就在此時，他在報上看到了老朋友朱雯的消息。

陶亢德與朱雯早年因同為一家雜志寫稿而相識，后在蘇州合辦刊物《白華》。抗戰時期，陶亢德編《天下事》時請朱雯做編輯。后來陶亢德獲悉朱雯是三青團的，就請他辭職了。1943年5月，朱雯因“抗日”罪名被日本憲兵隊抓進牢中，朱雯妻子請陶亢德設法營救，陶亢德說他實在沒有這個能力，“無從應命”。朱雯脫險后就離開上海奔赴內地參加抗戰去了。同年，陶亢德聽從柳雨生的建議，接受了太平書局經理的職位。

此時，朱雯已擔任上海市副市長吳紹澍的機要秘書。正在陶亢德猶豫要不要找這位老朋友商量如何處理太平書局的事時，朱雯來看他了。于是，陶亢德和他談起太平書局。陶亢德的意思是“讓給他（朱雯），但要為柳雨生和我留下一部分”，然而未及細談，朱雯便有事告辭了。

不久后，上海市政府的人來接收太平書局。陶亢德知道消息后，趕忙和柳雨生一道去找朱雯，可朱雯態度非常冷漠，只敷衍一句“待空了去查一查”。最終，朱雯沒有幫陶亢德，反而來了個突然襲擊，把太平書局改為正言出版社。

后來，陶亢德以“文化漢奸”罪名被判入獄，主要因為兩件事：一、編輯《中華日報》旗下的《中華周報》。二、作為代表赴日本參加“大東亞文學代表大會”。而1946年5月14日《文匯報》第三版刊登了陶亢德的受審經過，文章中說到一個細節，陶亢德是經過“地下工作人員朱雯、吳鐵聲同意”，有條件“加入偽《中華周報》工作”的；他去日本參加“大東亞文學代表大會”也是跟“朱雯商酌”三次后決定出席的。

陶亢德被捕后，其妻何家選曾帶著長子陶明去朱雯家，請朱家在物質上予以援助。朱雯夫婦招待了母子二人，卻未予資助。何家選不甘心，又去了第二次，這回朱雯給了一些錢。陶亢德女兒陶潔后來推測：“母親敢于兩次去朱家要錢，說明她認為朱雯不應該沒收父親和柳雨生先生的書店。”這個書店是指太平書局。

陶亢德認為，自己被判漢奸，是當局為接收他的太平書局而課以重刑。因為，和他共事的友人基本平安無事，如蘇青接受了陳公博的資助，且在陳公博手下做過專員，也沒被判為漢奸。

“文革”結束后，朱雯來陶宅看望陶亢德，并饋贈一百元。陶亢德說：“別人送的錢我不收，你的錢我要收，因為你害了我一輩子。”

比起動輒畢業于北大或者留過學的編輯和作者同行，陶亢德完全靠自學成才。編刊之余，他苦學外語，并有多部譯著問世。美國暢銷書作家卡內基《怎樣除煩惱》的最早漢譯（1949年）即出自陶亢德之手。

陶亢德的成就來自他的勤奮好學。在其子女的印象里，每次吃飯，他的面前總有一杯酒，一本書。每次孩子們要進屋，但凡他在工作，都會被趕出房間。

這種勤奮，正如他的編輯方針那樣，是他持續保障雜志按時刊行，維系穩定的現金流，以及維護作者和讀者關系的基礎。誠如徐lt;F：＼名人傳記＼2023年＼3期＼造字于2.tifgt;所言：“陶亢德是一個上好的編輯，他辦刊物，從拉稿選稿編輯校對到發行以及與書販打交道，一個人都可以做，可說是一個全能的人才。我一生遇見過好的編輯很多，但像亢德這樣全能的人才則沒有第二個。”

1981年，陶亢德開始寫回憶錄。其女陶潔說：“我覺得父親寫回憶錄并不想吹噓自己的成就，而是在回顧過去的同時做深刻的反省。”“我不知道跟父親有同樣經歷的人是否也做過同樣的反省。我覺得父親在晚年能夠直面自己的錯誤，是個真正的勇者。”兩年后，陶亢德病逝于上海，享年七十五歲。

陶亢德本可以在文藝領域大顯身手，大干一番，但因各種原因，他的后半生，要么置身“暴風驟雨”，要么頭頂“灼人烈日”，等到風和日麗歲月靜好時，他已身心疲憊，病骨支離，沐浴在夕暉中慢慢闔上了雙眼。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