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與孫中山：從同志到死敵

2014年初，人們在美國康涅狄格州鄉下的一幢小木屋里發現了一些信札。信札的主人是康有為的次女康同璧，在1904年至1906年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里，她一直租住在這里。

這些來往信件的內容多為康有為與康同璧的父女情長，字里行間透露出乃父對女兒的慈愛之情，另有一些操勞國事的內容則顯示出康有為鋼筋鐵骨的性格。從這些塵封了一百一十年的信札上，人們驚奇地發現，當年以救中國為共同理想的康有為與孫中山之間竟然水火不容，甚至彼此都多次派出殺手試圖行刺對方?？涤袨樵诮o女兒的信上稱孫中山“險毒已甚，專為謀我，人不除之，必為大害”，對其的態度則是“跟蹤追剿”，甚至下了刺殺令，“務以必除為主，與我乃得安”。

已知的歷史文獻中，?；逝膳c革命派之間的“互幫互助”事件多有記載，康有為成立強學會，高舉變法大旗，孫中山無論從財力還是物力上都多有資助；孫中山壯大興中會，康有為也派人幫助他辦學校拉贊助。雙方招數不同，目的卻保持一致，所求之根本無非救國，合作救國、互助救國的林林總總，顯示出兩派之間一片和諧的景象。

為了救中國這個共同的理想，兩派一向相安無事甚至多有互助，如果不是這些信札浮出水面，誰能想到兩派在熱絡親近的表象下，居然會勢同水火，實在是讓人瞠目結舌。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

孫中山的救國思想最初和康有為類似，都是保持國體不變，以改良為主要手段。二人都是廣東人，年齡上僅相差八歲，也都涉獵西學，眼界開闊，更同為國事奔忙，但是二人因種種原因從未謀面。

早在1893年，康、孫二人就有見面一敘的機緣。當時康有為在廣州萬木草堂開館授徒，孫中山則在圣教書樓坐堂行醫，二處相距還不到一公里。前者借學堂之名，大力宣揚皇室改良論；孫中山則將自己的救國思想集成八千字長文《上李鴻章書》，文中所陳的救國思想與康有為基本相同。

康有為門徒眾多，以學界尊長和勤王領袖自居，多有傲氣，對孫中山這種無名小卒不屑一顧，二人的感情瑕疵便也因此顯現出來。胸懷救國大志的孫中山得知康有為凜然救國，很想結識他，便委托朋友牽線“約茶”?？涤袨樽栽倗畻澚?，哪有時間和一個后生小子、拿手術刀的醫生喝茶？遂以“先具門生帖拜師乃可”回復，孫中山見狀只好斷了這個念頭。

當時李鴻章正忙于操練北洋水師，欲與日本開戰，對這個“喝了幾天洋墨水的西醫大夫”根本不屑一顧。孫中山自感諫言改良的方式無望，又不受康有為待見，這才化身說客，游說于各大軍閥之間，投身武裝革命。

康有為和孫中山分屬兩派，但是兩派逐漸成為親密無間的隊友，時?；突ブ??？盗簬熗饺刖﹨⒓訒嚂r，曾與孫中山的結拜兄弟陳少白有過一面之緣。陳少白持弟子禮，當時康有為已經聲名鵲起，“正襟危坐，一話一拱手”，極有尊者風范。陳少白與康梁師徒聊了數小時之久，彼此都覺投機。后來孫中山廣州起義失敗轉到日本橫濱辦學，學校里沒有合適的老師，孫中山便想到了康梁師徒，遂去信請梁啟超出任教學長。

接到孫中山的邀請時，梁啟超因主持《時務報》無法分身，康有為就命另一位弟子徐勁帶幾個師兄弟東渡日本。革命黨人的“大同學?！彪m然是孫中山主辦，卻活躍著相當多的康梁同人，雙方合作頗為愉快。

戊戌變法初期，康有為從一介布衣一躍成為光緒改革的總參謀長，一時權傾朝野，成了朝中紅人，春風得意，舉國仰視。身價倍增的康有為覺得，齊家治國的儒家尊者再與興中會孫中山這幫“亂黨”同流合污便毫無必要，況且還要背上亂國罪名。于是便吩咐徐勁把大同學校據為己有，在學員中大力宣傳保皇救國論，更想盡辦法排擠興中會在大同學校的勢力。

一日，孫中山、陳少白等來學校視察，居然在接待室的桌上發現一張字條，字條上是徐勁囑咐學校負責人“不得招待孫逸仙”的字樣。陳少白立即叫來徐勁質問此事，身為校長的徐勁顧左右而言他。孫中山顧忌于康有為在國內的影響和勢力，為了避免與其正面沖突，壓下此事不予追究，但是從此再未到過大同學校。而隨著戊戌六君子被殺，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臨朝聽政，以改良?；蕿橹饕獌热莸奈煨缱兎◤氐资?。康梁師徒的風光歲月和遠大抱負也僅僅百日之后便煙消云散?？涤袨榘l出《奉詔求救文》，稱自己“密受衣帶之詔”，準備“奉詔求救”，隨即流亡日本。

從此康孫二人天各一方，各自奔忙，雖遙相對視，卻再無當桌敘茶共議國是的機緣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

隨著維新失敗，康有為身價一落千丈，流亡日本之后更覺勢力單薄，遂一掃往日的高高在上，轉而主動示好孫中山，希望保皇、革命兩黨團結一心，共赴國是。如此，康孫不僅會和好如初，二人的情誼還能更上一層樓。

在康有為的授意下，梁啟超致信孫中山：“不論哪一種政體。寡人政體、多人政體，立憲、共和，但能除專制的魔王，何妨試辨。”孫中山對此觀點表示贊同，康有為于是派梁啟超與孫中山、陳少白徹夜長談，“陳說合作之利，彼此宜相助，勿相扼”，相談甚歡。

幾日之后，陳少白回訪康有為，陳說利害，希望雙方精誠合作?？涤袨槿宰悦鼮橐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人物，咬定愛國必先忠君的理念不為所動，但是明確表示將與革命黨聯手救國。這一表態并沒有只停留在口頭上，不久之后，雙方聯合，孫中山出任聯合會會長，康有為任副會長，由弟子梁啟超代為行事。

隨后，康有為被日本當局“禮送出境”，不得已赴新加坡避難。而梁啟超則被革命黨的新潮思想所撼動，心向革命?？涤袨橐慌聦⑵洹鞍l配”檀香山發展保皇派。

檀香山是興中會的發源地，孫中山在那里群眾基礎好，影響也大。梁啟超臨行時懇請孫中山為其聯絡人脈，孫中山義不容辭，給梁啟超創造了極好的發展環境。過不多久，梁啟超便在當地以“名為保皇，實則革命”為名“籌集了華銀十萬元”，并在檀香山的興中會會員中樹立了威望。

到此為止，兩派之間的合作共事氣氛還是熱烈友好的，但是孫中山已然從梁啟超突然出走檀香山一事中發覺，康有為認為梁與革命派相處過密，故意抽走了梁。而梁啟超到了檀香山之后，很多鐵桿的革命者也漸漸陶醉于梁啟超的理念，轉向?；逝傻臏睾透牧贾螄砟?。孫中山認為梁啟超挖了自己的墻角，兩人由此漸生隔閡。

孫中山先是鼓動檀香山友人發動驅梁運動，抨擊?；蕰槐４笄鍑?，不圖新革命，并有“?；仕枷霝樾嗄九及l之綠，非將此毒鏟除，斷不能成事”的傳言。一時間梁啟超在檀香山革命黨中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不僅打他姓梁的，還要打康有為、打?；逝?。

1900年的6月，康有為輾轉來到新加坡，借居在朋友邱菽園的家中。失了皇族寵信，又被老朋友孫中山排擠，康有為一掃老成持重的做派，性格暴跳易怒，竟致幻視幻聽。剛來不久，當地便盛傳“孫文約同刺客多人來坡”，各大報紙也捕風捉影，“皆以孫文來刺康言”，這更讓康有為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

邱菽園有位日本朋友叫宮崎寅藏（號白浪滔天，后來主持了黃興的葬禮，毛澤東也曾親筆致信對他大加贊許，是知名的國際主義者），與邱菽園交厚，剛剛來新加坡，就常來邱府串門。這位宮崎寅藏是孫中山的鐵桿追隨者，久慕孫中山大名，特地來中國尋訪，并終生跟隨孫中山左右，孫中山曾贊嘆其“為他人國事，堅貞自操，艱苦備嘗”。

如驚弓之鳥般的康有為見邱菽園的這位日本朋友目光犀利、談吐不凡，特別熱衷于討論國事，多次詢問其行程動向，便把宮崎的出現與當地輿論中的“孫中山派出的刺客”對上了號，后來干脆拒絕與宮崎見面。宮崎一怒之下，寫了封言辭激烈的絕交信。康有為也不客氣，直接向警方報案，宮崎寅藏因此被捕，后經孫中山多方營救才被釋放。

宮崎事件是康孫二人第三次交惡。至此，二人雖然依舊保持著表面上的友好，并無刀槍相向的任何舉動，但是二人之間的合作卻一去不返了。

當時國內對康孫二人的通緝依然有效，二人輾轉在東南亞甚至西方世界的親華人士中尋求資金和人力幫助，都在竭力擴張己方勢力。在“如何救中國”這一點上，康有為力主?；矢镄?，孫中山則認為清廷已經朽木不可雕，只能徹底推翻重建國家新秩序。由此，在救國理念上，二人越走越遠了。

“刺康”一說顯然是謠言，梁鐵君之死卻是真實的。

?；蕰x士梁鐵君入京行刺慈禧，不料因消息敗露而死。梁啟超在向康有為匯報此事時，不點名地宣稱此事極有可能源于革命黨向清廷告密，并在信中說：“今者我黨與政府死戰猶是第二義，第一義是與革命死戰?！?/p>

事也湊巧，當時洪門兩個頭目因起義失敗走投無路，知道康有為懷有華僑捐贈巨款，并聽說其在香港“大肆揮霍，交接官吏”，于是就上門求助?？涤袨椴灰?，命人將二人轟出門去。這兩個頭目便以“替革命黨除奸鏟惡”為名向陳少白尋槍刺殺康有為，經陳少白苦勸始免。但是“革命黨要槍殺康有為”則成了罪證，從此兩派徹底決裂勢同水火。

?；蕰聦俳M織“改聞社”成立當天，數十名革命黨眾沖入會場大打出手，最終由警察廳出面才平息此事；保皇派在南洋的活動，十有八九也被革命黨人掣肘。而?；逝梢矝]閑著，不僅繼續說服革命黨人加入?；蕰?，還動用各方關系阻撓革命黨人的活動。孫中山去美國時，?；蕰摻j清廷在紐約的領事館，聲言孫中山手續不規范，將孫中山在海關扣押多日。革命黨湊了五百元，最終才把孫中山保釋出來。

兩派各出奇謀相互拆臺，斗得異常熱鬧，“革命黨目康徒為漢奸，斥之曰忘親事仇，殘同媚異”，以致兩大陣營“勢同敵國，至辛亥民國告成，而猶未已”。

戊戌變法之后，康有為意識到只靠進諫無法鞏固皇族根基，流亡之后更是受到孫中山革命黨的武裝干擾，一群長衫馬褂的文弱書生怎么敵得過長刀短槍的革命黨？加上革命黨時不時武裝起義，雖然多為失敗，但孫中山的武裝暴動讓康有為充分感覺到有槍才有話語權，因此在保皇派中多次提出“武裝勤王”理論并付諸實施。

1903年前后，康有為有意識地在美國創辦了“干城軍事學校”，聘請美國人荷馬李作為軍事顧問，并由其具體負責學校的訓練課程。其辦校宗旨為“專習武備，以壯體魄，衛桑梓，救國家”，總部設在洛杉磯。1905年，全美已有舊金山、洛杉磯、紐約、費城以及檀香山等二十一個華僑聚居區開設分校。為了提高學員的戰斗力，康有為命女兒康同璧多方籌措，購買兩萬多發子彈和各式槍械，花費高達三萬多美金。

但是，由于學校急于求成，并特別看重軍事實操技能，訓練均采用真槍實彈。于是，傷人及學員誤傷等事情偶有發生，觸犯了美國法律。更有教員打罵學員現象時常發生，讓一些學員產生了逆反心理和厭學心理。加之革命黨人在其中鼓動，攪得干城學校臭名昭著、怨聲載道。孫中山還借助自己在美的政治關系，要求美方政府下令解散干城軍事學校。迫于方方面面的壓力，數十家干城學校開辦僅僅一年便相繼關閉，僅存徒有其表的洛杉磯一處。

1905年，康有為來到美國，目睹自己苦心經營投入了大量人力財力的學校人丁凋零、荒草叢生，一年以前還在全美遍地開花的軍事學校幾近煙消云散，深以為其中又不乏革命黨的“功勞”，對孫中山恨得牙癢。當他得知?；蕰诿赖膭萘φ谧呦缕侣?，革命黨卻混得風生水起，甚至連?；蕰承┓謺L、負責人都被孫中山蠱惑去了時，更對革命黨恨之入骨。

“窮我財力，必除之”

1905年10月，康有為得到密報，說孫中山即將到達紐約。聯想到自己多年經營的海外?；逝蓜萘σ呀浨帱S不接，而革命黨卻如日中天，幾年來積壓的新仇舊恨交雜難平。為了阻止孫中山此來美國在華人社團和?；蕰蓡T中進行新一輪的革命宣傳，康有為便有了刺殺孫中山的心思，并于10月20日在寫給康同璧的信中詳細安排了此事：

“寧我事不成，不欲令彼事成也。此人險毒已甚，今復來此，必專為謀我……此人不除之，（于我）必為大害。已授意銘、雨。惟銘、雨二人皆膽小而多疑，又不能出手，恐敗事。趁其來美（美律甚寬），最好除之……岳崧與汝甚好（或汝令純甫密約此賊，而彼等伏而去之），窮我財力，必除之。如不在紐，則跟蹤追剿，務以必除為主，皇上與我乃得安?！?/p>

信中提到的幾人，“銘”是康有為弟子、紐約《中國維新報》負責人湯銘三；岳崧后來被譽為“中國留學生之父”，早期是保皇派的中堅，后期力主立憲，曾將大總統一職推讓給孫中山，是?；逝c革命兩派都極有影響的人物。

康有為在這封信中已經毫不掩飾自己欲殺孫中山而后快的想法，他詳細地列舉了殺孫計劃的具體步驟：由康同璧利用與容閎（號純甫）的關系，請容閎約孫中山出面，預先安排好殺手，待孫中山出現便立即實施暗殺。

讓康有為一介書生動了殺機的理由顯然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革命派一向以暗殺為革命的主要手段。早前，孫中山已經對康有為實施過暗殺計劃，這個信息也是在文首的那批信札中發現的。?；庶h人童頃于1904年12月29日致康同璧的電報中稱：“在這里廣為傳播的新聞說，發現有一個秘密組織的人要暗殺你。細節見我的信，要小心他們。”電報是由時任紐約保皇分會會長的華僑黃榮業轉給康同璧的，黃在電報紙反面寫道：“接電如此，未知是否，仰祈小心防之?；蛘邔h發來，亦未可料。自后有華人來到，若不真識其人，切勿亂見之。為要！”

童頃在電報中提及的刺殺康同璧一事結果如何，歷史上一直沒有交代，如果不是那位多事的房東太太翻修老屋，恐怕連暗殺一事也石沉歷史大海了。但是在蔡元培主編的上海《警鐘日報》上的兩則消息中，卻能捕捉到一些孫中山此次來美的信息：“（此次來美）致公堂與維新會沖突甚激烈，康同璧女士及歐某至各埠游說運動，務以拒絕革命黨為事。而孫逸仙醫士亦遍游各埠，意在解散?；蕰?，并欲籌餉五十萬金云。”另一則消息是：“孫現創立報館三間，己身則以鳥約（紐約）為本部，凡前為康有為保皇會員者，今殆盡化為革命黨。康黨之領袖大生嫉妒，謀暗殺孫，事未發而其謀已顯，孫幸得免于禍云。”

很多專家學者認為，歷史上保皇、革命兩黨大體上還是相敬如賓、合作共贏的，但是其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治國理念上的涇渭分明，也讓兩黨很難在實質上實現親密無間的愉快合作。一個要擁帝改良，一個要推翻大清朝，僅此一點便注定了兩黨之間總會有一天因立場和利益的沖突而劍拔弩張、刺刀見紅。更重要的是，即便兩黨合作到最后，一旦成事，領導權的歸屬問題仍然會成為大動亂的起因。

?；逝c革命兩派當時在國內都無法立足，只能尋求在海外的發展。而發展海外力量，無論財力人力還是輿論支持、政治支持，最主要的生力軍來源便是華僑。華僑總人數是固定的，支持了?；?，革命黨就少了一分力量，反之亦然。誰都想分“海外華人”這塊大蛋糕，但是蛋糕就那么大，怎么分、分給誰就成了兩黨拼死力爭、各不相讓的問題了。而這種問題，從古至今都無法達到雙方的絕對滿意。

于是，談判桌上解決不了的問題，就用輿論來解決；輿論無能為力了，就武力解決。兩黨最初還是“你好我好”，后來就開始輿論對攻，你辦一個《民報》，我辦一個《新民叢報》；我辦一個《大漢報》，你辦一個《日新報》。輿論式微了之后，難免不動殺心。孫中山刺殺康有為“查無實據”，應該僅僅是動了動念頭；而康有為在與女兒的來往信札中表露出來的刺殺孫中山則是蓄謀已久、“除惡必盡”的，甚至不惜“跟蹤追剿，務以必除”。

隨著康涅狄格州鄉下小木屋中那些信札的發現，我們看到了當年長衫馬褂的保皇派，居然也面目猙獰氣急敗壞地曾經計劃對革命黨實施過最直接最暴力的暗殺行徑，讓人在百年之后仍能感覺到那些崢嶸歲月中的血雨腥風。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