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2月24日,在美國國會眾議員柯特·韋爾登的提議下,美國國會大廈升起了一面美國國旗以紀念一位中國女性:Madam Xie(謝女士)。這位中國女性不僅以個人魅力和大師風度折服了曾經反華的柯特·韋爾登,還以科學為紐帶,大大加深了中美兩國之間的友誼。隨后,這面美國國旗被送往中國上海華東醫院一個老人的病榻邊。彼時,榻上的老人已經白發蒼蒼,臉上卻依然掛著溫和的微笑。她就是“中國半導體之母”——謝希德,也是新中國第一位女大學校長。
因“中國需要科學”負笈海外
1921年3月19日,一個女嬰出生在福建泉州的一戶書香人家。女嬰的父親謝玉銘自燕京大學物理系畢業后,為報答母校返回培元中學教書。因這個女嬰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謝玉銘打破了當地女子不能使用家族輩分字行的傳統,為她取名為謝希德。
謝希德四歲時,母親郭瑜瑾因傷寒過世。由于父親此時在美國深造,從此家中一切事務都由祖母操持。直到1927年,取得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學博士學位的謝玉銘到燕大任教,并決定再婚,才將謝希德與其祖母一起接到北京相聚。繼母張舜英對謝希德視如己出,后來生下的三個孩子也與謝希德關系很好。
此時的中國離亂困苦、民不聊生,謝玉銘身為中國近現代早期的高級知識分子兼教育工作者,深知科學之于民族未來的重要性,他治學嚴謹,誨人不倦,還經常語重心長地告訴謝希德:“中國需要科學。”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謝希德對知識的向往、對科學的崇敬油然而生。漸漸地,父親就成了謝希德走向科學的啟蒙人,父親的書房也成了她流連忘返的地方。
謝希德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小學期間成績穩居第一,后免試升入燕大附中。在燕大附中,謝希德結識了長她一歲的曹天欽。兩人互生好感,互相鼓勵,共同進步。因曹天欽的父親在燕大化學系任教,是謝玉銘的同事,兩家的關系因此日漸親厚。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后,謝玉銘不愿委身日寇,只得舉家南遷,輾轉于武漢、長沙、貴陽等地,并在各地流亡大學繼續教書。好在顛沛流離、憂慮艱苦的逃難生活,沒有影響謝希德的向學之心。1938年,她依然以全班第一的成績從長沙福湘女中畢業,并且收到了湖南大學物理系的入學通知書。
正當十七歲的謝希德對物理學滿懷憧憬時,一種叫作股關節結核的疾病給了她沉重的打擊。那時,結核病堪稱絕癥,患者只能在患處綁上石膏,讓病菌自然壞死。為了治病,謝希德不得不休學回家,忍受漫長而痛苦的治療。一開始,謝希德也不免消沉,她那么勤奮好學,如今只能囿于臥榻,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
這時,謝希德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曹天欽。原來繼母將謝希德的病況寫信告訴了曹家。曹天欽的鼓勵與關懷給了她很大的精神支持。漸漸地,那個求知若渴、心無旁騖的謝希德又回來了,小小的病榻成了她的“書房”,她暫忘病痛的折磨,力爭把生活過得豐饒充實。
與病魔戰斗的四年間,謝希德不僅通過閱讀大量英文小說提升了語言水平,還自學了數學和物理。曹天欽則輾轉各地,但一直與她保持通信,或是安慰的話語,或是旅途見聞,或是數理題的演算,或是暢談理想。盡管因治療導致右腿永遠無法彎曲,但戰勝結核絕癥的謝希德心中充滿希望,又一次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當時遷至貴陽的浙江大學物理系,后因父親調往當時位于閩西長汀的廈門大學,最終在1942年插班進入廈大數理系就讀。
大學時期,日寇幾乎沒有停止過轟炸長汀。在防空警報聲中,謝希德以非凡的毅力學習鉆研,想要把停滯的那段時光彌補回來……基礎物理、理論物理、光學、熱力學等物理學科的成績全都在九十分以上。1946年,謝希德順利畢業,終與闊別多年的曹天欽相聚。此時,二人已決心求學海外,因此訂下婚約,約定學成歸來再完婚。
很快,謝希德順利取得自費留美資格,無奈因經濟原因作罷,于是先在上海滬江大學擔任助教。1947年,謝希德終于進入美國私立女子學院——史密斯學院深造,不僅學費全免,還能在普通物理實驗室擔任助教。兩年后,謝希德獲得物理學碩士學位,且所有科目的成績都是最高的“優異”等級,遂如愿進入麻省理工學院,師從著名物理學家威廉·阿利斯和運籌學先驅P.M.莫爾斯。與此同時,曹天欽正在英國劍橋大學攻讀生物學。他們還像以前一樣通信,一張張明信片、一張張充滿情思的字紙來往于大洋兩岸,傳情達意之余,是兩個青年科學家對祖國的思念和對未來的憧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遠在大洋彼岸的謝希德備受鼓舞。她僅用兩年時間就獲得了博士學位,并因成績優異,受到著名物理學家約翰·斯萊特邀請,加入本校固體分子研究室,從事當時世界前沿領域的半導體理論研究。同年春天,曹天欽獲得劍橋大學生物學博士學位,并成為維爾基斯學院第一位中國籍院士。美國哈佛大學、康奈爾大學等名校紛紛向他發出邀請。但他們兩人科學報國的理想沒有絲毫動搖,于是計劃回國。
歸國效力的“中國半導體之母”
1951年10月,即謝希德獲得博士學位不久,美國為防止軍事科學技術泄露,頒布法令禁止中國理工類留學生返華。美國官方不僅強行抓回出境的留學生,甚至還秘密派遣特工入校搜查私人信件。而此時,錢學森已遭軟禁。面對這樣嚴峻的狀況,謝希德很快想出了“曲線回國”的辦法——先去英國完婚,再取道回國。于是,她立即向英國領事館遞交入境申請表。誰知苦等一月竟音訊全無,原來英國以本國就業困難為由拒絕外國人入境,除非能證明三個月內就會離英。謝希德立即說出了不容置疑的理由:“我去結婚!”曹天欽也委托著名科學家李約瑟為其擔保,解決了謝希德的入境問題。
然而,美國移民局并沒有發給謝希德正式出境證明,而是給了她一張隨時可以被撤回的臨時證明。好在當時從美國駛向英國的輪船都屬于英國公司,只要上船就意味著踏入了英國國土。謝希德巧妙應對美國當局的重重盤問和搜查,終于順利登上了去往英國的伊麗莎白女王號。在南安普敦的港口,這對闊別多年的愛侶終于見面。1952年夏,謝希德與曹天欽在劍橋大學附近的薩克斯德大教堂舉行婚禮,并由李約瑟為之執杖司儀。
然而父親并不希望她回國。自1947年始,謝玉銘為了養育四名子女,遠赴菲律賓,任馬尼拉東方大學物理學教授兼系主任。謝玉銘覺得中國此時滿目瘡痍,積貧積弱,并且對政治局勢十分悲觀,因此極力反對他們回國,甚至不惜以斷絕關系相“威脅”。
面對父親的滿紙苦勸,謝希德不愿相信這些話出自曾經親口教導她“中國需要科學”的父親,內心備受煎熬,恨不得大哭一場。因為她在內心深處,早就將自己的個人命運與中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可是自己最敬愛的父親卻不能理解她的心愿。謝希德并未因此停止歸國的腳步。此后,父親果真再沒與她有信件往來,直至1986年逝于臺北,也沒再與她相見。晚年時,謝希德曾在父親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張被珍藏數十年的照片,那是她和曹天欽的結婚照,照片還被復印了很多張,謝希德不禁淚如雨下。
1952年10月1日,謝希德與曹天欽歷經一個多月的旅途,終抵上海。在《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激昂的歌聲里,這對心懷祖國的科學家伉儷,終于沖破重重阻礙,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
之后,謝希德到復旦大學物理系執教。從1952年到1956年間,謝希德穿梭于物理系和數學系之間,先后主講基礎課和專業課達六門之多。光學、力學、理論力學、熱力學、量子力學……這些課程沒有教材,沒有參考資料,謝希德就“白手起家”,力求由淺入深、條理清晰、結合實際自編講義。為了讓學生專心聽講,謝希德會在課前分發課堂講義。一個學期下來,把講義一訂,就是一部教材。在謝希德看來,這不僅僅是為學生的科研生命奠定基礎,更是為中國未來的科學基業種下放眼大局、走向世界的種子。如今許多科技巨擘,如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的方守賢、丁大釗、王啟明等,都曾師從謝希德。
1956年,三十五歲的謝希德成了一名中共黨員,同時也成了母親。此時,國務院發來調令,派她去北京大學聯合籌建半導體專業組。半導體技術是誕生于二戰后的新技術,此時中國還沒有該學科,而這正是新中國建設初期要重點發展的領域之一,也是謝希德的“老本行”。為了不負國家所托,為了中國盡快在世界半導體領域占得一席之地,謝希德毅然離開丈夫和剛剛五個月大的兒子,踏上了中國半導體事業的“破冰”之路。
隨后,北京大學創立了第一個半導體專門化培訓班,著名物理學家黃昆擔任主任,謝希德擔任副主任。傳道授業之余,謝希德與黃昆合著了我國首部半導體物理標準教材——《半導體物理》,這部教材不僅成為“中國芯”“破冰”的教科書,而且令蘇聯學術界乃至國際科壇都為之震動,至今都產生著重要的影響。而且,這期培訓班誕生了包括王陽元、許居衍、俞忠鈺在內的三百多名半導體行業的中堅力量。謝希德曾在《科學家談21世紀》中預言半導體在未來將被應用于自動化、計算機、人工智能等眾多領域。今天,這些都成為事實。鑒于謝希德對我國半導體事業的開創之功,人們稱她為“中國半導體之母”。
1958年,完成培訓班任務之后,謝希德又回到復旦組建物理系專門組,同時創建與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聯合主辦的技術物理研究所,并擔任副所長。次年,謝希德又牽頭創辦上海技術物理學校,培養了無數半導體行業的專業人才,為我國半導體事業的崛起做出了巨大貢獻。
緊鑼密鼓的研究浸透了謝希德的汗水,她看到了半導體應用的前景,于是在20世紀60年代就富有前瞻性地牽頭開展極限物理條件下固體特性的研究。她先后在硒化鋅、銻化銦等研究方面取得突破,復旦大學也隨之配備了順磁共振、紅外光譜及磁光強磁場和低溫等極端條件的國際先進實驗技術。1965年冬,謝希德作為中國固體物理代表團團長,參加了英國物理學會固體物理學術會議,讓世界對中國刮目相看。
“文革”時期,因當年“曲線回國”,謝希德和丈夫曹天欽均被當作英美特務被迫離開了科研事業。夫妻二人被分別隔離、批斗,謝希德還先后被趕去清掃大學廁所、在工廠磨硅片,致使癌癥復發。然而,這位科學家不改本色,借此機會創新改進磨片、拋光工藝,從小處為半導體事業添磚加瓦。1976年謝希德回到工作崗位后,夜以繼日的研究和教學使得她的癌癥第三次復發,可她依然憑借超人的毅力,寫出了半導體集成電路物理基礎的講義。
而這時,我國的半導體事業已經被遠遠地甩在后方。在全國自然科學規劃會議上,謝希德根據多年研究,預測在固體物理、材料科學和量子化學之間正在形成新的邊緣科學——表面科學,該科學將對我國高精尖技術的發展產生關鍵作用,應即刻著手研究。隨后,在國家科委和高教部的支持下,謝希德回到復旦著手“改行”,籌建了以表面物理為研究重點的綜合性物理學研究機構——復旦大學現代物理研究所,大力開展前沿科學的研究工作,同時組建復旦大學表面物理實驗室,于1990年被國家計委批準建設為“應用表面物理國家重點實驗室”。1980年,謝希德和曹天欽一同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中國的哈佛大學校長”
1983年,年過六旬的謝希德被委任為復旦大學校長,也是新中國第一位女大學校長。此前她已任副校長五年之久。因深知人才的重要性,謝希德不惜冒著酷暑在辦公室制訂了1984年至1990年復旦大學發展規劃。此時,謝希德依然不斷承受著各種病痛的折磨,但她不忘初心,立志將復旦大學創辦成為世界一流大學,將中國新世紀的科學事業推上新高度。
根據社會發展需求和未來趨勢,謝希德力排眾議,對復旦大學進行系科細化調整,大膽打破只有文理兩科的陳舊蘇聯模式,先后成立技術科學學院、經濟學院、管理學院等一系列學院,并在1986年成立了中國高等教育界第一個生命科學學院。至1988年,復旦大學真正成為一所綜合性大學。
謝希德十分關注女性科技工作者和廣大婦女群體的生存發展,積極推進婦女解放,曾多次接受英文報刊的采訪。1985年,謝希德提拔了多名各學科的中青年學者為副教授、教授,其中有后來成為蜚聲海內外的大學者,如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葛劍雄,《英漢大詞典》主編、著名翻譯家陸谷孫等。
當了校長的謝希德將更多精力放在學校的日常事務中。校園里流傳著“一把椅子”“一輛車子”“一個箱子”的故事。謝希德的校長辦公室里整整齊齊地堆滿了書籍,房間內有一把特殊的椅子,比普通的椅子高一些,看上去像是一把高腳靠背椅。因為少年時的結核病后遺癥,謝希德只能站著辦公,而這把椅子既可以在她坐著時,讓她病痛的右腿自然伸直,也可以在她站著時,讓她有所倚靠,緩解疲勞。這把椅子陪伴了謝希德兢兢業業、不舍晝夜的校長生涯。“一輛車子”則是復旦大學的校車“巨龍”。謝希德幾十年如一日乘坐“巨龍”,利用8點上班前的一小時車程,了解教職工的情況。因此,教職工們不約而同地把車門邊的兩個座位“虛位以待”,其中一個就是留給謝希德的。正是謝希德這種“節約”的工作方式,很多問題甚至在上班前就能解決,從而也為復旦大學留下了一段美談。而“一個箱子”是說謝希德特設的“校長信箱”,專供師生“發牢騷”,并且堅持親筆回復。空閑時,謝希德經常在校園里轉悠,常常主動與學生親切攀談,仿佛路上一位衣著樸素、行動緩慢的老奶奶。因此,復旦一度成為全國學風開明大學的典范。
謝希德還大力支持學生出國留學,并親自為他們撰寫推薦信。她寫推薦信從不馬虎,也決不請人代筆,就站在那把特殊的椅子上,對著老式手動英文打字機斟字酌句,一寫就是幾個小時。哪怕在丈夫病逝時,承受錐心之痛的謝希德依然堅持寫推薦信。她曾說:“唯有工作和事業,才是生命的旭日與朝陽。”
隨著以復旦為代表的中國留學生、專家學者逐漸活躍在世界舞臺,謝希德這位科學家、大學女校長也聞名世界,備受景仰。兩次榮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家J.巴丁稱她為“中國科學界最有影響力的人”。1984年4月,時任美國總統里根因復旦的國際聲譽特來復旦發表演講,謝希德不卑不亢,真誠以待,贈以《中國歷史地圖集》。
此時,謝希德敏銳地意識到,打造中美交流平臺的時機就在眼前,并憑著她的遠見卓識和不懈努力,終于在1985年2月獲準成立中國高校最早專事美國研究的機構——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她一直擔任主任直到離世。
這一時期,謝希德經常以中國社會、教育、環境等主題在世界各地做報告,向世界展示新中國的時代面貌,并且通過民間交往的形式獲得了世界頂級中美問題專家學者、克林頓總統夫婦、美國國家安全事務顧問何漢林等在中美關系問題中舉足輕重的人物的青睞。1987年5月,謝希德赴美訪問,《今日美國》刊發報道稱之為“中國的哈佛大學校長”。
1999年,在動身趕赴美國物理學一百周年年會前夕,謝希德病倒了。此時她已與癌癥搏斗了三十多年,但仍然堅持在病榻上工作、研究,如少年時一般,將病房變成了“書房”“辦公室”“會客廳”,爭分奪秒。當年的上海教師節活動,謝希德堅持帶病出席,主持人問她:“(20世紀)50年代,為什么沖破重重阻撓回到中國?”她堅定地說出了那個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理由:“我愛中國。”
2000年3月4日,謝希德病逝,享年七十九歲。“把我的遺體捐獻給醫學事業”,這是她留給世間的最后一句話,也是這位科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對祖國和社會最后的貢獻。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