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一個紳士,是所有關于紳士正面理解的那種紳士。他從不低三下四,不管他戴不戴帽子。應該說他比一般人更有同情心、責任心……”著名譯制片導演、配音演員蘇秀曾這樣評價邱岳峰。
邱岳峰是我國觀眾最熟悉的譯制片配音演員之一,他善于以具有豐富表情的不同聲音再現銀幕形象,在三十年的配音生涯中,他參加了幾百部外國影片的譯制工作,其中在近二百部影片中為重要角色配音,配音的影片主要有《簡·愛》《大獨裁者》《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白夜》等。不僅如此,他還為幾十部國產美術片和故事片配音。
2022年是邱岳峰一百周年誕辰,“音容猶存——邱岳峰百年誕辰紀念酒會暨藝術品欣賞”展在上海福州路的爵士與藍調之家舉辦,他的家人、生前好友等相聚在一起,共同紀念這位已經遠去了四十二年的傳奇人物。陳丹青、蔣雯麗、朱亞文等未能與會者發來視頻,表達了對邱岳峰的崇敬之情。邱岳峰的弟子林棟甫在主持紀念儀式時深情地說:“思念一個你深愛著的人,任何時候都可以做到,而且永遠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幸遇伯樂,開啟配音生涯
1922年,邱岳峰生于內蒙古呼倫貝爾,所以小名叫“呼生”。他的父親是福建人,母親是俄國人。小時候,他跟隨父母輾轉奔波于濟南、天津、北京和沈陽等地,經常過著投親靠友、居無定所的生活。1936年,邱岳峰跟隨母親回到祖籍福州,母子二人借住在親戚家,生活依然十分拮據。后來,他在老家開始入學讀書。
童年的困苦經歷讓邱岳峰加深了對生活的理解和認知,也對他后來配音風格的形成和經典角色的再塑造,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十八歲時,邱岳峰離開母親,獨自闖蕩上海,后來又到了北京、天津等地。就在這跌跌撞撞的人生路上,他闖入藝術的大門。后來,他回憶道:“離開學校到天津,求學是根本談不上了,就連食宿都成問題,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事做。做什么呢?鄰居的布景工人常帶我去看戲,我在情急之下,鼓起勇氣向他提出我要做他的徒弟,當布景工人。起初他以為讀書人要當布景工人是在開玩笑,經我述說我的要求后,他同意了,就拿了一個棍子和繩子讓我開始練習搭布景,并教我砸釘子。我苦練三天就會了,于是他帶我去見大亞劇團團長唐皓華,我正式成了一名布景工。當時看到演員在舞臺上演出,可以以各種身份出現,簡直是一種享受。何況演員在團內是受尊敬的,于是我產生了要做演員的念頭。又是一番苦練,暗暗地記場位、背臺詞,時常偷偷地模擬演員的表情,就這樣我終于當了演員……”
1942年,邱岳峰在津門開啟了自己的演藝生涯。
邱岳峰之子邱必昌回憶道:“八年間,父親參加過近二十個演出團體。打過雜,演過戲,跑過龍套,扮過主角,干過導演,也當過團長?!?/p>
1950年3月,經人介紹,邱岳峰走進了上海電影制片廠譯制片組。他是上海解放后第一批進廠的配音演員,和他同時進入上譯廠的還有尚華、富潤生、姚念貽、張同凝等人。說到邱岳峰去上譯廠,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那就是曾任上譯廠廠長的陳敘一。
那還是入廠前一個月,邱岳峰所在的上海劇藝社演出話劇《紅旗歌》,剛成立的上海電影制片廠翻譯組組長陳敘一也在觀眾席上。他對普通話純正、極有表演能力的邱岳峰印象深刻。就這樣,邱岳峰成了翻譯組的第一批配音演員,從此在陳敘一的關懷下開始了他的配音生涯。他多次對自己的四個孩子說:“沒有陳敘一老廠長,就沒有我邱岳峰?!标悢⒁唤o了邱岳峰施展才華的廣闊舞臺,也給了他無私的關愛。
1957年的一天,一位領導找到邱岳峰,嚴肅地讓他仔細想一想做沒做過危害人民的事。邱岳峰想不出來,甚至把在杭州話劇團當演員的妻子叫回上海一起想。面對一大堆別人簽字畫押的材料,他有口難辯。材料中提到他曾參與國民黨軍隊抓捕共產黨的經歷,他大惑不解,卻空口無憑。一頂“歷史反革命”帽子扣下來,壓了他一生。
后來,有人以邱岳峰有所謂的“歷史問題”為由,建議送他去農場勞動改造。陳敘一深知“歷史問題”在那個年代的分量及對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有才華的青年的影響,更深知一頂“無中生有”的帽子對一個心地純凈的人的傷害,他說:“邱岳峰是個人才,留他在這里工作,也可以幫助他、改造他。”邱岳峰這匹“千里馬”,幸遇陳敘一這位伯樂,否則,可能我們就無緣聽到后來那些經典的配音了。
這是邱岳峰的幸運,也是觀眾的幸運。
“被社會需要,被家庭需要,就是幸運的,邱岳峰就是這樣的人。但同時,他也是不幸的,他的藝術生涯太過短暫,他原本可以為喜愛他的觀眾奉獻更多的配音作品。”朋友在追念他時所說的這段話,代表了許多人的心聲。
用同一個聲音塑造不同角色
“人都有共性,也有差異。也許我經歷得多,看的書也雜一些,這三十多年來接觸的影片也比較多,很多人物一出現,我就能比較快地找到這個人物的個性特點,把握人物特有的情感色彩、語言節奏,以及他同周圍人物關系之間的分寸,很自然地就會融進這個人物中去了?!鼻裨婪宓呐湟糇髌?,既忠實于原作,又不拘泥于原作,他總在不同的作品中貼切地塑造著各種“不同”,能夠帶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20世紀50年代上譯廠的配音條件很差,他整天在昏暗的錄音棚、放映間琢磨角色,訓練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節奏最快的臺詞,他也一口氣拿下來。很快,他在《紅與黑》《霧都孤兒》《奧賽羅》《王子復仇記》等多部影片的配音中展示了能力和才華。接著他在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代表作《警察與小偷》中,為主角小偷埃斯波西多配音。他用自己獨特的嗓音、疲憊而頹喪的語調,把小偷悲涼動情的神情展示在廣大觀眾面前,一下子受到電影圈內的普遍認可和觀眾的極大贊揚。
邱岳峰的同事蘇秀回憶,邱岳峰音色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說不大好聽。對于一個“音色并不漂亮”的人,他是怎樣做到塑造了那么多經典又精彩的聲音呢?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刻苦用功”。
他認真琢磨臺詞,反復揣摩人物情感變化。后來,他對同事講述了自己的心得體會:“臺詞是一定要認真琢磨的,一定要把人物的臺詞說出‘字兒’(念清楚)、‘事兒’(潛臺詞)、‘味兒’(藝術趣味)來,做到三合一的境界,這樣觀眾才能聽清楚,聽明白,聽出話里有話,而且能揣摩出感情色彩。我們常說的動聽、動人,就是這個意思。”這是他多年心血總結出來的經驗。
他對演員開口閉口用什么樣的中文臺詞都十分講究,這樣編出來的臺詞與口型準確無誤。他有著豐富的生活閱歷,語言表達能力又強,會給配音劇本提出很多實在的建議。
邱岳峰能配各種類型、各種年齡的人物。《警察與小偷》中的小偷、《白夜》中的幻想者、《大獨裁者》中的猶太理發師、《凡爾杜先生》中的凡爾杜,而且配卓別林的影片成了他的專利,“好像沒有人能比他更好地掌握卓別林那幽默而特別富有節奏感的臺詞了”。
在《悲慘世界》中,他有一段配音一直為人津津樂道:“有錢的老爺你竟敢這樣叫我們,因為我們窮你就叫我們流氓!正月里你們吃的是松露、蘆筍和小豌豆,你們想知道天有多冷就看下寒暑表,而我們——‘流氓’,我們的寒暑表是皮膚……”在這段配音中,既有憤怒的激情,也有抗爭的勇氣,還有生存的吶喊,直擊觀眾的心靈,帶來深深的情感共鳴。
“文革”中邱岳峰進了“牛棚”,在木工間勞動。同事孫渝烽回憶:“他的木工活干得很出彩,后來他送給我一個親手做的木頭相框,光滑精致?!?/p>
1975年“文革”即將結束,廠長陳敘一翻譯了《簡·愛》劇本,并親自開出了配音演員名單:李梓配簡·愛,邱岳峰配羅切斯特。名單出來后按要求送工宣隊審批,結果工宣隊的負責人說:“邱岳峰還在審查,配主角不合適,換人吧!”
面對這些手握實權的外行,陳敘一頂了回去:“只有他最合適,沒人可換?!遍_會討論后他們也明白,陳敘一是專家,不聽他的,將來再返工,責任擔不起。就這樣,邱岳峰從木工間回到了話筒前,開始為《簡·愛》配音。
當邱岳峰對著畫面喊著:“簡,簡……”直喊到簡·愛在荒原奔跑的畫面為止。那撕心裂肺的喊聲極富感染力,終于把心愛的女主角召回到桑菲爾德莊園,回到羅切斯特身邊。當這場經典的配音完成的時候,在場的人看到邱岳峰一身汗,嗓子也啞了。
邱岳峰不僅是譯制片的配音大家,也配過不少動畫片。當年,美影廠動畫片《大鬧天宮》由上譯廠進行后期配音時,他擔任了美猴王孫悟空的配音。邱岳峰很努力地把孫悟空那叛逆、率性和張狂的性格演繹得恰到好處,被圈內稱為難以超越的經典之作。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是上海電影譯制片廠的黃金時代,李梓、劉廣寧、丁建華、畢克、童自榮、尚華等各具特色、聲情并茂的配音,讓無數影迷魂牽夢繞。而邱岳峰,因作品數量多、藝術成就高,堪稱中國譯制片好聲音中的好聲音。
生活中的邱岳峰
在邱岳峰百年誕辰紀念酒會上,已經九十六歲的蘇秀委托林棟甫讀了她寫的一段文字,她寫道:“他們夫妻加孩子已經六七口人了,住的一間屋子那么小,只有十七平方。養自己的親生母親還不算,還要養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他父親后來娶的中國妻子,即孩子們叫的中國奶奶。我覺得即使地方比他更大、工資比他更多的人也未見得肯這樣做。這一點,他的妻子靳雪萍也很不容易,稱得上是賢妻。孩子們,你們的父母值得你們為他們驕傲。”
這段話在人們心中濺起朵朵浪花,在場的來賓以長久的掌聲向邱岳峰夫婦表達敬意。
邱岳峰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家庭責任感也很強。他們夫婦原本有三男二女五個孩子,不幸的是第一個女孩剛出生時患了急性肺炎,要買青霉素卻湊不夠錢,后來向人借錢買了針劑,但已來不及了……此后,邱岳峰把對大女兒的愛和所有情感都寄托在了小女兒身上,他最疼這個孩子。
一次,四歲的兒子邱必昌因為不聽話多吃了芝麻香蕉,被邱岳峰拽到院子里打了屁股。多年后,兒子問母親:“為何非要把我拖到大院打我?”母親說:“你父親怕你的哭叫聲影響到小樓上下鄰居的休息?!鼻裨婪寰褪沁@樣,一向很替別人著想。
在孩子們的記憶里,父親手長得漂亮,修長、整潔、干凈。在洗臉的同時,他常常會用一把軟毛板刷洗指甲的縫隙,哪怕是在勞動改造的那些年。
雖然邱岳峰一家六口長期蝸居于十幾平方米的斗室,但家中總有花草的位置。他喜歡養花,家里有橡皮樹、曇花,每年開得都挺好。曇花開時,他的學生晚上會來家里看曇花……這是多么溫馨又難得的畫面,也有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快樂氣息。
在友人和同事們的回憶里,邱岳峰節奏感極強,和他一起跳舞,被他帶著前進、后退、旋轉,會使人感到自己和音樂完全融為了一體,所以他是最搶手的舞伴。
邱必昌曾回憶家中過年的情景:“曾有那么幾年,每個年初二的晚上,是我們家最熱鬧、最開心的日子。父親的學生,圈外的朋友,我的同事,會不約而同地來拜年,聊天。那一天,我們家會早早地吃完晚飯,把飯桌收拾干凈,鋪上一年只用一次的桌布,擺上糖果,拿出茶壺和茶葉,把取暖的火爐燒得旺旺的,等著大家陸續到來……進門脫鞋,大家光腳踩在用堿水、板刷洗過的地板上,一點也不覺得涼。最早來的坐在椅子或方凳上,后來的只能擠坐在床上,再晚來的,干脆拿了墊子或枕頭坐地板。好在彼此都熟悉,誰也不會在意。因為過年而換上六十支光的燈泡,使房間比平時亮了許多。爐火越燒越旺,連出煙口的鐵皮都燒紅了。水開了,熱氣順著壺口直往外躥。母親張羅著沏茶倒水。大伙聊著,盡是些開心的事,什么話題都有。你一句我一句,各自說自己經歷的瑣事,還有笑話。父親當然也在其中,聽他們說,和他們侃,時不時會盡情地笑。忘了是誰說的一個現實中的笑話,逗得父親和大伙笑到直不起腰,喘不過氣,有的順勢倒在床上,有的笑到直抹眼淚……”這樣熱烈的場景,一定深深地感染著邱岳峰。
1980年3月29日,邱岳峰和妻子因為流言起了爭吵,回到家時,子女已經注意到邱岳峰的反常。其實那時他已經服了大量安眠藥,整個人沉默頹然。流言和吵架是導火索,熟悉邱岳峰的人,雖然震驚卻也都能理解,邱岳峰的離開仿佛是一種必然?!案赣H死的原因其實是明明白白的,他受不了對他的不公正待遇。”邱必昌說。
3月30日這天晚上,中央電視臺播放了一部全新譯制的日本電影《白衣少女》,邱岳峰是這部影片的譯制導演。當時正值觀眾對于譯制片狂熱的黃金年代,許多觀眾為了看電影早早守在電視機前。可誰也想不到,就在這一天,邱岳峰永遠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1980年,上海文藝界走了兩個名人——趙丹和邱岳峰。有人這樣評價他們:那是活在信仰、活在事業里的一代人!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