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搬新房子就了不起哇?你憑啥甩我的草鞋?惹你了還是招你了,叫你看不順眼?”這是四年前我搬家的時候,父親質問我的一句話。
父親說的草鞋嚴格來說已經不是草鞋,更像是自己加工的涼鞋。因為這雙鞋并不是用純粹的稻草編織而成,它的鞋底是一塊汽車輪胎膠皮,鞋面除了稻草外,還加有少許布條。這雙鞋在我家兩任老屋門后一掛就是幾十年,沒有一點美感不說,看起來還臟兮兮的,所以在我新房建成搬家的時候,沒經父親同意,我就自作主張把它扔進了垃圾桶,然后就被父親臭罵了一頓。如今回頭一想,我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做錯了。
在阿壩州建州前,九寨溝縣叫南坪區,屬松潘縣管轄。1953年建州的同時,才有了南坪縣。那時候的南坪縣各方面條件都極差,平民百姓勞作的時候腳上穿的大多都還是草鞋。草鞋制作簡單,方便實用,關鍵是不用花錢。只要找來一捆稻草,花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做出一雙。
草鞋很貼腳,走起路來十分輕便,防滑效果也特別好,上山下河、田間勞作一點問題都沒有,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使用壽命太短,穿不了多久就會散架。另外還有個問題,那就是新草鞋打腳,少了很多舒適感不說,還容易把腳磨起泡。于是有人在稻草中加入了布條,使用時間和舒適度也就增加了不少。可惜的是,能舍得把布條加進草鞋的人家畢竟是少數,因為布條還要用在縫補衣物上。南坪當地人把加了布條的草鞋親切地稱之為布筋子草鞋,父親那種叫皮筋子草鞋,不過皮筋子草鞋都是后來才有的事了。
曾經的南坪,交通閉塞,運送貨物全靠人背馬馱,那時候的“馱腳客”就是專門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南坪緊靠甘肅文縣,離文縣不遠就是武都。武都基礎條件比南坪好很多,不但有公路,也有汽車。父親通過“馱腳客”中的一個熟人從武都帶來一塊輪胎膠皮,結合稻草加工制成了一雙皮筋子草鞋。當他穿著這雙草鞋出現在朋友們面前的時候,很多人都羨慕不已。據父親回憶說,當時他的感受相當于是別人穿著布鞋,他穿的是一雙高檔皮鞋。
因為各方面的原因,1959年南坪縣被取消,重新并入松潘縣,成為南坪中心區;1962年第二次建縣后,南坪才有了第一條公路——松南公路。南坪與松潘通車之后,南坪才有了汽車,這個時候皮筋子草鞋也就不再稀奇了。皮筋子草鞋比平常草鞋和布筋子草鞋有了更多優點,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耐磨、防刺,就算是在毛竹茬中都可以隨意走動,而不用擔心鞋底會被刺穿。
父親的皮筋子草鞋穿了很多年,鞋面上的材料從最初的稻草到加入布條換了一次又一次,而那鞋底從沒換過。在大多數人都不再穿草鞋的時候,父親也換上了膠鞋,但在夏天的時候,他還是喜歡穿他那雙草鞋,因為他覺得草鞋透氣不捂腳。直到很多人笑話他,那雙草鞋才徹底完成它的使命,被掛在門后,靜靜地躺在歷史的煙塵中淡看春秋。
我家的新房子建成了,很多被我認為過時的東西不是被我送人就是扔進了垃圾桶。我的想法很簡單,新房子里就應該放新家具,老舊的東西該淘汰的就要淘汰,沒必要留在家里占地方。然而,我卻沒有意識到,有些東西它的存在遠大于實用價值。古董有實用價值嗎?沒有。但它們的存在能見證一個時代的興衰,能見證一段歷史的存在,它們的存在甚至可以看作是一個時代的縮影。父親的草鞋算不上古董,但它也起到了與古董相同的作用,它見證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九寨溝發展的歷史巨變,更見證了我們家從無到有,從有到好的發展過程。
南坪在歷史的版圖中一直處于邊地位置,這里山高路陡,出行困難,沒有商業重鎮,也沒有貨運碼頭,既不是魚米之鄉,也不是兵家必爭之地,不論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方面基礎都極其薄弱。南坪建縣后,社會結構得到了快速調整,特別是在改革開放后,變化更是日新月異。在我們家首先改變的就是住房問題。
父母結婚的時候沒有住房,只能租借別人的房子,每月兩塊錢的房租是他們當時最操心的事,一轉眼一個月,一轉眼一個月,拿不出錢就會被人恐嚇要趕出門去。好在別人也只是嚇嚇,并沒有真的趕他們出門,但隨時提心吊膽的感覺肯定是不好受的。父親體力很好,還能識文斷字,但想掙錢根本沒有門路,他只能穿著草鞋上山砍木料,下河撈石頭,耕田種地,用汗水為我們家換來生活必需的一分一厘。
隨著改革開放,農業合作社退出歷史舞臺,家里經濟條件很快就有了好轉。父母用90塊錢買下了合作社的兩間豬圈,在他們共同的努力下,拆除了豬圈,建起了屬于自己的兩間住房。雖然整個房屋不足100平方米,但父母再也不用擔心交不起房租,再也不用擔心會被別人趕出屋外。這兩間房是父母的避風港,也是我們姐弟三人的出生地。那雙皮筋子草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父親掛在了門后。
隨著我們姐弟三人的出生,一家五口兩間房明顯已經不夠用。時間來到1983年,我們家有了承包地,同時也分得了一塊宅基地。從1984年籌備木料、平整地基開始,到住進新房花了近三年時間。而且這五間屋子只裝出兩間,其中一間從中隔開,外間是父母的臥室,我與弟弟住在里間;姐姐住的那一間是一個大通間,里面除了一張床和一張寫字桌外,別無所有。但房間比起老屋到底寬敞不少,那沒裝出來的屋子有兩間成了擱置雜物的閑間和一間廚房。
從老屋搬家的時候,父親特意把那雙皮筋子草鞋放進柜子,一起搬進了新屋。從柜子中取出來之后,他又掛在了門后。母親看到之后對父親說:“現在誰還收拾那些東西,甩了算了。”父親瞪了她一眼,說了兩個字:“敢甩”。就這樣那雙草鞋一直掛在我和弟弟的臥室門后。
時間不緊不慢地過著,我們也在不知不覺中長大。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家里終于迎來了一次大裝修,所有的房間都裝了出來,客廳還鋪上了瓷磚,就連屬于奢侈品的沙發和電視機都擺進了我們家中。在清理舊物的時候,弟弟把那雙草鞋扔到了院子當中,想跟其他不要的東西一起清理出去。他還沒來得及清理,父親已經把鞋撿進了門,在水龍頭跟前清洗起來。晾干之后,又讓它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假如那雙草鞋有思想的話,我想它肯定無法理解父親的做法,因為連我都理解不了,它怎么可能理解?
旅游業的興起,讓曾經的南坪,今天的九寨溝成為一張世界名片,各項基礎設施得到了快速發展,九寨溝再也不是邊地的存在,而是阿壩州旅游的重要核心。以往制約九寨溝發展最大的交通瓶頸已被打破,九環線、九若路、漳大路、川九路等交通工程都已完工通車。在建的九綿高速通車后,成都到九寨溝只需四個小時。而早已投入運營的九黃機場已成為四川的第二個口岸機場。九寨溝快速地發展創造了更多的就業機會,也讓當地人得到了更多積累資金的機會,而我也有錢可以修建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了。從動工到建成僅僅一年,四層的樓房就拔地而起,不僅自己的住房得到了解決,還出租了部分房間用來收取租金。
當我搬家的時候,那雙皮筋子草鞋成了我扔掉的第一目標。
鞋,扔掉了,但我卻傷了父親的心。后來每每想到這個事,我都忍不住想扇自己兩耳光,我為什么沒能站在父親的立場去看待它的存在呢?雖然他從沒說過留著那雙草鞋有什么用,但現在我能肯定,在他眼中那雙鞋早已不是鞋,它是我們家的經歷者與見證者,也是九寨溝乃至阿壩州的經歷者與見證者。但我卻把它扔了,還扔進了垃圾桶……
就在前兩天,我兒子因為要寫一篇作文特地向父親請教一些過去的事,父親講完之后,有些遺憾地對我兒子說:“你們娃些沒經歷過以前的事,所以很多東西不知道。可惜你爸爸把我的草鞋甩了,不然你看看就能感覺到以前跟現在的生活差異……”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