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是老師

很多人看到我名字，就會好奇地問一句：你媽媽姓李？我總是脫口而出：N0，我媽媽姓張。而追根溯源，其實，我媽媽原本姓劉。

懵懂記事時，奶奶給我講過，媽媽原本出生在劉姓人家，在她嬰兒時，外婆因病去世，媽媽上面還有一哥一姐，外公看著不諳世事的我舅舅、姨姨，還有嗷嗷待哺的我媽媽，一夜之間愁白了頭。那樣一個經濟匱乏的年代，外公自知一個人沒有能力拉扯大三個孩子，所以就在外婆下葬前，把媽媽放進了棺材里陪葬外婆。哇哇大哭的媽媽，讓她的姑姑肝腸寸斷，最終，不顧一切地把媽媽抱了出來，送給了她姑姑所嫁村莊的張姓人家撫養，這就是后來我的外公外婆家。

外公高大威猛，皮膚黝黑，外婆長相甜美且溫柔嫻淑。據說當年相親時，外公擔心外婆看不上他，就張冠李戴地讓他城里長相俊朗的老表代他相親。外公做得一手好菜，是當年縣政府的廚師，響當當的商品糧戶口，所以家境殷實。領養媽媽時，外公外婆還沒有孩子，媽媽算是長女，后來有了五個姨姨和一個舅舅。盡管有了親生的兒女，但外公外婆還是一樣對媽媽視如己出，傾盡了父母無私的愛。

正是外公外婆的好，讓媽媽小小年紀就知道感恩，作為家里的老大，什么活總是搶著干，讀書也特別用功，成績比和她同班的姨姨好很多。后來，外公托關系讓媽媽去代課，這一干就是一輩子。

小時候的印象中，媽媽在本鄉外鄉幾個地方的初中、高中教過書，直到我上小學三年級，才回到我們家門口的學校教書。媽媽為了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連續幾年奔波在進修的路上，我記得初一時，曾寫過一篇作文《彎彎的小路》，滿含深情地記敘了媽媽堅持進修學習的頑強毅力。那時候父親常感嘆說，我家除了他，全部是學生了！是呢，媽媽當年進修，也是購買了各種書本，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付出總有回報，后來，媽媽中師畢業后，通過考試轉正了，擁有了商品糧戶口。

當年在農村，擁有商品糧戶口的少之又少，所以媽媽總說，是外公外婆的恩情讓她擁有了更好的生活。外婆生病的日子里，媽媽白天上課，一下課就去一地之隔的外婆家侍候她，臨終時，媽媽也是守候在外婆面前，看著外婆安詳地閉上了雙眼。外婆去世的第一個春節，媽媽特意叫上我們全家去外婆的墳地祭拜，當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起，我們幾個跪拜在外婆的墳前深深叩首，媽媽更是泣不成聲。后來，媽媽讓我們先走，她說她在墳前多呆一會兒。那天北風呼嘯，雪花飄飄。后來，還是姨姨去墳地把媽媽強行拽回家。

小學五年級時，媽媽成了我的班主任老師。當時我愛看亂七八糟的課外書、連環畫，媽媽有些不太支持我，說快升初中了，要我好好讀書。記得有次媽媽的同事指著一篇文章的一個生僻字問媽媽怎么念，媽媽還沒來得及回答，我不假思索地念了出來。媽媽很驚喜，問我沒學過，怎么知道正確讀音，我說，課外書上有啊。好像從那時起，媽媽不再反對我讀課外書。我可撒開了歡，輾轉于很多同學之間，借了不少連環畫。每次下課回家，媽媽搟面條，我邊燒火邊看書，紅紅的火苗閃爍著，如同書本一樣給我打開了一方清新綺麗的夢幻世界。

當然，我自己也擁有了越來越多視若寶貝的連環畫，記得當時裝滿了一蛇皮口袋，成了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的資本。一次，一個男生要向我借連環畫，我說好啊，跟我回家拿。當這個男生看到那么多連環畫，真是羨慕嫉妒恨啊，一下子紅了眼，搶了蛇皮袋就跑。咋了，明搶啊，我氣不打一處來，拼了命地追趕他，繞著校園追了好幾圈，終于奪了回來，并狠狠地呸了他口水，還告訴了媽媽。媽媽說，好東西就要分享嘛，那么兇干嘛呢。

有一年春節，媽媽給了我五毛錢的壓歲錢，怎么花？我去村代銷點買了平生的第一本作文選，記得那作文選的封面是粉紅色的，清新脫俗，讓我愛不釋手。還剩下一毛五分錢，我買了香噴噴的瓜子。那個除夕晚上，熬年哩，嗑著瓜子，看著作文選，那滋味真是幸福無比！

也許正是這無形當中我看了諸多的課外書，相比同班同學，作文稍勝一籌。小升初前幾天，媽媽在班上說，這是最后一節作文課，題目自擬，每個同學自由發揮，想寫啥就寫啥。事隔多年，我不記得當時我寫的作文題目和內容了，但清楚記得，小升初語文考完，我興高采烈地跑到陪考的老師媽媽面前，說：“媽，您讓我們最后寫的那個自命題的作文，我的題目和今天考試的題目一模一樣啊，所以，不費吹灰之力，我的作文就洋洋灑灑完成了！”果然不出所料，那年我語文分數特別高。幾年后的初三第一節語文課，班主任老師第一個提問我，并賣關子說：“大家知道我為什么提問她么？”是呀，怎么第一個提問我，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后來老師解釋說：當年我小升初的作文是他改的，因為寫的特別好，就一直記得我的名字。所以在新班級看到我名字時，按捺不住心里的興奮，第一堂課第一個提問了我。后來，這老師對我關愛有加。

那時每年春節，我熱衷于買各種各樣的人物畫兒貼在家里的墻上，一是色彩斑斕的畫兒給新年增添了氣氛，最重要的是，媽媽總是對照畫上的內容給我講故事。曾講過，霸王別姬的歷史故事， 陸游和唐婉凄美的愛情故事，還有《蝶戀花·答李淑一》詞：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印象最深刻的是對著魯迅的畫兒給我講的：有一天晚上，一個小偷溜進了魯迅的家。做賊心虛，他想等魯迅入睡之后再行竊，哪知魯迅寫啊、寫啊，手中的筆一直不停地揮動。過了好久，魯迅累了，伸伸腰，點支煙，抽上幾口后，又開始埋頭寫。就這樣，燈光總是亮著，小偷一直下不得手。眼看時間過去很久了，魯迅還是不熄燈入睡，小偷熬不過魯迅，只好趁魯迅專心寫作之機，悄悄地將廚房里的一件小東西拿走了事。正是基于小時候對魯迅的美好印象，長大后讀到魯迅的文章，我特別喜歡，骨子里也有了種仗義執言的豪杰之氣。而如今，老屋拆了，每次想到老屋，老屋那人物畫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而媽媽講故事的情景也溫馨如昨。

可我有一次也傷了媽媽的心。那是初中時，也許是課外書讀多了，總對著萬事萬物有著特別美好的幻想。想每次回到家，家里人都笑語盈盈，但那個年代，經濟不寬裕，家里總有這樣那樣的煩心事。記得有個周未在家，父母親為了錢如何分配的事抬杠。因為小時候媽媽在外教書，是父親帶著我們姐弟幾人在家度日的，在感情上，不管誰對誰錯，我是偏向父親的，所以在離家去學校之前，我寫了封信。大意是我一星期回來一次，迎接我的不是相親相愛的父母，卻是兩個人為生活瑣事吵嘴，責怪媽媽為什么不體諒一下父親？我當時不知道媽媽有沒有看到這封信。一年多之后，當年媽媽教的一個學生和我在一個初中讀書，一次，我們結伴上學，在路上閑聊時，她說：“你知道嗎？你那年責怪你媽媽的那封信，我們班的同學都看了，你媽媽看著信，淚流滿面。你為什么要用那么尖銳的言語去刺你媽媽的心呢？她每天那么辛苦，家里、學校，忙得團團轉，得到的卻不是你的體諒?！甭犃藢W妹的話，我一下子怔住了，原來媽媽她是看了信了，但她卻只字未提，只一個人暗自傷心，沒有責怪我一句?，F在自己也為人母親，每每想起此事，常淚濕眼眶。

有年天大旱，村里的水井打不上水了，父親騎著自行車，后面架著兩個水桶，到方圓幾里外的村莊打水，一天往返幾次。水真的貴如油了，可媽媽每次去學校，總要燒壺開水，拎給同事喝，一次兩次三次，小小年紀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責怪媽媽：水那么難挑，您倒好，那么大方，還給同事喝？媽媽笑了，就是水難挑，所以老師們缺水喝啊。還有一次，在我校監考的外校老師在我家吃飯，我猜想媽媽一定會傾其所有，把家里好吃的拿出來招待人家，就偷偷地把一棵大白菜藏到床底下，沒成想，小孩子的這點伎倆，根本瞞不過媽媽的火眼金睛，媽媽找到了白菜，全部炒了。

對外人如此，對家里人的好更是沒得說。那時很久家里才改善一次伙食，不管有什么好吃的，每次做好后，媽媽必定讓我們給爺爺奶奶先送一碗。有個小外公，一輩子單身漢，隔三差五就到我家一次，每次去不論多忙，媽媽都會給他縫縫補補，讓他吃飽喝足再走。小外公逢人就說，這個領養的侄女，跟自己親閨女一樣。姑姑家里孩子多，生活一直困苦，媽媽多次瞞著父親，給姑姑提供錢財幫助，多年后父親聊起，說：姑姑是他親姐，有時候他都舍不得幫姑姑太多，畢竟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但媽媽卻慷慨大方。還有，農村很多妯娌感情不合，可媽媽和她妯娌我叫大娘的，那感情卻是好得親如姐妹，兩個人到一塊，總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大娘患癌在世的最后時光，媽媽特意從新鄉回到村里，陪她走遍了村里的溝溝坎坎，兩人邊走邊聊，彼此都明白，這將是老姐妹倆最后一次拍話了，那份依戀不舍，也許只有在她們倆心里是驚濤駭浪吧。

父親患癌了，這成了我心里對媽媽無法述說的傷。我在醫院將近一個月，每次見到媽媽，我都不敢對媽媽說出真相。那天我要返回南方上班了，幾次張口想告訴媽媽，想讓媽媽在父親出院后，她看到那殘酷的一幕心里有個準備，但看著徹夜難眠、面容憔悴、為父親牽腸掛肚的媽媽，我始終沒有說出口。我微笑著說：“媽，我走了哈。我爹就交給您啦?！钡崎_門下樓梯，我的淚不可遏制地流了下來：媽媽，您該如何收拾這一地雞毛的悲傷？

父親出院半年后，正值暑假，我終于有機會帶著全家人從南方到新鄉看望家人。此時父親雖已臥床不起，但之前碗口大的傷口已經愈合。媽媽頓頓煮面食或熬稀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父親吃。天氣酷熱，還要每天給父親擦洗身體。陪了他們二十多天， 因假期有限，我又要返回。臨走前，我打算給媽媽留幾千塊錢，讓他給父親補充營養用，但無論我怎樣硬塞，媽媽都不肯收，說我用錢的地方多，好好供兩女兒讀書，別太操心他們。她把平時愛看的幾本書和一個聽歌的mp3裝進了我的行李箱，我在候車時，打開書本想瀏覽幾頁，赫然看到一本書頁里夾著二百塊錢……

癌癥晚期的父親，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清醒時，對媽媽說著感謝的話，說媽媽給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迷糊時，吵吵鬧鬧，好似變成了頑劣的學生，把當老師的媽媽折騰得疲憊不堪……最終，父親走了，媽媽的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也一下子空蕩了……葬禮上，媽媽望著入土為安的父親，淚光中有幾多辛酸，幾多不舍。

父親下葬后，媽媽帶著我們姐弟幾個去了外婆的村莊，給外公外婆還有去世的宗親們一一上墳祭拜，媽媽對我們講述這些宗親生前對她的愛與溫暖……那一刻，媽媽又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她記憶里熱戀的故鄉。

如今媽媽在新鄉，白天接送小侄女上學，晚上陪小侄女做作業，禮拜天會約幾個老姐妹一起學唱歌，有時忙完家務事就到弟弟開的飯店擇擇菜，打掃打掃衛生。

我們三姐妹，都離媽媽千里之遙，別說是媽媽的小棉襖，連薄襯衫都不是。一次和媽媽視頻，她忍不住哭了，弄得我也哭得稀里嘩啦。后來媽媽就說，以后沒啥事不要打電話給她，她會吃好睡好玩好，要我們都安心工作，不要老牽掛她。我理解，媽媽是知識分子，有著比常人更豐富的情感，人老了，容易沉浸在陳年舊事里，有時，一個電話，提起某個人某些事，她敏感的心海就像投入了石塊，會激起層層漣漪，久久難以平靜。所以，平日沒什么事，我們都盡量不去驚擾她，努力過好自己的每一天，也是思念媽媽的一種方式。而每次見面，我們都聊個聊啊，聊個通宵……

每年到了母親節或教師節的時候，我總想寫一篇關于媽媽的文字。但到底，我的媽媽是老師，還是我的老師是媽媽？總是傻傻分不清楚。她是生我養我的媽媽，也是教我知識和影響我為人處世的老師。她身上具有的向上、向善、向美的優秀品性，已經像種子一樣在我心田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郁郁蔥蔥，香氣四溢。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