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不會被遺忘

路翎（1923—1994），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原籍安徽省無為縣，生于江蘇蘇州。1937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短篇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初雪》《求愛》、話劇劇本《英雄母親》《祖國在前進》等，是七月派中作品最多、成就最高的作家。

晚年路翎令人落淚

1982年，我剛剛從大學畢業來到北京。上海的王戎先生到北京來，為了讓我盡快在北京打開工作局面，便帶著我拜訪他的幾位朋友，其中一位就是住在芳草地一個大雜院里的路翎。

初見路翎，心中疑惑，面前難道就是當年曾被朋友們稱作美男子的路翎？此時他還不到六十歲，卻只能無力地靠在桌邊，借支撐物的力量站起來。他臉上的肌肉松弛了，折成一道道深深皺紋。他一下子沒有認出他的老友王戎，記憶力已隨著那蹉跎歲月逝去，留下些淡淡的痕跡。那雙曾經明亮、漂亮得讓朋友們贊嘆的大眼睛也沒有神采，只是呆滯地緩緩環顧周圍，同時用簡單而含糊的話，回答老友熱情的問語。

自從“胡風反革命集團”冤案發生之后，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里他們沒有見過面，只是在“文革”平反后，從朋友的講述中，王戎才略為知道一些路翎的近況。他聽說，在活下來的朋友中，路翎的狀況是最為凄慘和令人痛心的。二十年的監獄生活，使得路翎的精神常常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之中。有許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強加于身的許多罪名他無法接受。他不像別的朋友那樣開朗而達觀，可以很快適應突兀的打擊，用讀書、學習外語之類的辦法讓自己沉靜下來，從而在磨難面前始終保持一種心理健全狀態。

路翎和胡風一樣，在獄中永遠無法擺脫每時每刻精神的折磨。他默默無言，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讓他忘掉心中的疑惑和不解，也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讓他安靜地入睡，讓心靈得到一夜的寧靜。他的精神始終拉得緊緊的，從沒有松弛過。最終，他不得不被送進精神病院治療。病愈之后回到家里，靠掃地掙一點兒工資養家糊口。

在來看望路翎之前，王戎就聽說了路翎的身體狀況，早已做好了精神準備。但當他看到路翎以這樣一副模樣出現在我們面前時，還是呆住了。他不愿意讓自己這種傷感刺激路翎，便強裝笑臉與之交談。等我們從路翎家中出來，走在破爛不堪、狹窄的胡同里，他不住地在擦眼淚。

我在上海念書的幾年時間里，常在賈植芳先生家里遇到王戎，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更沒有見過他落淚。此刻，我開始明白路翎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開始明白，路翎在經歷過磨難之后，身上真是產生了強烈的反差。不然，像王戎這種性格開朗達觀的人，是不會如此感慨，以至難以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表現出情感脆弱的一面的。

我接觸的路翎

人們久違的、病中的路翎重返文壇，步履雖然蹣跚，對于他，對于讀者，其意義卻極為重要。熟悉他名字的讀者，欣喜地發現他重又拿起筆。從事文學史研究的學者們仿佛發現新大陸一般，重新肯定了路翎在20世紀40年代的創作所具有的價值。

不少學者的評價漸漸接近于胡風當年對路翎所作的評價，公認路翎是現代小說界的一個天才，一個最有創新意識的獨特作家。他在二十幾歲寫出的長篇巨著《財主底兒女們》，被錢理群、王德威、張新穎等學者視為現代小說創作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代表作，甚至將之列于最重要的前幾部。

正是在身體和精神漸漸恢復正常的日子里，路翎進入一生中最后一次創作高潮。那些日子里，我開始了和他的接觸，先是因為我在《北京晚報》副刊做編輯，不時去約稿。后來，為了撰寫《胡風集團冤案始末》，也常去訪問他，從他那里收集一些資料。每次到他那里，都發現他在伏案寫作。他似乎在和自己的生命較量。少言寡語的他，只有在寫作中才找到情感宣泄的途徑。

他寫的最多最快的是小說。短短的時間里，一篇篇小說，包括中篇和長篇，相繼創作出來。可是，我偶爾翻閱它們，卻產生不出興奮和欣喜。我不能不承認這一殘酷的現實：那個當年才華橫溢、創作了《財主底兒女們》的路翎已經不復存在。很明顯，他的思維、心理狀況，已不允許他架構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這一形式了。同時，他的語言方式，也難以擺脫年復一年經歷過的檢討、交代的陰影，大而無當或者人云亦云的詞匯，蠶食著他的思維，蠶食著他的想象力。每當他興致勃勃地拿出小說手稿給我看，我心里就不由得掠過一陣陣悲哀。

對他，我不便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只能用一些空洞的話鼓勵他，讓他不至于失去創作的熱情。因為，說不定有一天他身上會奇跡般出現從前那個路翎的影子，這些一日日所做的努力，會是一個新高潮到來之前的鋪墊。

20世紀80年代，路翎給我寫過十多封書信，寄過不同的散文，主題包括掃地、談他與外國文學的關系等。這些書信留存了一代人的歷史。

路翎寫來的第一封信是在1984年12月，之后，他不時會寄散文、小說、詩歌過來。我寫信給路翎，問一些他的創作與外國文學的關系。他很快回信答復：

李輝同志：

信收到。您好。

你的問題：1.我在寫作技巧上與外國文學有無關系……寫作技巧上的影響是有包括在內的，它是屬于寫作方法的。

2.《洼地上的戰役》寫作過程與立意。我是五二年底五三年初去朝鮮，回來后想到，在戰場上，在戰爭這一巨大的事件下，戰士的個人生活和他們的愛情感情有時是隱去了，但是許多時候卻是存在著的；而朝鮮村莊毀于侵略者炮火中，朝鮮人民與志愿軍是真正的有著鮮血凝成的友誼，這中間也生長著有意義的男女愛情的。我這么想，還想到戰爭與朝鮮人民的和平愿望和他們的堅決奮斗性。這便是《洼地上的戰役》的立意和構想的過程，在創作過程中，仔細地想著，這些立意便也更清楚些。

我讀蘇聯作品《第四十一》很久遠了，是1938年。寫《洼地上的戰役》時并沒有想到它，沒有受它的影響。但是，我描寫朝鮮戰爭題材的作品，在風格和若干語言的情調上，卻受著法捷耶夫《青年近衛軍》、西蒙諾夫《日日夜夜》等作品的影響，雖然不是直接的。

3.我過去對西方現代派接觸不多，接觸過一些對法國皮加索的印象派象征派的介紹，大約那也就算是現代派或與現代派有關的吧。1955年“胡風集團”事件之后看書不多，便沒有什么接觸了……

謹此回答你，潦草了，很歉疚。

祝好。

路翎

1985年5月16日

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被錢理群等學者評價頗高，讀這部長篇小說后，我去信談個人印象，路翎也回信談自己不愿意羅列多的景物描寫，而是集中描寫人物。他說，這也是受外國文學的影響。

李輝同志：

來信收到了。您好。前寄報紙和信也收到的。夏錦乾同志調上海去以前曾來過。

關于你的問題。你說，我的小說《財主底兒女們》里，有不注意景物的客觀描寫。我在這方面的思想是，我有時覺得羅列多的景物描寫可能有些零碎，又要著力描寫人物，便很少有這種描寫，而采取一些人物情緒心理連著一定的景物描寫了。關于人物的外貌，我也是描寫不多。我的創作的思想情況是，覺得有內心心理、社會性格的描寫便夠了，外貌的描寫不很重要。這也是有受外國文學的影響。

我的長篇的人物是否有原型。有的是可以找到一些影子的，是有我的一個親戚的家庭、一些人物為大概的材料的原型。我寫這長篇時，是存著批判中國從封建社會出來的激烈的心情的，也激動地想描寫年輕一些的人走向未來。

關于散兵游勇的描寫，我倒沒有這類生活的直接的經歷。不過，在舊年代，這些有時候見到不少。

歡迎你有時間來到。

祝好。

路翎

1985年6月27日

1988年，《百花洲》發表了我寫的《文壇悲歌——“胡風集團”冤案始末》。我將雜志寄給路翎，讀后他寫信談自己的印象。這也是他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

李輝同志：

《百花洲》一本收到，草草看看你的一篇文，預備再看。我覺得是良好的文。你的思辨力和安排的心思和才能都不錯，有著深刻（的含義。作者注）。但我覺得你對舒蕪說得含蓄了，客氣了。他的《論主觀》是錯誤的文章，根本是唯心論。其余的，有什么其他，我仔細看過再給你信吧。我是覺得你這文總之是優良的。

你說在《人民日報》文藝版發表了我的詩，寄來一份，我未曾收到。我們這個郵局寄印刷品紙卷大信封常耽擱失蹤，我希望你用普通信封單寄一封刊來，或單一剪報即可。

祝好！

路翎

1989年1月31日

那些年，我喜歡路翎的短小篇章。它們清新、細膩，作者用一種難得的平靜，描述自己對往事的回憶和對市井生活的觀察。

他寫得最多的是當掃地工三年的生活。我記得他寄給我的第一批文章，幾乎都與掃地工生活有關。首先發表的是《天亮前的掃地》。發表這篇文章時，我特地從路翎那里要來一些照片，請丁聰配上一幅插圖。畫的上方是路翎的肖像，他眉頭緊鎖、嘴巴緊抿，滿臉悲憤與疑惑；畫的下方，是路翎的背影。他在冬日黎明之前，穿著厚厚的棉衣，系著圍巾，手持掃帚，在清掃胡同里的垃圾。盡管路翎寫得委婉、溫馨，并非一種傷痕式的記憶，但丁聰顯然讀出了文章背后所隱含的悲哀。

后來，我調到《人民日報》之后也發表過他的詩歌。

可以說，在20世紀80年代，作為一個副刊編輯，能將一個經過多年牢獄之災的“胡風分子”恢復寫作的文字變成鉛字與讀者見面，之于我，非常榮幸。

天才在詩歌中最后爆發

對于路翎復出后創作的詩歌，文學界遠遠沒有認識到它們的價值和水準。和20世紀80年代同時代很多詩人的作品相比，他更接近于一個詩人的創作。

通常人們認為，路翎在晚年的創作力已經衰減，當然是指小說。但是，他的散文有的寫得不錯，不過我覺得他寫得最好的是詩歌。

詩人有時候需要一種特別的想象力，或者說，處于一種不正常的精神狀態下能夠寫出好詩。路翎恰恰由于政治上的不幸，成為一個精神分裂者，或者精神不正常的人。雖然病情有所好轉、身體有所恢復，但在80年代，他少跟人交流，我去訪談的時候，他會多說一點，平常沒有多少話。

然而，真正的文學天才想扼殺也很難。

路翎沉浸在他自己的文學世界里，他晚年的那些詩歌充滿了想象力。一個精神不那么正常的人，或者精神受壓抑的人，他在詩里面，更容易找到一個文學發泄的出口。

路翎晚年的詩歌值得一讀。當代詩壇遠遠沒有關注到路翎晚年的詩歌，在我看來是詩壇的一個悲哀。復出的路翎，無論詩人還是評論家，很少關注他的詩歌。我卻覺得，對老一代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所寫的作品，其實應該給予足夠的關注。這些作家的作品，更能和文學史有一個傳承的銜接，何況路翎的詩，遠比一些名聲不小的新詩人的作品，更接近詩的本體。

暮春，

掃地工在胡同轉角的段落，

吸一支煙，

坐在石頭上，

或者，

靠在大樹上：

槐樹落花滿胡同。

掃地工推著鐵的獨輪車，

黎明以前黑暗中的鐵輪

震響，

傳得很遠，

寧靜中彌滿

整個胡同。

——（《槐樹落花》）

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種詩意。痛苦的日子，在晚年路翎那里，竟然釀出如此寧靜與清新的詩句。這是真正的詩。

與晚年的散文相比，路翎的詩更能代表他的藝術創作力。它們表明，他內心中仍然以一種特殊方式潛藏著藝術激情和才華。在靈魂經歷了痛苦折磨之后，在精神仍不時籠罩著分裂狀態陰影的時候，他似乎更適合于把握詩的形式。在沉默的時刻，在給人一種近乎于呆滯印象的時刻，其實他的靈魂正在飛翔。

顯然，他的內心，有一片供靈魂飛翔的天地。他時常產生一些常人沒有的感覺，這些感覺便成為詩的內核。過去生活的影子，過去曾經熟悉的大自然的一切，都成為他的詩歌想象的基礎：落雪，記憶與想象中的青蛙，奔跑的馬，向太陽飛去的蜻蜓……

在路翎那里，產生出奇特甚至有些怪異的感覺。我相信，假如不是那種精神狀況，有些想象、有些詞語是很難捕捉到的。也許正是這樣一種精神狀態，才更適宜尋找詩的意象。而路翎晚年的詩歌，由此而具有了特殊的意義。

飛翔是他潛在的渴望。于是，在他眼里，夜間周圍的一切，便給他一個奇妙的感覺，它們都像是要飛翔起來一樣。閃爍的星斗、街燈刺目的亮光、樓房頂端亮著的窗戶，甚至夜的寂靜和嬰兒的笑，也“像是要飛翔起來”。讀這樣一首詩（《像是要飛翔起來》），那個目光呆滯、行走不便、沉默寡言的路翎，一下子在我心目中活躍起來。

我想象著，他坐在窗戶前，凝望著外面的世界，內心一定有一種飛翔的渴望。正是有這種渴望，黑夜里的一切，才在他的面前旋轉起來，飛翔起來，帶著他的生命飛翔。

類似的感覺常常出現在晚年路翎身上。從而，他對色彩、聲音、詞匯有了與眾不同的理解和聯結。

他寫戰馬：

馬的心臟有紅色的火焰與白色的閃光外溢

它自己看見。

他感覺到蜻蜓心臟的燃燒：

蜻蜓的心臟是有豪杰的火焰的蜻蜓的

蜻蜓。

他想象春雨中青蛙的歡欣——

池塘、巖石比以往更可親，

撞擊在巖石上而鳴叫。

它撞擊是因為歡欣，

然后便輕輕跳躍上去了。

整首詩前面十幾行為一個整體，充滿春雨般的歡欣。可是，路翎最后只用一行單列一段就突然結束了全詩：

冬天的時候在泥土與樹的洞窟中。

在我看來，整首詩，因為有了最后這一句，才于突兀中顯出了詩的張力。生命在這里形成苦難與幸福、壓抑與自由的映照與聯結。讀到這里，我仿佛觸摸到了路翎飛翔的靈魂。

路翎晚年話不多，因為他表達很難，但是他的文字表達還是值得我們搜集和研究的。讓我們重新關注和認識現代文學史上這樣一個天才式的作家。同時，他也屬于當代文學史，他平反之后的作品在新時期文學中具備一定分量。

路翎寫作不單純為了發表， 這也是作家現在很少有的狀態。在特殊情形下，有這樣一些特殊的人，他的寫作不是為了急于發表。因此，他恰恰有一種更純粹的創作動機。

路翎，不會被遺忘。無論在歷史場景中，還是在文學史的敘述中。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