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對出版產業技術范式進行科學分析和準確預判,是關乎出版企業存亡和產業發展轉型的頭等大事。然而,技術與出版產業的關系問題,至今尚未被充分觸及。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反映的是技術演化到出版產業層面的一種存在狀態,是出版技術形成過程與出版產業進行組合、演化和共生的實現途徑與生產方式的綜合。在界定“出版產業技術范式”這一概念的指稱對象為“技術與出版產業的作用關系”的基礎上,采用“長河模型”的宏觀生態視角,解釋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結構模式和演進特征。這有助于將技術與出版產業這一對關聯要素進行系統分析和規律挖掘,為觀察出版產業的技術軌跡及其演化特征,抓住和預判當前出版產業技術范式轉換的機遇期,以及尋找有效的技術范式預警機制提供新的理論分析途徑。
關鍵詞:出版產業技術范式;概念指稱;結構模式;演進特征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6.009
柯達和諾基亞在其行業霸主地位的終結,究其根源在于未能充分認識到技術范式的轉換。然而,對于特定產業來講,技術范式的演化充滿各種可能性和不確定性,對其進行科學分析和有效預見也包含著復雜因素,出版產業亦然。在社會語境中,傳統出版、數字出版、智能出版等話語共識,均是技術演化到出版層面上的高度總結。這些具有時代特征的凝練表達,蘊含顯見的技術邏輯和范式演進的鮮明足跡,并深附強烈的現實指向和未來愿景:一方面,出版業的高質量發展和精神文明的現代化,離不開技術要素對出版產業的轉移、賦能與融合;另一方面,以人工智能為技術標桿迅速聚攏起來的新興技術體系,正以蓬勃之力催生出版產業的新業態和新愿景。毫無疑問,技術對出版業的改變和影響,一直深受學者的關注和探索,特別是現代技術在推動產業轉型與深度融合時所引起的出版業深刻變革,已成為人們追蹤和透視出版業態變化的重要焦點。誠然,技術在出版業中的角色如此顯而易見,舊有出版技術的剔除或轉換,往往面臨著傳統出版產業的落寞與退隱,而新興技術體系的形成或嵌入,又會帶動新興出版業態的崛起與繁榮。以至于技術與產業在實踐層面的強關聯,歷來是學者們試圖從學理層面來解釋兩者聯動變化的重要議題。基于此,本文對出版技術相關現象的關注,主要源于兩方面的思考:一是希望使用一個恰切的概念指稱來觀察和解釋技術與出版產業在介入融合過程中的動態、復雜且非線性的作用關系;二是希望用一個貫通的分析模型來拈出和呈現技術與出版產業之間的內在機制與演化面貌。
那么,怎樣的概念指稱和分析模型能夠發揮顯微鏡的透視功能,為研究者放大和鋪陳技術與出版產業之間微觀且復雜的作用關系?出版產業中的新舊技術演化呈現著怎樣的結構模式?其演化規律又是如何?這些問題在現有出版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解釋。因此,針對出版活動所直面的技術境遇,本文嘗試引入“技術范式”“產業技術范式”等相關理論,提出使用“出版產業技術范式”這一概念來回應“技術與出版產業之間的作用關系”這一現實叩問。
一、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概念內涵及指稱對象
技術范式理論不僅具有哲學淵源的視野傳統,還深具跨學科的理論特征。出版產業技術范式是技術范式理論的分析框架,在出版產業領域的概念移植和理論引介,也是出版產業的技術現象研究,尋求技術演化的本質規律,解釋出版產業轉型升級以及深度融合發展的可能路徑。
(一)概念界定:技術范式及出版產業技術范式
“范式”一詞最早由托馬斯·庫恩(ThomasS. Kuhn)提出,意指某些實際科學實踐的公認范例,因被用來分析科學研究演進方式而成為學術熱詞。曾有學者將其凝練為:一門學科的理論或是特定共同體成員所共有和維持的價值、信念、技術,或凝聚在一起的理論、內容及方法。近幾年,出版學研究對范式的引介,便深具庫恩的科學范式思想痕跡,不少出版學術精銳都曾對此做過有益思考。在其他學科領域中,也有學者并未嚴格遵循庫恩的范式本意,而是在類比或隱喻的基礎上,將“范式”一詞視為描述某種現象發展規律的研究基點。比如,“范式”“技術范式”“產業技術范式”三者在概念內涵上便有著密切關聯。1982年,喬瓦西·多西(Giovanni Dosi)將其引入技術創新研究中,提出科學范式的孿生概念“技術范式”,并將其視為“解決技術問題的一種模式或范型,包括問題的觀念體系和解決問題的方法體系”。此處“技術范式”中的“范式”,便是通過類比的方法進行的概念移植,是庫恩范式概念內涵的泛化。多西對“技術范式”概念的明確界定,奠定了技術范式的理論基礎,并在不同學科領域中展現出良好的理論延展性和解釋力,衍生出一系列諸如技術—經濟范式、技術創新范式、產業技術范式、社會—技術范式等交叉子域。其中,產業技術范式是科恩拉德·德巴克爾(Koenraad Debackere)等人關注到技術范式的產業特定性而提出來的一個關鍵概念,繼而發展為技術范式理論擴散性研究中的重要一支,這一概念旨在強調特定產業中技術發展的形成路徑和演化趨勢。作為厘清產業發展與技術范式關系問題的軸心概念,國內學者丁云龍曾明確指出:產業技術范式是產業技術系統內在結構關系所表現的某種模式或范型,是技術與產業相互作用關系的集中體現。從某種程度上說,產業技術范式置于產業層面的技術實踐語境之下,可被視為觀察技術與特定產業實現演化、融合和共生的極佳視點。
與之相承,本文將“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界定為:它反映的是技術演化到出版產業層面的一種存在狀態,是出版技術形成過程與出版產業進行組合、演化和共生的實現途徑與生產方式的綜合體現。作為表征技術與出版產業其他要素相互作用的結構關系模式,“出版產業技術范式”這一概念是產業技術范式理論在出版活動這一特定領域的視點聚焦,對其進行詳細考察,需從整體觀、系統性、過程論和動力學等多角度,將技術與出版產業作為獨立要素進行特別觀照。
(二)指稱對象:技術與出版產業之間的作用關系
產業技術范式不是技術范式,也不是技術范式的一種,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兩者的指稱對象不同。指稱對象反映一個學術概念所包含的核心問題域和所尋求的目標解域,是此概念區別于其他關聯概念所必須具備的特有要質。
從關聯概念的指稱對象來看,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指稱對象,可在上位概念“產業技術范式”的理論樣板中,找尋自身概念圖式的基本定位。與技術范式的指稱對象是技術本身不同,產業技術范式的指稱對象是技術與產業的復雜關系,其問題域是技術在產業系統中的結構及演進機理,解域是尋找沿著技術軌跡的產業升級與演化規律。技術從來不是自在自為的存在,任何技術創新或產業技術變革,必然有著技術與他者產生聯系并發生作用的復雜現象,如技術—經濟范式、技術—社會范式等。
出版產業技術范式也是技術與他者的關系在出版這一特定領域的具體體現:一方面,技術要與出版產業其他要素保持間隔。這意味著其問題域與解域不能把技術混同于出版產業中的其他要素,如出版制度、出版經濟、出版組織、出版文化等,而是要將技術視為獨立要素,構造出出版產業技術現象的動態背板,以靠前反映技術在出版產業中的演化面貌;另一方面,技術又不能完全脫離出版產業中的其他要素而獨立演化。當技術與出版產業實現結合,需要遵循出版產業的基礎設施、制度框架、技術標準、市場需求等條件,方能適應性地實現由“技術”到“出版技術”的轉化,并嵌入或改造出版產業的生產方式。顯然,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又不能完全將技術從出版活動中抽離出來,需與出版產業中的組織要素、制度要素、知識要素等進行適度關聯。因此,從上位概念的指稱對象來看,技術與出版產業的關系問題將是構成指稱對象的基本范疇。
從概念本身的研究指向來看,“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包含兩點元素和一個關系:一是概念中的“出版產業”元素。技術既可以形成出版產業與其他產業的關聯,也可以劃定出版產業與其他產業的邊界,前者由技術的共相性所帶來,后者由出版產業的特定性所賦予,這使得出版產業擁有與其他細分文化產業在技術范式上的異質性。異質性是標定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具有特定性的思維前提,倘若不存在異質性,技術范式的躍遷和演化就無從談起。二是概念中的“產業技術范式”元素,即研究的核心指向是產業結構中的技術現象,以及由技術引發的產業演變。它不同于出版產業系統中的文化標簽、經濟屬性、社會效益和媒介特質等因素在出版產業層面化形出的其他模式范型,所形成的范式圖景有著自身的問題空間和解釋范圍。概念中的“出版產業”與“技術范式”的關系也不是割裂的兩面。因為任何技術對各行各業的介入,其演化結果都將被特定產業活化為特定產業之技術,比如出版活動對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引入和應用,便產生了數字編校技術、關鍵詞核查技術、參考文獻校對技術等能為出版活動所用的產業技術。因而,無論關系尺度如何,其指稱對象需要涉及兩個要素和一個關系,即技術和出版產業這兩個要素,以及技術與出版產業共同演化這一個關系。
綜上,筆者將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指稱對象描述為技術與出版產業之間的作用關系,并從如下方面加以界標:首先,它不是遵從出版產業研究中的經濟分析路徑,而是進入技術內部,立足于技術介入和產業演化的過程本身,去尋求出版產業轉型升級的技術根源,這要求將“技術”與“出版產業”兩者的作用關系看作一個具有核心、具有層次、具有內在結構的研究對象,以此避免指稱對象的質點化。其次,該指稱對象包含一定的問題域和需要探明的解域。如:要了解技術如何推動出版產業向數字出版、智能出版等更高級、更合理化的方向發展,這需要探明技術與出版產業實現演化的動力機制;要打開技術與出版產業實現演化共生的過程“黑箱”,這便關系到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形成的結構模式;等等。對上述問題的研究解答,體現了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問題域和解域,它們是形塑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關鍵界標。
二、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結構模式
技術是引起出版業態發生顯著改變的重要根源之一,出版生產力與生產方式的變革,最明顯的特征便是高度依賴技術的創新和應用。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可以被視為一個始終處于“流變”過程的動態現象,它需要在歷次出版產業變革中顯現其技術發展的生命軌跡。關鍵是,使用怎樣的分析模型才能更好地觀察技術范式的演化機理?針對這一問題,以往研究雖然莫衷一是,但近年來,也有學者提出了當前更具解釋力的理論模型——長河模型,這為探討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結構模式提供了分析可能。
一般而言,技術帶來的產業演化很自然地會與生物進化相聯系,但在當前產業技術范式的研究成果中,基于生物學隱喻而形成的演化模式,并不能完美且充分地解釋技術與產業之間的復雜關系。比如,“廣度—深度”模式(單細胞膨脹觀)難以描述范式的代際跳躍差異,“硬核—保護帶”結構(精卵融合觀)無法解釋新舊范式共存現象,“共時性—歷時性”模式(種群迭代觀)又只承認“歷時性”的結構存在,而遮蔽了“瞬時結構”。因此,考察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結構模式,需要在回避上述分析局限的同時,兼顧前人研究中有價值的推論。比如,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新舊范式躍遷,可能存在徹底的顛覆性取代,也可能存在揚棄基礎上的質的突破;其結構模式理應不會是靜態的圖式,而應是能夠反映出版產業技術范式演化進程的動態視像;這種范式結構的動態視像,還不能僅是范式歷次轉換所展現的歷時性的演化過程,還須表達新舊范式共時性的同存面貌。
承前所述,當前基于生物學隱喻的分析視角存在一定的解釋缺陷,國內學者董鎧軍2018年提出采用“長河模型”(見圖1)的生態學視角,來彌補生物學隱喻帶來的分析困境,并整合上述推論的科學性。“長河模型”是基于當前產業技術范式的結構特征,在“廣度—深度”模式、“硬核—保護帶”模式、“共時—歷時”模式等解釋優勢和分析局限基礎上而提出的一種范式模型。本部分將在豐富和明晰“長河模型”的內容基礎上,利用該模型來探究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呈現的結構層次、動力機制和觀察軌跡。
(一)“長河模型”的結構層次
在長河模型的生態學結構隱喻中,存在著一個顯著的“干流—支流”二層結構,包括以“干流”為軸心的結構主脈,和以“支流”為側翼的結構外圍。它們組成了技術范式在“主軸—調節帶”層面的基本架構,可以理解為出版內容與出版技術之間、主導范式與從屬范式之間的相互關系,也有助于解釋傳統出版產業與新興出版產業這兩種技術范式的共存現象。
首先,以“干流”為代表的主導范式,凝聚著出版產業技術發展慣式中最為核心和關鍵的支撐技術集群,代表了適合出版產業發展的技術特征、技術標準和技術趨勢等普遍、成熟且穩定的技術共識,這些要素是主導技術范式得以捍衛其主脈地位和解決出版產業發展核心矛盾的硬件基礎。但是這些尚且不夠,相對從屬技術范式而言,主導技術范式還須具備不能輕易顛覆和否定的堅韌特征,比如應能承受從屬技術范式的沖擊所帶來的抗變性和適應力,也能具備占據和匯攏技術創新、轉移或扎根等技術洼地的天然優勢。因此,主導技術范式需要憑借自身天然的吸附效應、較強的穩定性等軟件條件,形成一條凝集匯聚的范式主軸,一旦范式主軸發生更變,那么整個產業技術范式也將發生徹底替變。
其次,以“支流”為代表的從屬技術范式,構成出版產業技術生態的“調節帶”,相當于伊姆雷·拉卡托斯(Imre Lakatos)結構思想中的“保護帶”角色,在此不言“保護帶”,而稱其為“調節帶”,這是由長河模型的分析話語而決定的。就從屬技術范式的作用而言,“調節帶”攜帶著新興技術的活力因子,尤其是在主導技術范式遭遇前進阻滯或動力枯竭時,能夠對主導技術范式進行實時的補充、供給和修復性的調整。從屬技術范式可能不像主導技術范式那樣凝聚機械印刷技術、激光照排技術等具備產業原生性且深植出版土壤的技術群落,而是更多地表現為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等具有產業外源性的技術力量對出版產業的介入、推動、賦能和促進。所以,某種程度上,從屬技術范式也會構成與主導技術范式的生存競爭,并對主導技術范式的躍遷轉換產生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二)“長河模型”的動力機制
在長河模型的生態學動力隱喻中,我們可以將以“源頭—側支”為主的兩股水流視為范式演化的動力之源,借此來隱喻以“源頭活水”為表征的先在技術范式的歷史基礎,和以“側支徑流”為表征的新興技術范式的現實力量,以反映技術范式在“歷時—共時”維度完成范式轉變的動力機制。這一動力隱喻有助于解釋出版產業新舊技術范式的歷史繼承性和現實發展面,以及技術內部邏輯和技術外部環境對出版產業發展的影響。需要明確的是,先在技術范式與新興技術范式在時間和空間上總是相對的。在任意一個時間截斷內,上游的技術范式相對下游而言總是先在范式;而在任意一塊空間截面上,占據主流匯攏優勢的技術范式,相對側流旁支而言則為先在范式。
基于此,對長河模型動力機制的探討,可以聚焦于兩方面:一是在“歷時”維度上,先在技術范式是新興技術范式形成競爭優勢的歷史基礎,新興技術范式則可能蘊含先在技術范式實現轉換的關鍵密碼。一般而言,新范式不會憑空產生,總是需要在舊范式的技術基礎上成長。出版產業轉型升級便是首先立足于傳統出版產業的技術基礎和內容資源,然后才走過了從數字化到數據化的鮮明階段。智能出版若要成為數字化轉型的未來,同樣離不開數字出版階段的技術積累。即使是通過拿來主義而產生的新技術范式,也需要吸納舊技術范式的合理特質,才能在新舊技術范式的斗爭中積蓄優勢。二是在“共時”維度上,新舊技術范式可以并存,并能實現以“新”促“舊”的增益目標。正如古代出版業的造紙、印刷、排字等技術發明與改進,依然饋贈于當下一樣,如今傳統出版產業的技術范式在互聯網時代仍有深厚根基。與此同時,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興技術作用于傳統出版流程的內部改造,智能印制、智能審校、智能發行等全新業務生態,正為外部提供在線教育、知識服務、AR/VR出版等更多智能出版產品及服務。因此,新興技術范式雖是一種孕育中的、成長中的范式類型,卻能將技術發展的全新因子融入出版產業的核心技術范式中,并通過掀起新一輪出版領域的技術熱潮,來推動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前進和轉換。
(三)“長河模型”的觀察軌跡
在長河模型的生態學演化隱喻中,技術的生命周期在出版產業中不僅有著自身的演化過程,同時也受到社會環境中的出版政策導向、文化消費水平、內容需求偏好、科研教育環境等因素的疊加影響。因而,技術在出版產業中的介入、融合與隱退的自然演變,以及出版產業內外部生態環境的社會干預,共同主導了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形成,并影響著技術范式的演化進程。
基于“長河模型”的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可分為兩條軌跡進行觀察:一條軌跡是聚焦于技術與出版產業實現內在融合的生物學隱喻的中微層演化。這需要將技術與出版產業之間的相互關系隱喻為出版生態環境中一個“有機體”的發生發展過程,即攜帶技術基因的精子和攜帶文化基因的卵子,兩者實現精卵融合并生成新的有機體,然后新生有機體繼續進入個體繁殖、生物進化、群落聚集的演化,類比為“基因—細胞—古猿—人”這一人類進化的微觀和中觀視域的發展歷程。“自然演化”路線能夠標識出版產業與其他產業在技術范式上的根本差異,正如印刷技術是出版產業的內生技術一樣,它能夠表明出版產業的發展路徑和技術演化軌跡是由出版的行業基因與核心技術所決定的。另一條軌跡是關注出版產業實現技術演進外在動因的“生態環境”的宏觀層演化。因為技術與出版產業的結合,不會僅僅是技術與內容實現內在融合的過程,還包括出版產業所處的社會環境對出版新舊技術的篩選與淘汰、出版技術集群在生態結構方面的調節與優化等。這些因素是多方面的,離不開出版市場需求、文化消費趨勢、出版資源狀況、出版政策制度、配套產業的發展程度等各種影響。無論是生物學隱喻的中微層分析,還是“生態環境”的宏觀層演化,其過程更多表現為外源性推力帶來的內生性變革,比如出版數字化轉型導致的報紙停刊潮和數字報刊的崛起,可以被視為技術生命軌跡在出版產業中的自然淘汰或進化的過程,而新冠疫情以及后疫情所推動的數字出版流程的加速再造,則可被視為由社會突發事件導致的范式河道轉折和變遷的異常驅力。因此,這兩條觀察軌跡有助于理解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發生躍遷轉換的影響因子或新技術范式出現端倪的可能跡象。
三、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演進特征
上述僅呈現了“長河模型”在范式解釋上的慣常剖面。實際上,長河模型的分析優勢可以根據出版產業的技術現象而展現特定解釋力,并基于出版產業的特定性,給出更系統的技術足跡在產業演進規律上的可能解釋。因此,本部分將從以下三方面勾勒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演化特征。
(一)“內容核心—技術調節帶”的結構層次
在出版產業中,內容和技術存在著無須辯駁的“內容核心—技術外圍”的主次關系。對于出版產業而言,內容始終是出版生存發展的硬核之本,技術則為產業成長轉型的騰飛之翼,這兩種角色勾勒出了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基本輪廓,即以出版內容為核心和以技術力量為調節帶的結構層次。基于長河模型,此處不是簡單理解為“干流”僅是內容,“支流”僅是技術,而是要理解為:出版產業中的“內容信息”和“技術要素”的地位或角色,在主側范式中的具體結構內部成分的不同側重。質言之,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結構層次,可縮放于技術范式的結構成分分析,也可放觀于技術范式的結構關系描述,但其關鍵指向都在于去解釋這樣一個有著“核心—調節帶”的結構特征。
從長河模型的外置視野來看(見圖2左側),成熟的范式主軸是以內容為主和以技術為輔的結構成分,因此內容信息一般優于或平衡于技術要素的比重。原因在于:內容始終是出版產業捍衛得最為牢固且穩定的本源性優勢,如果出版活動的技術要素超越內容信息而達到反轉,意味著主導范式的穩定態被打破,那么彼時的出版也或將不能成其為此時的出版。當然,主導范式中的技術要素雖然不占據支配地位,但卻代表著出版產業發展最為核心和成熟的技術群落,并擁有出版內容實現產業化和市場化的完善的配套技術。但是,在成熟范式的主軸中,穩定態并不易被輕易打破,技術要素往往作為推動范式演進的最大外源性變量出現在新興范式之中,這也是新范式更具靈活性和發展性的重要原因。因此,成長中的范式側支往往是以技術為亮點,以內容為點綴的結構成分。由于新范式內部技術要素相較內容信息而言,更為凸顯或是占據支配地位,因而從長河模型的內置視角來看(見圖2右側),范式側支便構成了與范式主軸成分相異的外圍層,即“技術調節帶”。這種因主側范式內部成分而形成的技術生態差異化,使得技術調節帶發揮著雙向作用:對內,技術調節帶與主導范式進行著技術要素的補充與優化;對外,技術調節帶與外部復雜的社會因子發生著物質與能量的選擇和交換。當然,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躍遷演化,甚至是主導范式的確立,均須完成技術與出版產業的“自適應”,才能達到范式結構的“自穩定”,這一過程在主導范式與新興范式中呈現著極為微妙和復雜的技術與出版之間、出版技術與新興技術之間、新技術與環境之間的耦合、匹配、轉移等現象。范式主軸中的技術要素需與出版產業實現匹配和耦合,方能形成穩定的核心技術生態,比如只有當數字技術與出版產業實現有效嵌聯后,才能催生具備“他組織”和“自組織” 協同演化的數字出版技術群落。同時,范式主軸中的核心技術集群若想達到新陳代謝功能,則必須與身處外圍的技術調節帶保持聯通和更新,借以得到修復性的技術生態調整和補充性的技術環境適應,這在傳統出版與數字出版的產業轉型中尤為明顯。
(二)“廣度擴展—深度變革”的動態趨勢
技術一旦扎根并深植于特定產業內部的具體環境,均需與產業內部的各個因素及環境條件進行適配性的調整和協同式的融合。若某種技術順利介入出版產業,并成功實現了進化式的創新發展,那便會在出版產業中鎖定其優勢地位。這一過程在出版產業中通常呈現為兩種顯著的動態趨勢:一是技術在出版實踐環境中,形成“由點及面”的廣度擴展趨勢,并逐漸從局部性的技術創新融進現有出版技術范式中;二是技術在整個出版技術生態中,逐漸“由表到里”引發出版內部的深度變革效應,進而形成與之相應的出版技術律令及其標準規范。
不同出版技術具有不同的生命周期和發展狀態,在范式形成和演化的廣度和深度上,也可能體現為不同的動態趨勢。我們可以從一個與出版活動密切相關,但又甚少經過研討的技術案例進行聚焦觀察,即打字技術在中文書寫系統中的“技術擴散”與“技術轉化”的歷史敘事。如果說當時西文打字機在全球書寫系統中代表的是機械打字技術的主導范式,那么謝衛樓、周厚坤、舒震東、俞斌祺、林語堂等中文打字機的研制先驅,則需要通過解決中文技術語言的編碼設計和工程實踐問題,才能將這一技術范式融入中文書寫傳統。歷史表明,中文打字機的成功研制與應用,確實將打字技術從字母文字世界推廣到了中文書寫系統,繼而在全球文化圈中實現了技術擴散。另一方面,中文打字技術所開啟的漢字技術語言的現代化之門,對出版產業從傳統出版向數字出版邁進,同樣具有前導性與基礎性意義,這是需要打字技術“由表及里”深入到“亞洲語系”環境后才能做出的技術適應。如今的打字習慣在當下雖已潛隱為最基礎的鍵盤輸入操作,并在出版產業數字化轉型中幾乎無聲且籍籍無名,但無法否認,在當前的數字出版技術中,內容生產中的語義文本分析和快速摘要編寫,智能審核中的異常“字、詞、文”的識別校對,內容分發中的關鍵詞提取等,這些與出版活動密切相關的數字化操作和信息處理技術,均離不開具有“史前意義”的機械打字階段中文技術語言的積極開拓。時至今日,機械打字雖已退出歷史舞臺,但我們仍可看到數字時代的漢字信息處理技術,朝著技術的產業適普性和出版環境的相容性前進,即一方面需要技術在產業活動中保持不斷地流動、轉換和擴散,另一方面還需要技術與所處的出版產業環境進行彼此適應和調整,這也是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在“廣度擴展—深度變革”的動態趨勢中,最能彰顯技術生命力和出版產業活力的主要方面。
(三)“共時包絡—歷時進階”的躍遷規律
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演進機制是一個技術與出版產業諸多要素協同參與的復雜系統,具有異質性、路徑依賴、不可逆性等種種現象,也有范式軌跡的突變與轉折、交疊與共存、競爭與依存等諸多特征。任何事物或現象的演進變化必然處于一定的時間向度和空間范疇,如果我們將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躍遷視為一個動態的演化過程,則可以從范式演進的共性層面和歷時方向上觀察其躍遷規律。
從范式演進的共時層面來看,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具有無法忽視的“包絡”特征,即先在范式與新興范式、主軸范式與側支范式之間,在首尾接續基礎上存在著范式交疊(見圖3左上)。異質特征明顯的不同技術范式,在交疊區域處于相互共融和包絡觸發的不穩定狀態,這是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發生轉換或實現躍遷的關鍵階段。不同技術范式在共時層面的“包絡”意味著整體或局部的出版業態出現了一個混沌、多樣、異質、復雜的易發環境。復雜系統理論認為,只有亞穩態系統才有可能產生新的結構,因為處于適度穩定性和有限開放度的系統,會不斷與外界進行能量和信息的交換。 亞穩態環境能為新技術范式的誕生、技術范式結構的轉變和不同技術范式的耦合與重組等創造可能的演化環境,出版產業技術范式的轉換和躍遷也會更容易在此環境中產生不可預料的演化突進(見圖3右下)。處于過渡轉型期的出版產業,可以成為觀察技術范式“包絡”特征的典型剖面,特別是出版產業在印刷文化與數字時代之間的接壤替變時期,所造成的新舊技術范式的內在矛盾和結構調和,從根本上凸顯的是以傳統出版產業為基礎的先在技術范式與以數字出版為基礎的新興技術范式的競爭與融合,這也是出版產業轉型升級和融合發展的技術根源。現今,增強現實(AR)技術的紙質出版物便是當下兩種新舊技術范式相互共存又包絡觸發的最佳體現。數字技術解決了傳統內容的固定和呆板問題,紙質載體的保留又迎合了老派讀者且不至于喧賓奪主,以此保持出版技術信息和出版文化信息的相互平衡。傳統出版的技術基因和數字出版的技術創新能夠取長補短和兼收并蓄,也預示著當下出版產業技術范式正處于范式轉換或即將進入范式躍遷的關鍵期。
從范式演進的歷時向度來看,出版產業技術范式具有顯而易見的“進階”現象,即每一階段的范式演進都力圖相較之前的技術形態有所進化和成長(見圖3對角)。一般而言,技術進化會引發產業進化,技術創新是產業發展的主線。但并不是說產業技術總是走向進化,有時也會因技術的路徑依賴而使原有范式結構變得更為鞏固。現階段數字出版業務流程對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實則仍是以技術輔助的角色來強化原有業務環節和業務模式,這便是一種典型的“路徑依賴”。另一方面,具有異質性的新興技術與傳統出版產業在融合過程中并不都是一帆風順,很多技術創新在出版產業的應用也會有一個“試錯”過程。各種內外因素都有可能導致新興技術成果無法跨越出版產品化、商品化的“死亡之谷”,導致無法完成最后技術“蛙跳”式創新的全部生命周期。即使如此,“進階”現象在出版產業技術范式中依然顯而易見。從長歷史視野來看,出版技術已經完成三次范式的“進階式”演化:造紙術解決了記錄信息的載體需求,完成了第一次范式進階;印刷術解決了復制信息的傳播需求,完成了第二次范式進階;激光照排技術則對印前技術進行改良,解決了生產信息的效率需求,完成了第三次范式進階。目前,出版產業正處于由新一輪科技浪潮所引發的第四次技術范式的進階過程。特別是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或將再次革新現有出版活動中的業務流程,產生不同于以往三次技術范式進階的質的改變。歷次技術革命表明,出版產業技術范式一旦出現進階跡象,便將又一次引來產業資源重新調整、生產方式獲得優化、出版生產力再度提高的新契機。反應遲緩的出版企業,如果無法抓住或者錯判技術范式的轉換良機,則可能在后續競爭中受到占據新技術優勢和范式高地的出版企業的生存擠壓,而反應敏銳的出版企業,若能抓住新技術范式轉換的機遇,則可能在未來獲得更大的生存機會。
結 語
出版產業技術范式是一個復雜的技術生態演化系統,探究其發展過程、動力機制和演化特征,有利于將“技術要素”從影響出版產業變化規律的各種異質要素中抽離出來進行單獨考察和聚焦分析,這種觀察路徑有助于理論工作者更好地洞悉由技術要素引發的出版產業演進的機制變化,理清技術與出版產業之間的競合博弈過程,特別是對于處在新舊業態并存和包絡的出版融合轉型期,認清出版產業技術所處的范式階段和演化現象,有利于科學地預判和評估技術范式在出版產業中的轉換趨勢和發展方向。目前,新模式和新業態的不斷涌現,恰好體現了當前出版技術環境的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與之關聯的出版市場主體、出版技術的生態環境、出版技術的演化軌跡等,正處于一個快速發展、異質多元、混沌易變的亞穩態環境。對出版產業技術范式進行科學認識和有效預警對優秀出版企業保持競爭優勢和后進出版企業實現戰略趕超有著重要的前瞻意義。
(作者系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2021 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