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類的情感困境

科幻文學創造出一種特殊的認知效果， 并且造成讀者對傳統人文主義下的道德、情感等的陌生化，由此也為“非人”提供了敘事空間。海爾斯曾言“后人類已經不再是遙遠的地平線的云彩，而是迅速地變成日常現實”，科幻文學對后人類情感問題的描述，是對人類有可能面對甚至正在面對的情感問題的前瞻。人類如何用情感給自己下定義，又如何離散到情感的荒地中去，這背后潛藏著人文主義話語下對“人”的消極肯定。后人類主體情感的狀態、規則性邊界的模糊，一切都將后人類所要面臨的情感困境放大。

一、情感的獲得與缺失：話語建構下的權利爭奪

人類多樣的情感變化源于身體的各種經驗感觸，情感是主體有意識的自覺活動，情動可以理解為由身體引發的經驗感觸的動態變化。“人既不是一個心靈存在，也不是一個身體存在，而是一個情感存在”，在迪克筆下，正常人類變得冷漠，需要依賴情緒調節器才能正常生活，而作為“非人”的仿生人們卻又不斷向他們認為的更高級的物種學習，渴望擁有和人一樣的情感。人被自己制定的共情原則限制， 變得不像人，而“非人”卻在壓迫中渴望變成人，情感構筑起來的困境成了所有后人類主體難以跨越的障礙。

若真如威爾遜所言，“人類精神和大腦都是自然選擇的產物，內含著先天的潛意識壓抑力和動機，它們深刻地、無意識地影響著人的倫理原則”，那么后人類便指示著“自然”與 “精神”，“情感”與“肉身”的分離。小說中， 伊蘭把這種分離體現得淋漓盡致，她曾調出一 種自責抑郁的情緒，但又意識到這種狀態的不 健康，她所有的情感都無法通過自身的經驗化 感觸主動去獲得，只能通過不斷地撥動情緒調 節器，讓電流對肉身進行刺激，最終體驗到情 感的變化并得到滿足。情感作為一種自然的存 在，難以自主地在精神中發生，甚至情動之中 被動的“動”也無法完成，情感之力的流動也 是被動形成的，而非源自始于自身經驗感觸的 情感的變化。

情感是身體的感觸，是自然與精神的融合， 并非附著在身體上的所有物，因為身體既是情感的載體，更是情感本身。情感作為一種身體的感觸，它可以使身體的活動之力增進或者減退，而活動之力的增減變化也同樣作用于身體感觸。情感存在，是一種變化波動的存在，這種變化波動不僅體現在強弱變化上，更進一步表現為與人的分離。情動的基礎是身體，若不能從物理層面區分人與“非人”，那情感是否可行？移情就是一種情動的表現，主體的感受由于觀照了他人的處境或狀態，便從原有的情感狀態產生增減或者更復雜的變化，情感之力發生變化，情動就產生。德勒茲認為情動就是“強力和無能為力，主動力和被動力，歡樂之力和悲苦之力”的永恒無休止的斗爭對抗關系。迪克將兩種力強化在不同的角色身上，但均在表現仿生人作為一個獨立主體時貼近于人的方面。情感作為一種存在之力或者活動之力，力的波動就是情感的波動，仿生人情感發生流轉， 力也發生變化，那情動在他們身上發生也早已成為事實。

當人類無法滿足自身的欲望時，才希望上天或神祇能幫助自己超越局限。后人類中“非人”的出現，實際上又是與之相反的一個邏輯：人們意識到自身有局限性，但更意識到向外祈禱這一行為的徒勞，可是欲望不斷產生又需要被滿足，于是只能轉而向內不斷發揮人的能動性，從精神上聊以慰藉或不斷進行創造。人類創造出賽博格，除了是在滿足自己加強肉身從而擺脫生老病死束縛的欲望，更深層的是想讓自己成為“神”的欲望。人類自己的祈禱沒有得到回應，卻可以對自己創造物的祈禱做出回應，這一方面似乎是在對那個不存在的他者進行挑釁；另一方面，人類在面對自己的創造物提出的要求時也感到一絲危機。無論是向神祈禱還是自己成為神，人類的這一系列活動其實都是在造神，而造神運動的本質是人類對世界上未知、陌生事物的話語建構，當人能夠解釋它們，一切神秘性也就隨之消失，而人自身便順利成為世界的主導。人類對情感的建構使其成為自己的專屬，但這其實是為了維持傳統人文主義背景下人類主體獨特性的騙局。伊姆加德在得知默瑟主義是一場騙局之后說“這不正是人類可以做到，而我們卻做不到的事情之一嗎？若是沒有默瑟體驗，你們的什么移情能力就空口無憑”。情感是否為人類專屬？斯賓諾莎相信人情緒的波動源于三種原始情緒的組合，即欲望、快樂與痛苦。欲望就是人的本質，而快樂是一個人從較小圓滿到較大圓滿的過渡，痛苦則是從較大的圓滿到較小的圓滿的過渡。“情動不僅僅包括人類，也指涉人類以外的其他物種”，對德卡德來說，真綿羊的獲得與失去便指示了欲望的變化過程。

當身體的邊界被仿生人打破，一種權力體系遭到了解構，另一種則在加強。人類不斷建構自己的情感話語體系，讓仿生人以人類為標準定義自己，最終結果就像魯芭所說那般“我的生活完全就是在模仿真人，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式”。魯芭將他人的注視內化，將自己塑造成對方眼中的客體，最終從“自為的人”淪落到“為他的存在”，成為典型的人類話語體系下被規訓的仿生人主體，這本質上依舊是在人類構建的話語體系中思考。權力隨時隨地在被生產出來，當身體的地位式微，情感在一系列權力建構下便被人類納入自己的話語體系， 作為一種權力，它不僅是規訓仿生人主體的一種手段，更是束縛所有后人類的囹圄。

二、規則性的交鋒：主體限度與身份真空

人類的身體隨著科技發展不斷被刻上實踐的烙印，人與“非人”在身體層面的界限日漸模糊。身體與情感的交鋒，并不意味著身體與心靈的分離，也并不是在爭奪對界限劃分的話語權，而是從不同維度對人之為人的規則性進行思考。這種規則性不斷遭到沖擊，在一定程度上就預示了后人類群體情感困境的出現。

西方對身體的討論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柏拉圖將肉身置于卑賤的位置上，因為它是阻礙理性發展的，只有“身體的死亡，求真的坦途才得以順利鋪開”。小說中的共鳴箱就是人類身體有限性的一種外在化體現，因為現實生活中人類身體存在局限，其行為與感受才表現出有限性，但主體對權力的渴求又不曾衰減，所以只有通過握緊共鳴箱的金屬手柄，才能體驗到更多單一身體難以獲得的感受，而這種權力賦予實際上是虛擬的，“共鳴”與“移情”是一場話語爭奪的騙局。與伊蘭在后人類時代染上情感缺失癥不同，迪克用伊西多爾的殘缺， 隱喻了人類身體與情感上的有限性。伊西多爾目睹仿生人剪掉蜘蛛腿后的失落，源自于他對自己擁有移情能力的深信不疑。因為能夠移情， 所以如何對待生命當由自己決定，但仿生人對生命的草率，實際上表示對他權力的踐踏。

“一個人有自己的情感的承受限度，跨越了這個限度，就是失敗，終結或者死亡”，但這也意味著一種情感體驗的超越。根據恐怖谷理論，仿生人越像人越會引起人們的恐懼，因為仿生人不能被歸屬于人類群體，但又難以與人類區分，這種相似性意味著人類主體的獨特性遭到威脅，讓人類感受到一種危機與不可控。德卡德與蕾切爾產生共情，可這種關系與情感他們無法承受，所以德卡德最后說道：“但我所做的一切，對我自己是那樣陌生。實際上， 關于我的一切都變得不自然了。我變成了一個非自然的自己。”

身體與情感的有限性是后人類主體都難以跨越的困境，而這種困境則呈現為情感的“分 離”與“聚合”。不穩定情感背后的深層原因 是人之為人的規則性難以確立。主體的身份只 有在關系中才能得以建立，黑格爾認為自我的 確認必須采用對象化的方式，斯賓諾莎也說： “一個物體之動或靜必定為另一個物體所決定， 而這個物體之動或靜，又為另一個物體所決定， 而這個物體之動或靜也是這樣依次被決定，如 此類推，以至無窮。”這意味著物體的存在狀 態內嵌于一定的關系當中，關系從這一層面來 說決定著物體的存在狀態，進而關系決定著身 體的存在，身體總是需要同外界的物發生經驗 性感觸才能存在。

仿生人進行自我確認首先需要將與自身對立的人類對象化，但由于人類主體邊界性的消散，對人之為人規則性的考量難以進行，對象化的過程無法完成，那仿生人也無法進行自我的確認。關系建立在主體的相異性上，不同主體間關系的失效則意味著主體身份的建立無法完成。這種情況，在仿生人主體的身上尤為明顯，但也出現在其他的后人類主體的身上，例如后人類中的人類部分，在情感缺失等情況下， 傳統人文主義的詢喚阻礙重重，他們可以將自己歸屬于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但又難以將自己定義為人文主義下充滿人性光輝的人。基于這種情況，后人類的真空身份便展露出來。

卡勒曾提到“計算機和其他機器只不過是讓一直都存在的情形更加顯而易見了而已， 譬如說，精神及其驅動力從來就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東西，而我們的身體則是一種極為精密復雜的機制，在很多方面總是無法為科學所理解”。后人類不只是計算機，理解后人類群體也不只是在身體層面理解，更有情感這一存在， 對仿生人情感困境的考察實際上暗指著整個后人類群體。

三、結語

不同主體情感的差異，意味著后人類各群體間情感的不同。情感只能指示主體之間存在的特定差異，卻無法從規則性上予以證明。所謂的“情感”從來都是一種人文主義的虛構， 是一種建構起來的權力話語，用以對人與“非人”進行規則性的劃分。感慨這種規則性的消解，或者是想重新發現一種劃分方式，都不過是在傳統人文主義思維模式下對后人類進行考察，但我們更需要做的是肯定不同的存在，從身體與情感的維度發現人類與其他后人類主體的異質性以及共存的可能性，最終知異之真、解異之善、賞異之美。

基金項目：南充市社會科學研究“十四五” 規劃青年項目“元宇宙語境下文學媒介與讀者的關系研究”，項目編號：NC22C319。

[ 作者簡介] 童志濤，男，漢族，四川瀘州人， 西華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