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與沖突并存

“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王城如海》是徐則臣于 2017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相較于他賴以聞名的“北漂系列”作品，

《王城如海》以主人公的“高級知識分子”特性而有所不同。主人公余松坡出身于偏遠鄉村， 而后出國研讀，最終以先鋒劇作家的身份回歸首都。少年時期余松坡為爭奪入伍名額，以階級斗爭的名頭陷害競爭者——表哥余佳山，致使其入獄十五年，他于是無時無刻不逃避著內心的罪惡。陰差陽錯中他又一次在北京城中遇到了已經精神失常的余佳山，一次次的巧合也讓他們最終在同一屋檐下相見。他回國后創作的戲劇作品更是引出了有關城市與鄉村、精英階層與底層民眾、罪惡與救贖等巨大的矛盾與沖突。而北京，既是這一切發生的空間載體， 也是小說想要盡力刻畫的復雜對象。

除了情節本身，這部小說還以“雙重文本” 吸引人們的眼球。除小說本身的文本以外，每章的開頭都會引用一小段主人公余松坡創作的

《城市啟示錄》中的文本，這些戲劇文本或是人物的對話，或是獨白，這就在主敘述層下構成了次敘述層 [1]。次序述層中的文本又積極參與著全文本意義的構成 [2]， 有著暗示、推進甚至逆反主文本線索的作用。同樣是這些文本，使得作品中的某些想要表達但未能妥帖圓滿發出的聲音變得混沌、雜亂甚至矛盾。而正是這樣的特征使得這部小說有了一定的先鋒性和實驗性。所以，分析戲劇節選并將其與主線文本相互映照，也不失為批評理解這部小說的一個辦法。

一、深陷苦海的靈魂掙扎

小說主人公余松坡出生在一個小縣城，成績一向優異的他高考失利，在尋求另一條人生道路——參軍的過程中，與表哥余佳山產生了競爭關系，于是他和父親同村主任一同設計陷害了余佳山，從而使余佳山平白遭受十五年的牢獄之災。但余松坡沒有參軍而是復讀考上了大學，并出國留學開始了漫長的僑居生活。兩次出走，不斷拉開與故鄉的距離，卻無法躲避他不斷積攢的罪惡。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社會地位的提高，他開始喜愛收藏各式面具，將精神寄托于舞臺表演。這二者都是余松坡在靈魂的自我拷問中得以喘息的偏安之隅。

但余松坡終究無法真正脫離各種意義上的羈絆，選擇了回國。正如《城市啟示錄》第四章引文中教授說的：“我對這個國家有各種懷念和不滿，我清楚我距離這個國家萬里迢遙。一旦回到中國，我發現，我所有的憤恨、不滿、批評和質疑都源于我身在其中……我從未離開過。”這些文字與余松坡在大學中舉辦講座所講的一些內容互文共生：“中國是你與生俱來的背景，是你得以穿行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信物，中國是你的影子。”余松坡離開祖國數十年，但祖國土地上有他絕大部分的人生——生和死、獲得和失去、美好與罪惡通通產生于此。于是戲劇中的教授和戲劇外的余松坡最終都選擇了歸來。這不僅是出于一種對祖國的依戀， 更是對自己人生過往的正視和皈依。

《城市啟示錄》第九章引文的主要內容是教授與初戀情人的對話，情人說：“你只是愛在這片土地上騙吃騙喝……以研究的名義行騙？”可以看出，對話的氣氛和內容針鋒相對， 初戀情人以一種懷疑和審視的態度對待教授歷經多年后吐露的“心聲”。在這組關系中暗含了一組對立：美好的“初戀”情結與破碎的現實關系。這樣的對立不禁讓人想到小說文本中另一組引人深思的變化關系——余松坡與家中保姆的弟弟羅龍河。

羅龍河視余松坡為戲劇以至人生層面的偶像，但這樣單純的“崇拜”注定無法在復雜的社會和人際關系中長久維持。羅龍河身上帶有甚強的階級對立和沖突，他出身貧寒，小說中寫到他因租了簡陋的“一居室”而令女朋友不滿意。所以他在經歷了不小心讀到余松坡的“遺書”、余要求他刪去朋友圈中余松坡與余佳山的合照、得知女朋友向余松坡犧牲色相求演員的位置但仍被拒絕等等一系列巨大的變故之后，種種現實的因素使他對余松坡的“偶像” 態度慢慢消退，甚至顯示出了矛盾。余松坡曾寫過一篇長長的遺書放進了思考生命問題的哲學書《生死書》里。遺書中，余松坡以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身份寫出了對待自身罪惡的真實態度，這也是羅龍河真正對余松坡失望的原因。“一想到我曾在浩大的歷史中對一個人伸出卑劣的告密之手，我就惶惶不可終日。很多個噩夢里，我都試圖砍掉這只正在書寫遺言的右手。它曾工整地寫出一封舉報信。他一直處于罪惡的折磨之中，但是從未想過如何去贖罪，甚至

不敢去正視他自己的罪惡。”在夢中，在遺書中， 余松坡都過多地描述了自己心懷愧疚時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煎熬和所謂的“自我療救”，這反而淡化了“贖罪”的必要性和神圣感。于是羅龍河痛苦、矛盾、悲傷，不同于戲劇文本中初戀情人只是略顯譏諷的話語，他選擇的是極端的行為——把余佳山帶到余松坡面前。這個行為背后是對“瞞”與“騙”的憤恨，是對余松坡多年維持的假象和面具的宣戰，更是一種帶有瘋狂意味的毀滅心態。

所有積攢的矛盾在小說最后碰撞，正如最后一章引用的《城市啟示錄》的內容竟是教授與“余松坡”的對話：

教授：終于見到余導了。

余松坡：我不是余松坡，我只是飾演余松坡。

在這段中，戲劇中的教授和戲中的余松坡相遇并且進行了一系列對話，戲中之戲的線索在這里得到了收束，余松坡也真正“進入”了他自己的戲劇中。這是鼓起勇氣進行的自我解剖，還是另一層面具下的又一次逃避？這與小說前面余松坡自己說的“不敢把自己編進戲里” 似乎是矛盾的、分裂的。戲中余松坡的出現打破了“教授是余松坡的投影”這樣的解讀，實現了敘述的跨層。

二、似新亦舊的王城北京

作者徐則臣在本書的后記中提到這部小說內在的創作動機：“我也一直希望以北京這座城市為主人公寫一部小說。”所以無論是在小說文本還是戲劇文本中，“城市”都是被經常提及的重要存在。余松坡在回答記者提出的“北京這個國際化大都市與眾多城市相比其獨特性在哪里”這個問題時，就拋出了自己的見解：

相比于倫敦、巴黎、紐約等城市，北京是不穩定、不自足的。人口的流動和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會構成并加劇北京的復雜性，使得本就千差萬別的階級、教育背景、文化差異、蕓蕓眾生的來路和去處等顯得更為突出。城市化進程越是深入，這種鴻溝也就越大。

“你無法把北京從一個鄉土中國的版圖中摳出來獨立考察，北京是一個被更大的鄉村和野地包圍著的城市。”

余松坡認為城市背后的厚重的鄉土性是北京之于他國城市的特殊之處。這種鄉土性不僅僅是城市外在的視覺表現、城市生活的多樣秩序，更是蘊藏在這片土地中屬于鄉土中國的文化氛圍。“這個城市里生活了中國的各色人等，無數的目光和情感、思想深處呈現出的北京才是真實的北京。”[1] 第二章所引《城市啟示錄》中，以兒子給教授播報晚間新聞的形式， 描繪了一幅尋常但沉重的北京圖景：數以百萬計的公共交通人流量；在人群中以殘忍的方式主動告別世界的年輕生命；金錢堆砌起的歡愉釀成的惡果；隨著時代前進也愈發魚龍混雜的官僚階級。短短四篇新聞，寫出了眾聲喧嘩的北京—— 一地雞毛的還價聲、盛氣凌人的呵斥聲、饑寒交迫的呻吟聲、酒池肉林的玩樂聲…… 人群來來往往疲于奔命，與此同時名利場中脅肩諂笑、口吐飛沫左右著他們心中廉價的生命。一墻之隔的天堂和地獄，相近咫尺的狂歡和死亡，在這樣龐大的光怪陸離的都市舞臺上演了一出荒誕的悲劇。第三章引文中有一段教授與異國太太的對話，太太說：“我看見了兩個北京……一個嶄新的、現代的超級大都市包裹著一個古老的帝都。”而教授認為這古老的城市乃至古老帝國的分泌物——文化，既藏污納垢， 又吐故納新，用兩個詞語來形容也就是堅韌蓬勃、生生不息。對話實際上顯示了這座城市的兩種截然相反甚至相互沖突的特性——極新和極舊。在這段對話中，二人的態度是明顯的，太太欣賞開放、巨大而浮華貴氣的新北京，教授本人對內收而具有古老生命力的舊北京頗有贊詞。但太太口中的北京的特點其實是全世界所有標志性城市的共性：巨大、虛假，充斥著人類的意志。但正是因為這是人類的意志，所以才吸引著更多前赴后繼的人，想去成為這意志的一部分。藏在光怪陸離背后的文化積淀， 才是真正屬于北京自己的色彩。

第七章的引文中對話的雙方是具有明顯文化特征的。其中一方有著“黃牛”票販子身份， 另一方是經受了西式教育歸鄉的肉體與精神稍顯斷裂的個體——教授的兒子。底層普通民眾與知識分子的對話中有著許多隱含的沖突：票販子的“真心想看”是虛假的，“怕耽誤你看戲”的體貼也只是一種話術；面對不太具有“中年特性”的教授太太就自認為是“后媽”，且只看外表就認定“你爹賺大發了”。劣根性的瞞與騙，自以為是的思維邏輯甚至暗含著的對女性的不尊重，都是“藏污納垢”的縮影。在談及國家大劇院時，票販子自然而然地詢問北京與倫敦的差別：“喜歡不？比你們倫敦如何？” 這是“身在其中”的主人公的自豪感。但當教授兒子提出疑問“建筑是一個城市的五官。北京這張臉有點怪，你們習慣嗎”的時候，票販子回答：“習不習慣還不都得習慣？也都會習慣。”如果說前面是自豪，這里就是疏離。作為小人物，他雖存在于此，但與這個城市有密實的隔膜。“北京這張臉有點怪”寫出了教授兒子作為“真正”的城市旁觀者對這座新與舊共存的城市的外表的誠懇態度。

三、風塵仆仆的人間眾生相

在徐則臣的其他作品中，以濃墨重彩的書寫刻畫出了具有強烈色彩的“北漂”形象。在巨大城市中無所皈依的漂泊感、難以維持生計的緊迫感、精神世界匱乏的虛無感三座大山使他們的心理防線逐漸崩塌，最后承認自己的失敗。這是對“希望”的解構、對信仰的戲謔， 同時也是對現實的偏執認可。這部作品雖不以此類人物為主要描寫對象，但是隨著一個個人物形象的出現，形形色色男男女女就又構成了現代社會的人物畫廊，悲歡離合時刻上演。

首先是作為中產階級的人們的生存困境： 余松坡妻子祁好的職業是營養均衡師，是城市中精英階層的代表。小說中對她為數不多的描述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兒子余果與她關系的冷淡。這也是經濟獨立的現代女性所面臨的共同問題，對陪伴孩子大多是有心無力的。二是城市生活中的陌生感。在紐約時，獨立自由的個人主義思想使她無法感受到中國文化中特有的疏離集體所出現的感傷。但當她回國后，她懷孕時曾在醫院看到后半夜的北京——浩瀚的高樓和燈火叢林，于是她迷茫乃至悲傷。城市對人的異化的結果不僅是無盡的孤獨，更是絕對的冷漠，所以這樣的悲傷并不是她的弱點， 反而使她更感受到“人”的溫度。

第十章的引文這一段完全是地鐵乘客漫長的自白。這也是在十二節戲劇文本中為數不多的來自底層人的獨語——對現代北京這個巨大城市的訴說：“我夢見我在地鐵不停地奔跑中恐懼、叫喊、痛哭流涕，然后開始衰老。地鐵跑一圈我的頭發就白一把，皺紋就多幾條，腰就彎一寸，無限地老下去，一直老到不能再老還得繼續老，因為地鐵停不下來。”周而復始的環線地鐵像是他們每天一成不變的單調生活，地鐵中上來又下去的是人生中的過客。相似的空間，陌生的人群帶來的是虛假的親切，和親切中永遠的隔離和寂寞。無所歸依的復雜感情、彼此藏起的內心話語、無可發泄的靈魂悲苦構成了這個時代人的主旋律。他們中很少能有人

走出這樣的怪圈去到更高的平臺，更多的是機械地重復，每一天都是對綺麗世界的褻瀆。

在對社會眾生的描繪中，出現了貫穿整部小說的一個矛盾——余松坡對于“蟻族”的態度。在戲劇中可以明顯看出教授對于這些卑微擁擠的年輕人的生活的態度是悲哀、鄙夷，更多的是怒其不爭。但無論是戲中的教授還是創作者余松坡，都是對城市，尤其是北京這個城市的復雜性有著深刻見解的學者。在這樣的知識儲備以及思考能力下，他們應當了解這是城市萬象中獨特的一面。尤其是余松坡本人也曾在美國時作為“蟻族”生存過，且身邊有著真正的“蟻族”——韓山、羅龍河。所以在對待“蟻族”這樣單向度的批判態度上，戲中的教授以及他背后態度模糊的余松坡都呈現了情感和理性的撕裂。

其實除了上述三大部分外，還有其他值得探討的地方。如在這樣一個現實主義的戲劇中頻繁出現的超現實“猴子”到底有著什么樣的地位？這部啟示錄里，叫湯姆的哪里是猴子， 它分明是個先知。文中用大量的筆墨介紹猴子湯姆和它對氣味的敏感度（“每次出門，它都會提前很長時間對一些有強烈味道的地方做出預測”）。在主文本中是否有著同樣重要的暗示？戲劇中，猴子在教授和初戀情人約會時逃出口袋，逃離小月河，尖叫里帶著獲得解放和自由的快意，飽含奔赴新生活的激情，這是否暗示著“蟻族”最終也將擁抱嶄新的生活？這些我們都無法直接從正文中得知，從而形成了次敘述層與主敘述層線索鏈條的空白。而這種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的空白使得小說本身實現了對傳統敘述的超越，展現出先鋒的光芒。

[ 作者簡介] 徐一丹，女，漢族，河南南陽人， 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小說。

[1]出自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 年出版。

[2]出自趙毅衡《廣義敘述學》，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 年出版。

[1]出自郭艷、徐則臣《對話：告別“在場的缺席者”》，《雨花》2015 年第 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