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波普拉夫斯基抒情詩中的玫瑰意象

在整個 20 世紀俄羅斯僑民文學中，第一次僑民浪潮取得的成就最為矚目，作家的整體水平遠遠高于其他兩次浪潮。鮑里斯·尤里安諾維奇·波普拉夫斯基（1903—1935）（以下簡稱波普拉夫斯基），是第一次僑民浪潮中十分重要的一位作家，他在自己短暫的生命中創作了大量優秀詩歌，也在小說寫作上顯現出驚人的才能。波普拉夫斯基是“巴黎音調”派的翹楚，是霍達謝維奇眼中“僑民中最有才能的詩人”。《黑色的圣母》為他贏得了最初的聲名，但直至他去世時他的作品依然面臨著極大的發表困境。和其他青年僑民作家一樣，他的詩作“掙扎在生活與死亡之間”，充滿了“一個人注定滅亡的感覺和強烈的生活感受這兩者之間的沖突”。

波普拉夫斯基對玫瑰意象情有獨鐘，他的抒情詩中除了名詞“роза”和形容詞“розовый”，也時常出現以“роза”為詞根的動詞“розоветь”、形動詞“розовеющий” 等其他形式。詩人筆下的玫瑰幾乎可以形容一切：風與雪、晨與昏、山頂與光線、冰山與春天、玻璃與招貼畫、鞋跟與沉默等等。他筆下的玫瑰就如同他的命運， 充滿了坎坷與不幸，獨特的生活經歷和藝術體驗讓他的“玫瑰”綻放出與眾不同的審美品格。

一、玫瑰作為意象

自古希臘羅馬時期起，玫瑰意象就一直備受西方文化的青睞。古希臘著名的女詩人薩福將玫瑰稱作“花中女王”，關于玫瑰有很多美麗的古希臘傳說。在這個時期，玫瑰主要象征著愛與美、喜與悲。古羅馬的玫瑰來自古希臘， 但玫瑰的象征含義卻與古希臘有所不同。古羅馬的玫瑰有雙重含義：在羅馬共和國時代，玫

瑰是道德高尚的代表，常用于獎勵建立功勛的人；而在羅馬衰落時期，玫瑰則成為罪惡和奢靡無度的象征。隨著羅馬帝國的隕落，玫瑰作為罪惡和放蕩之花的象征被逐漸遺忘。隨著基督教的發展，玫瑰的聲譽得到了恢復，玫瑰重新具有了純潔和神圣的含義，沒有刺的白玫瑰成為象征圣母馬利亞的“天堂之花”。 進入中世紀后，玫瑰意象開始走下神壇，其象征義更加具有人性化色彩，在保留愛情意味的同時， 也被用來作為女性和女性貞潔的象征。文藝復興之后，玫瑰意象在西方文化中的重要地位有增無減，并延續至今。經過幾千年在世界文化中的發展，玫瑰意象含義豐富、韻味悠長，它可以象征愛情與歡樂、悲傷與勇氣、神圣與純潔，還可以象征勝利和光榮、衰老和死亡、殉難和永恒等等。

在俄羅斯詩歌中，玫瑰作為意象最早出現在古典主義文學時期，發端于 В.К. 特列季阿科夫斯基為玫瑰寫的頌詩《贊玫瑰》。“哦， 美麗的春天！玫瑰多么艷麗 / 哦女士，你令人臉紅不已 / 你是所有花園里無可比擬的寶石 / 你是所有色彩中最寶貴的艷麗”，詩人將迷人 的女士比作嬌艷的玫瑰，表面上稱贊玫瑰，實 則歌頌女士的美麗。

這一起源于古希臘神話和中世紀的藝術形象，得到了俄羅斯文學的生動把握。起初，俄羅斯作家并未賦予玫瑰以民族語義，而是沿襲了古希臘羅馬神話和西方的寓意傳統。經過 18世紀的繼承和模仿，玫瑰意象在 19 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中得到了獨特發展。在自普希金開始的整個俄羅斯文學進程中，所有文學流派的創作都不乏玫瑰意象的身影。波普拉夫斯基在自己的詩歌創作生涯中，一直沒有放棄使用玫瑰意象傳達自己的藝術感受，蘊含著豐富文化內涵的玫瑰意象在他的詩作中也進一步得到了豐富和升華。波普拉夫斯基筆下的玫瑰意象雖然頻繁出現，但卻幾乎從未象征過歡樂與幸福。

總體而言，波普拉夫斯基的玫瑰是陰郁的、絕望的，總是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二、波普拉夫斯基抒情詩中的玫瑰意象

（一）短暫的歡樂閃光

與波普拉夫斯基共享命運的同時代的人， 在流亡異國的過程中遭受了無以復加的貧困和侮辱，他們是 1917 年俄國革命后新出現的“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潦倒的生活和悲苦的遭遇讓他們無法擁有內心的安定和平靜，幸福是他們遙不可及的星辰，能把握的只有片刻歡愉和短暫安慰。波普拉夫斯基在《星辰世界》的結尾寫道：“我們點燃一支香煙，仿佛點燃了一朵亮麗的玫瑰。”用實際無法點燃的玫瑰形容可以點燃的香煙，表現出詩人強烈的思想張力和語言張力。香煙燃燒的火光就如同全力綻放的玫瑰一樣絢麗奪目，然而被點燃的玫瑰很快就將被燒成灰燼，不得不失去生命走向死亡。詩人沒有像其他作家一樣，用玫瑰的盛開和凋零來象征轉瞬即逝的美好，而是用更加隱蔽的比喻傳達自己的悲劇感受。

在希臘神話中，玫瑰是愛神維納斯的標志， 象征著愛情和欲望。在《星辰世界》這首詩的第三段末句出現了維納斯這一意象，與結尾處的玫瑰遙相呼應，隱隱影射著希臘神話中的愛情主題。這里的維納斯和玫瑰并沒有顯而易見的直接關系，而是似無還有的影射回應。詩人呼喊“哦，維納斯，我們正在離開車廂”，這里的“我們”似乎指的是前文中的“我們”， 可細細讀來又仿佛是在說維納斯和抒情主人公。波普拉夫斯基對這兩個意象的使用純粹是一種破壞性行為：維納斯女神的出場未被安排在一個充滿和諧與美的空間，而是被放置在混亂不堪的車廂，從高高在上的天堂將她拉入了骯臟不堪的塵世；亮麗的玫瑰也是注定被毀滅的短暫美好，高傲的花園女王、圣潔的天國之花就像香煙一樣被我們點燃，在火光中怒放后留下一地灰燼。詩人用戲謔的口吻抹平了庸俗和崇高的距離，混淆了明亮和黑暗的界限。這些意象進入了與它們格格不入的世界，構成一幅全新另類的藝術畫面，也帶給讀者強烈的思想和情感沖擊。

值得注意的是，這并不是詩人第一次將香煙比作玫瑰，他在更早寫成的《霧蒙蒙的早晨， 霧蒙蒙的話語》中就曾并置這兩個意象：“玫瑰花般的香煙還在冒煙。”詩人突破邏輯和理性固有的局限，將現實世界中相互排斥的事物創造性地結合在一起，將玫瑰煙、無賴的微笑、被判有罪的花園、橙色的雪、綠色的火焰、穿新鞋的骷髏并置，完成了由辭象到意象的轉換， 構成了一副毫無邏輯的混亂畫面，以此表達自己對世界的荒誕性理解和悲劇性感受。

（二）分隔日夜的黎明與黃昏

俄裔法國文藝學家埃琳娜·梅內加爾多在自己的專著《鮑里斯·波普拉夫斯基的世界》中指出，詩人的創作中主要有三種世界形態： 一是在夜晚和夜間幻想前靜止不變的形式世界，二是上述形式中處于運動中的音樂世界， 三是如同監獄一般的塵世，在這里詩人感覺自己像個囚犯。這是一個充滿敵意的空間，被無盡的寒冬統治，是一個由冰雪、玻璃、大理石構成的世界。

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詩學中，夢境（包括夢與幻想）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時空體類型。他詩歌中的延展空間，很多都存在于抒情主人公的夢或幻想中。詩人認為，只有在夢境中，人們才能遵照自己的內心活動，才能逃離現實到達彼岸。因此，日常生活中通常意義上的時間概念，在波普拉夫斯基筆下獲得了新的特殊意義。春天、日落、夜晚、黃昏、黎明，在他的詩學和哲學中是現實與夢境的分隔線。這些分隔線的存在，讓白天得以結束、夜晚可以到來，讓他能夠逃離世俗煩擾，進入夢幻世界感受狂喜。

《生命女神》中，玫瑰是天微微亮時的霞光，“黎明濕漉漉的寒意在玫瑰花中飄浮”， 玫瑰象征的是白日伊始的黎明。天空中黎明的霞光已現，幸福的夜晚就要結束，所以“夜鶯在臨近的公園唉聲嘆氣”。黎明過去，白天將要來臨，詩人又不得不去面對自己應付不來的塵世生活。玫瑰色的黎明分隔開了現實與夢幻兩個空間，黑夜是“春天的非人間的風暴”， 但正是在黑夜中“有過充滿幸福喧囂的夏天節日”。生命女神已經降臨世界，“而在遠方， 紅石板砌成的城堡，/ 死神在幻想，還有鬈發的赫拉克利特”。正如托卡列夫所說，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詩學世界，“死亡女神就是生命女神、運動女神和音樂女神，每一個聲音死去都為下一個音符騰出了位置”。

對詩人而言，除了朝霞與晚霞色彩相似， 黎明和黃昏也同是日夜的分隔線，因此玫瑰既可指代黎明也能象征黃昏。抒情詩《空氣黑暗。玫瑰在天空飄蕩》中的玫瑰便指代的是黃昏： “天空黑暗。玫瑰在天空飄蕩，/ 馬上就是路燈時刻，/ 悶熱的城市正要入夜。/ 慢慢地愈來愈暗。”天空黑暗，夜色漸濃，路燈就要亮起。對詩人而言，黃昏與黎明的不同之處在于，黎明后的白天讓人窒息，而黃昏后的黑夜讓人狂喜，因為“夜晚是幸福和火光的混沌”。詩人筆下的玫瑰是黎明，是黃昏，是大自然中的四時交替、運動循環，同時也是無可避免的死亡本身。

（三）死亡與永生

波普拉夫斯基對死亡的理解是雙重性的： 一方面他認為死亡是一種不可能運動和發展的靜止狀態，是毫無疑問走向結束和毀滅的悲劇性事件；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死亡是讓人期待的， 是他愿意懷著甜蜜無望的勇氣去從容面對的詩意結局。死亡固然是令人恐懼的存在，然而塵

世間的苦難太多，難以承受時選擇死去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玫瑰盛開的春天在波普拉夫斯基眼中可以說就是死亡的同義詞。如果說他的前輩象征主義者筆下的春天常常意味著生長和繁榮，那么波普拉夫斯基從哲學思想上就比他們更加前進了一步：他透過眼前的萬物復蘇和欣欣向榮，看到了隨之而來的盛極必衰和不可避免的死亡。詩人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在平穩運動中會很快習慣并陷入沉睡的人類靈魂，能夠非常敏銳地感受到速度產生變化的時間和運動節奏的加快或放緩。例如，自然界的春天、政治上的革命就是這樣的時期。靈魂在春天更強烈地感知到的是：一切都在運動，一切都在變化，春天和其他一切不可避免的同時走向改變和死亡，這就是為什么玫瑰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以及春天也在秘密地吟唱死亡。”

《死亡的玫瑰》是他以上思想的典型體現， “玫瑰的黃昏，玫瑰散發著死亡的氣息”。這首詩中，玫瑰意象被反復運用，緊扣題目低吟死亡之歌。“還有春天，無盡的玫瑰紅，/ 微笑著退入蒼穹，/ 打開一把藏青色的扇子 / 題詞清楚地寫著：死亡”，春天是玫瑰色的春天， 所以也是屬于死亡的春天。在《瓶中發現的手稿》中，死亡不但不再恐怖，甚至在玫瑰色的早晨死去變成了令人嫉妒的幸福：“最后一抹紅暈在臉上悄悄浮現。/ 靈魂變得不可思議的幸福，回到夢境。/ 來自異邦的人，請讀一讀瓶中的手稿，你會與上帝和星星一起嫉妒我們。”快樂的紅暈將永遠被定格在我們臉上， 煩惱與我們再無關聯，在這里，死亡變成了開啟永恒幸福的鑰匙。

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詩學世界里，生與死并沒有嚴格的界線。“生”意味著不可避免的運動，除了死亡不存在擁有其他結果的可能性； 而“死”并不是完全消失，是另一種奇妙永恒的存在方式。因此，在《孩子之死》中，“沉睡的冬天在夢中給春天讓路”。冬天雖然已經

“睡”過去，但它的死卻讓春天誕生。詩中面對死亡的這種態度，使筆者想起列夫·托爾斯泰《三死》中的樹的形象，在面對死亡時平靜坦然甚至歡欣喜悅。睡夢中的世界是詩人理想的彼岸世界，詩人的鉛色玫瑰在彼岸世界得以永生：“沉默的鉛色玫瑰綻放——/ 人類在做夢，上帝無意義地低語。”該句使用動詞現在進行時“Расцветает” 表明玫瑰的綻放正在進行并且還將持續，說明只有死亡才是唯一永恒的真實。詩中不同尋常的鉛色玫瑰，象征著孩子的永生。因為死去的孩子并沒有消失，而是來到了幸福的天堂。“孩子們在午夜和天使捉迷藏 / 或者在靈魂的圣誕樹上掛星星”，然而天堂的愉快嬉戲并不能使他們徹底忘記塵世的家鄉：“翌日清晨他們醒來，情不自禁地哭泣 / 不愿看到地球上的玩具。”詩人消解了象征主義藝術世界中此岸與彼岸的距離，在他筆下，彼岸雖然依舊美好，但卻遠不是毫無痛苦的理想之地， 身在彼岸的孩子們依然會思念生活過的此岸世界。面對死亡，詩人是矛盾的，他渴望走向死亡得到解脫，但也忍不住留戀塵世的生活。

（四）基督之血和精神純潔

在基督教中，玫瑰是基督在人世間的化身， 是上帝對人類的愛；而白玫瑰是圣母馬利亞的象征，代表著神圣和純潔。玫瑰作為基督之花和圣母之花，向人們傳達著這樣一個希望：只要皈依上帝便可重拾快樂、重返樂園。《圣杯玫瑰》這個題目首先就體現出濃重的基督教色彩，圣杯玫瑰毫無疑問就是基督之血。基督之血為信徒贖清罪孽，使他們永遠免于處罰，而且“他的血豈不更能洗凈你們的心，除去你們的死刑，使你們侍奉那永生神嗎？”（《希伯來書》）。圣杯玫瑰自然是紅色玫瑰，但詩中同時還出現了白玫瑰的意象。“黎明在龍塞斯瓦列斯上空高懸，/ 夜色靜謐，旅程結束。/ 墻外的圣杯騎士們 / 采下了雪中的一朵白玫瑰 /

微笑著在等待誰”，白玫瑰與雪融成一片純白， 雪為底色更加襯托出了白玫瑰的神圣潔白。這朵圣潔之花在雪地上盛開，象征著精神的純潔和基督之愛。

《古老的歷史充滿了……》再一次將玫瑰意象的含義指向了基督教象征體系。詩的末尾， 詩人寫道：“拿撒勒在玫瑰花中沉默。”以色列的拿撒勒是約瑟和圣母馬利亞的故鄉，耶穌在此生活長達三十年。拿撒勒在這里并不是城市，它指代的是為拯救世人殉難的拿撒勒人耶穌，而玫瑰花是他滴灑在十字架上的鮮血，玫瑰花莖稈上的尖刺是他頭上的荊棘王冠。“光榮屬于不曾期待春天的人，/ 玫瑰獻給不想活下去的人。”象征偉大和光榮的天國之花，應當屬于為拯救世人坦然赴死的耶穌基督。“蛇一般的夜鶯披著月亮外衣，/ 在玫瑰色的公園里嚶嚶啼囀”，詩人在此將夜鶯等同于蛇，使人聯想到誘惑夏娃偷食禁果的蛇，這無疑再一次證明了這首詩與基督教的密切關系。需要注意的是，玫瑰與夜鶯同時出現，在波普拉夫斯基筆下并不是巧合。

三、波普拉夫斯基抒情詩中的玫瑰與夜鶯意象

（一）玫瑰與夜鶯

玫瑰與夜鶯的愛情故事由來已久，最先起源于一則浪漫的波斯傳說。真主委派自帶武器的白玫瑰代替睡蓮成為花王，花園里的夜鶯一看見玫瑰就陷入了癡狂。它不顧玫瑰身上的刺， 忘情地將新花王擁入自己的懷中，尖刺就這樣刺入了它的心臟，殷紅的溫熱血液從它的胸口流淌出來，染紅了玫瑰花瓣。因此，白玫瑰的花瓣邊緣至今仍保留著夜鶯血液染上的粉紅色調。這一起源于東方的愛情故事，在歐洲中世紀文學中得到了發展，但總體保留了故事的愛情基調。

玫瑰與夜鶯的意象在浪漫主義時期得到了進一步發展，浪漫主義者對其太過頻繁地使用， 使得它們變得不再具有新意。浪漫主義之后， 玫瑰與夜鶯的意象雖然得以保留，但夜鶯與玫瑰之間的愛情關系逐漸消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可以說是英國作家王爾德的著名的成人童話《夜鶯與玫瑰》。故事中，紅玫瑰只是夜鶯為了所愛學生而追尋的對象，與夜鶯之間并沒有愛情關系。王爾德的故事散發著濃郁的頹廢派氣息，最后夜鶯以死換來的紅玫瑰并沒有為學生求得愛情，學生在求愛被拒后將玫瑰丟棄，讓夜鶯的付出變得可笑且毫無意義。

（二）波普拉夫斯基的玫瑰與夜鶯

阿達莫維奇（Г.В.Адамович）曾指出：“波普拉夫斯基與勃洛克的創作有著深厚的親緣關系，但波普拉夫斯基進行了突破，他使用了對勃洛克而言更加陌生的方法，超越了對他簡單地回避、模仿和依戀。”勃洛克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止一次提及夜鶯和玫瑰這兩個意象，波普拉夫斯基筆下的這一對意象，可以說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勃洛克的影響。

波普拉夫斯基詩中的玫瑰與夜鶯常常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對經典愛情主題的影射依然隱約可見。“這種類似于回聲的體現，在他的抒情詩中建造起特別的時空體結構，夜鶯與玫瑰的會面和潛在的聯系在此展開。”對波普拉夫斯基而言，玫瑰開放的春天并不是充滿生機的歡快時節，而是代表著注定走向死亡的轉折。因此，波普拉夫斯基筆下的夜鶯常常在夜晚歌唱，在日夜交替的黎明或黃昏悲鳴，比如在《黎明》中，“而尾隨著消逝的春天， / 夜鶯前奏那生硬的呼哨聲/ 在馬背上義無反顧地飛翔”。詩中，玫瑰以形動詞形式出現，黎明的霞光是“玫瑰色的”；夜鶯以形容詞形式出現，在馬背上飛翔的是“生硬的夜鶯前奏”。

需要指出的是，詩人筆下的夜鶯除了與玫瑰搭配出現外，也常常作為獨立的意象點綴詩篇。夜鶯是西方文化中廣受歡迎的意象之一， 它的歌聲可以象征愛情和幸福，也可以象征痛苦和憂郁。波普拉夫斯基筆下夜鶯的歌聲，獲得了區別于世界文化傳統的新意義。在他的筆下，夜鶯的歌聲不再是用來制造甜蜜憂傷的工具，而是詩人表達自身悲劇命運的特殊方式， 給人以無盡的悲劇性感受。他的夜鶯同他的玫瑰和春天一樣，脫離不了離別和死亡的陰影。當然，象征著離別的夜鶯歌聲，往往是不和諧和不動聽的，背離了將夜鶯比作優秀歌者的文化傳統。波普拉夫斯基筆下的夜鶯總是在“嘆息”（夜鶯在臨近的公園唉聲嘆氣），它與詩人一樣總是逃離不了“悲傷”（夜鶯在夜晚的丁香花中悲傷），它讓人們感受到“離別”的苦楚（這里只有夜鶯的離別）。夜鶯如悲鳴一般的歌聲，似乎是會導致不幸的不祥之力，讓處于生活邊緣的人十分懼怕但又無法抗拒。

波普拉夫斯基筆下的夜鶯總是現身于黃昏和夜晚，在昏暗骯臟的地方悲泣嘆息。它們不是飛旋在“臟水池上”（《星星，玫瑰，云彩》）， 就是在沼澤地上空傷感（《雕像在讀書》）， 抑或是在“殘垣斷壁上歌唱”（《建筑倒塌》）……在詩人營造的獨特時空體中，夜鶯的歌聲即使再悠揚，也無法營造出歡樂的氣氛。詩人以超現實主義的筆調，為我們描繪了人存在于世間逃避不了的憂傷和困境。波普拉夫斯基一生顛沛流離、命運坎坷，舊日的祖國他已無法返回，而他窮極一生也無法融入移民后的世界。所以在他的藝術世界里，夜鶯的叫聲注定刺耳凌厲， 它們毫無選擇地不斷受苦和悲鳴。

四、結語

玫瑰，是詩人的藝術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意象，自始至終伴隨著詩人的“死亡”主題。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詩學世界里，玫瑰很少用作植物特征的隱喻，因為在冰冷的死亡世界里，屬于玫瑰花的生命力和活力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波普拉夫斯基的玫瑰是沒有生命的抽象之花，是詩人用來營造神秘和表達獨特感受的重要形象手段。

要理解波普拉夫斯基的詩學世界，就必須了解詩人筆下的玫瑰意象，因為玫瑰對于詩人而言不是錦上添花的點綴，而是他的整個詩學世界中最重要的建構基石之一。詩人借用玫瑰的世界文化傳統基因，用天才的筆觸勾勒出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玫瑰之花”。這枝玫瑰花型飽滿、芳香四溢，在俄羅斯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至今仍閃耀著自己的光輝。

[ 作者簡介] 鄭素云，女，漢族，甘肅寧縣人， 北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博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