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豐子愷抗戰漫畫《戰時相》的藝術追求

在中國近現代藝術史中，豐子愷的漫畫最具深遠的社會影響力。以往針對豐子愷漫畫的研究基本圍繞著對其漫畫的文獻整理研究、圖像與詩詞的互文關系或其漫畫里的哲學意味進行探討，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如關印、徐強依據以往豐子愷研究者涉獵圖像敘事的研究成果，從本體探究、專題背景、魯迅小說題材下的圖像敘事這三個角度出發，對前人的成果進行了總結和歸納；范曉利對豐子愷《護生畫集》中的“詩畫”的對話，從漫畫的文學性和詩文的“寫生”角度進行了闡發，找出詩和畫中蘊含的“第三文本”意蘊；而楊肖通過對豐子愷抗戰時期具有佛教內涵的漫畫進行檢視， 指出現代佛教文化的實踐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民族解放等問題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然而，專門針對豐子愷抗戰漫畫的專題研究卻不甚充分，目前僅見楊肖對豐子愷漫畫單幅作品“轟炸”系列從詩畫互文關系的角度切入，探討了豐子愷漫畫在戰時特定情境中的創作與接受。因此，本文依托開明書店于 1945 年 12 月出版的《子愷漫畫全集》中的《戰時相》漫畫集，以圖像學的研究方式切入，根據其繪畫內容將其進行歸類研究，并挑選出典型個案對豐子愷抗戰漫畫中所表現出來的藝術追求進行研究，以客觀還原抗戰時期豐子愷漫畫所呈現出的面貌。

一、豐子愷抗戰漫畫《戰時相》概述

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旗幟的引導下，為爭取民族獨立與解放，豐子愷用畫筆來揭露日寇暴行、宣揚積極抗戰，創作出極富時代特色的“抗戰漫畫”。而《戰時相》便是豐子愷在抗戰流亡特殊時期反映抗戰題材的作品。他在逃難途中一路揮灑自己的畫筆，將所見所感繪制成漫畫予以積極宣傳。畫家在“為正義而抗戰、為人道而抗戰、為和平而抗戰”的精神感召下， 將漫畫化作射向日寇的子彈，體現出豐子愷以畫筆做刀槍、用藝術促戰斗的特殊對敵斗爭方式。

整部《戰時相》畫集共收錄漫畫作品 64幅。由開明書店于 1945 年 12 月結集出版。其中漫畫作品內容豐富，但根據繪畫題材與內容來劃分，主要有如下兩類，各 32 幅。第一類是關于社會人生類型的漫畫。這部分作品的題材主要表達社會現狀、人生感悟，以表現難民流亡、家園被毀、大后方百姓生活圖景、藝術家個人在戰爭期間的心境和抗戰必勝信念為核心內容。第二類是對積極抗戰進行鼓動與宣傳的抗戰對敵類型漫畫，這類題材主要以揭露日寇侵華暴行、針砭時政、諷刺漢奸賣國賊為主， 其作用主要是為抗戰宣傳，鼓舞民眾抗戰意志， 主要內容則側重對前線和戰爭的慘烈場面、鼓勵民眾積極參軍和抗戰等的描寫。

二、簡約與隱喻：《戰時相》中社會人生類型漫畫的筆墨趣味

人們常以“以小見大，弦外有音”來描述豐子愷的漫畫，其在繪畫上的具體表現便是在構圖與布局上呈現“意到筆不到”的審美意蘊。豐子愷獨特的漫畫風格形成自他在日本游學期間，是在接受了日本著名漫畫家竹久夢二的詩意簡筆漫畫風格的基礎上逐步總結與發展得來。他曾說竹久夢二“寥寥數筆的一幅小畫， 不僅以造型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 他尤其推崇竹久夢二漫畫的那種簡約、蒼勁流利的筆墨趣味與高度概括的藝術表現力。豐子愷曾說道：“用寥寥數筆畫下最初所得的主要印象，最為可貴。”“漫畫之道， 是用省筆法來迅速地描寫靈感，類似于莫泊桑所著短篇小說，把握住對象的形象要點，描寫出對象的整體大輪廓，或僅展示出對象的一部分而任讀者去領悟其他隱含的部分。這高度概括而迅速表達的省筆法，能幫助畫家在創作時把靈感直接地、自然地表現出來，而產生神來之筆。”而其所謂的“靈感”與“神來之筆”， 也便是中國傳統繪畫的靈魂——那“意到筆不到”的“意境”。東晉畫家顧愷之也指出了中國傳統繪畫造型觀念的核心內涵便是“以形寫神”。面對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態，意境的把握是核心關鍵。在繪畫中，一切藝術元素都要以“形”作依托，這里的“形”不是純粹理性的對真實世界的再現，而是畫家充分釋放個人主觀情緒感受之后，采用諸如或夸張或概括或簡約等的手段去盡情表現的，它既是來自對自然形象的描摹，又絕非對自然形象的復刻，實則是一種融入畫家主觀感情與情緒的新造“形”。進而，我們能明顯地感受到豐子愷的漫畫藝術是深受中國傳統繪畫審美觀的影響的，其以獨到的眼光對現實生活與寫實題材進行審視，在“意到筆不到”的傳統繪畫審美意蘊的基礎上， 創造出獨特的繪畫圖式與個人風格。

故而，豐子愷在進行社會人生類漫畫創作時，對人物對象的表達他時常簡略了對眼睛的描畫，許多時候甚至連五官都省略了，這在《戰時相》中的社會人生類型漫畫中便有明確的體現。譬如一幅題為《五州之歌》的作品，豐子愷即興而發，僅寥寥幾筆人物形象便躍然紙上。畫面中，一站一坐兩人，站立之男子靠在墻根兒正在放聲歌唱，而坐在竹凳上的男子則手持二胡在做伴奏狀，同時也在張嘴合唱，雖然沒畫出眼睛、鼻子，但是稍有藝術聯想與感悟能力的人都能感受到，這一唱一和之間將兩人表現得生動活潑，還有那透露出來的愜意與放松之感。畫家為了突破畫面平面二維的視覺局限， 在畫面上僅用一條豎線劃分了立面，地平面用兩條線又巧妙地表現了一個梯度臺階，從而形成了一個縱深立體空間。站立之人右腿承力， 左腿呈放松狀態站立，他將左手插入褲兜，欲表現一種陶醉于歌唱之中的放松狀態，畫家用一種極簡的方式對手與褲兜的關系直接進行了省略，這便是藝術家“意到筆不到”的巧妙之處。畫家認為應用最少的筆墨為觀者留下最大的想象空間，若著墨過多使觀者沒了想象空間反而不美。像這幅畫著力于繪畫的立意層面，出人意表卻又合乎情理，給觀者以豐富的想象空間。這種東方式的“意到筆不到”的藝術創作方式， 是相當值得我們學習并借鑒的。南朝王融曾說道：“片言而求三輔，一說而定五州。” 從漫畫內容上來看，畫家通過漫畫《五州之歌》來描寫抗戰大后方的閑暇生活，畫面少了對慘烈與痛苦的戰爭的表現，多了幾分輕松與浪漫的展現，充分表現了人們在抗戰艱苦條件下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從以上內容足可看出藝術家完全將個人的藝術、生命的體驗置于宏大的抗戰背景下進行審視，在豐子愷社會人生類型的漫畫創作中， 畫家以簡約、洗練的表達方式來實踐其“意到筆不到”的筆墨意味；以詩畫互文的隱喻、象征的藝術表達方式，展現了對中華民族不屈的抗戰精神的感佩，表達了對抗戰必勝的堅定信念。綜觀《戰時相》中這類題材的漫畫，其在堅毅中卻又充滿柔情，恰似血與火淬煉的戰亂年代中一種安撫人心、盼望和平的精神力量。

三、真實與宣導：《戰時相》中抗戰對敵類型漫畫的現實主義取向

高爾基曾經在《我怎樣學習寫作》一文中如此界定現實主義：“對于人類與人類生活的各種情況，做真實的、赤裸裸地描寫的，被稱為現實主義。”周恩來在 1938 年紀念魯迅逝世二周年會議上的發言中曾說道：“對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爭議，從魯迅的作品中便可以得到明確的解答。描寫現實的作品，必然受到環境的影響和加以主觀見解的。故而從主觀上采用最現實的生動材料，并做了極深刻的表達， 以此便能產生出成功的作品。現實基于環境及物質的支配，亦須具有主觀的選擇，它包含著對理想的見解，并暗示著光明——奮斗目標， 這就必然是個好作品。”由此可以看出現實主義的主要特點，就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如實地反映生活。現實主義作家的理想、愿望和政治傾向，都是通過對現實生活作客觀的、歷史的、具體的真實描寫，從場景和情節中自然流露出來的。為了正確反映歷史的真實，現實主義藝術家非常注意觀察和剖析生活。他們從現實生活中選擇創作題材，不僅強調細節的真實，而且要通過許多細節的真實刻畫，揭示生活的本質規律。這就是說，不能單純摹寫生活的現象，而且要透過現象看到生活的本質。因此，必須對大量的生活素材進行分析研究，加以集中、概括、提煉，并進行加工改造，塑造出典型形象。對敘事作品而言，就是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達到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統一。《戰時相》中所收錄的《轟炸二》則是之后豐子愷憑記憶默寫出來的，畫面中母子的色彩關系做了對調，母親著白色旗袍，嬰孩則著深色服裝，炸彈不再是從側面入畫，而是直直地從天而降，這樣的構圖增強了畫面的平衡感，使得母子間的靜逸感更強。值得注意的是，《轟炸二》戰火中那把軍號是向上的，這似乎更強化了藝術家想要借這慘烈的現實主義畫面警醒世人。

豐子愷的“轟炸”系列抗戰漫畫依據抗戰環境與藝術家的親身經歷來進行漫畫藝術創作，以現實主義題材表現了藝術家的真實感受， 并希望以這樣的真情實感感動大眾。頭顱的瞬間落地、生命在剎那間消逝，豐子愷通過這血淋淋的現實主義畫面，表達著對戰亂環境下百姓深重苦難的同情。豐子愷用這現實主義題材漫畫中的一生一死，控訴著戰爭對個體生命的殘害，以此來鞭撻這場非正義的戰爭，喚起全體國民的愛國熱情，同仇敵愾。

四、結語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是其藝術生涯中的高光創作，其中《戰時相》主題漫畫創作突出展現了藝術家個人的藝術視野和在抗日戰爭的時代大背景下的藝術追求，在其社會人生類型的抗戰漫畫中堅守了文藝的高格調和簡約的筆墨意蘊，以“隱喻”的詩意來抒發深刻的人文情感； 在抗戰對敵類型漫畫創作中采取了現實主義的文藝創作手法，化筆為槍，積極響應了抗戰的時代命題，以自己的漫畫創作去警醒、感動民眾，使他們積極投入波瀾壯闊的抗戰。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項目編號：2022CDSKXYYS002。

[ 作者簡介] 劉瑜，男，重慶大學藝術學院講師， 博士。龍紅，男，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教授， 博導，博士（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