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的傳播速度大約三十萬公里每秒,那目光呢?這無法生成波和粒子卻能于顧盼間勝過言說的存在?他回答不了腦子里突然冒出來的問題。正如他經常站在戈壁灘上遙望星河,卻無法回答“無限”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樣。他只知道從瞥見那半張臉開始,接下來幾個小時的旅途成了瞬間從嘴邊掉到腳下的冰糕——看著還在,只是無法繼續享用了。
要是擱在旅部大院,他會立刻從最近的路口拐走,避免產生任何形式的接觸。萬一在辦公樓走廊這種不利的地形遭遇,他第一選擇是鉆進衛生間,來不及的話就掏出手機假裝通話——總的原則是既不能視而不見,但一定要敬而遠之?,F在不行。車門已關閉,狹窄的車廂連接處沒有供他躲藏的地方。仿佛樹葉飄進河水,開始了某種既定的流程,在到達下一站之前他不可能脫身。當然,也沒那么絕對,如果他砸碎車窗、劫持乘客或者去衛生間抽煙,整列車都將為他減速甚至停下,問題在于,他只是個普通人。這就怨不得別人了。他后背靠著車廂壁板,察覺到眼下這進退兩難的處境微妙而熟悉,但一時想不起在哪里遇上過,要么就是他一直都處在這感覺之中。他寄希望于自己看走了眼,然而對于熟悉的人,口罩差不多是透明的,構不成有效的偽裝。何況還有那花白的寸頭和額角的疤痕呢?一切跡象都表明,坐在車窗邊的那個人不會是別的任何人,因為那人和任何人一樣雖然普通卻又別無替代。所以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次沮喪的偶遇,而那人的確就是唐風。
等到一同上車的乘客們魚貫進入車廂,他又猶豫了片刻,才硬著頭皮推起箱子往里走。倒霉。他無聲地嘀咕著,操。他繼續嘀咕。而剛才在站臺上,他還為買到了這張D2742次車票暗自慶幸。盡管只是一張候補到的二等B座,也比慢吞吞的快車要強。二等B座,意味著他將被兩個陌生人夾在中間,連胳膊都沒法往扶手上搭。尤其在這穿著短袖的夏天,皮膚汗津津地黏在一起,想一下都讓人膈應??芍辽偎彀 O挛缫稽c多在酒泉上車,五點就能到蘭州,不耽誤去趕今晚到西安的最后一班高鐵。那趟車的票他已經買好了,是他想要的F座。F座按說并不難買,鐵路公司規定,車票可提前一月預售,只要早點下手就沒有問題。然而旅里規定,營級單位主官休假須提前一周報旅首長審批,這就成了問題。要是等批下來再去買票,票早沒了;要是提前買了票,假又可能批不了。到戈壁灘這四年,每次休假前他總得退個兩三回票。這次也是。三月初教導員探家回來他就打了請假報告,結果被參謀長駁回,讓他帶隊去搞雷達機動組網演練。他是營長,沒什么可說的,于是從甘肅到青海,又從西藏到新疆,兜兜轉轉幾千公里回來,兩個月過去了。接著再請假,又趕上戰區要派工作組來旅里調研,旅長點名把他這個前作戰參謀提溜到機關,又搞了半個多月的匯報材料。好好整!旅長用力拍他的后背,整好了就讓你回去!那會兒誰又能想到工作組前腳剛走,疫情后腳又卷土重來了呢?
時間就是這樣拐著彎兒過去的,形如戈壁上那些干涸的河床。直到今天早上七點從營部院門開出來,他才確定這次是真的可以離開一陣了?!坝率俊避囋诟瓯跒┥项嵙怂膫€小時,為的就是趕這趟車?,F在他卻覺得手里這張車票爛透了。二等B座。二B。簡直就是關于他最為精準的寫照。早知如此不如買個硬臥,一覺睡到蘭州拉倒。他那么著急干啥?西安等待他的又不是什么喜聞樂見的好事情。他有點后悔沒從車廂另一頭進來,那樣他看到的將會是乘客們的后腦勺,而不是芨芨草一樣支棱著的一叢叢目光。不過本質上也沒什么區別。他還是得按票上車、對號入座,還是得跟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那個人一起待在這密閉良好又快速移動的金屬籠子里。沒辦法。遇上什么由不得他選。永遠都是這樣。
坐在窗邊的唐風方才還在低頭看書,這會兒卻望向了他。目光這東西果真和雷達波一樣能夠傳輸信息和能量。有時你會感覺有人盯著你看,回過頭果真就發現有人盯著你看。有時你會盯著別人看,而那個人大概率也會向你轉過頭來。很詭異,但確實如此。唐風眼角堆起了笑紋,他卻一點兒也不想笑。雖然戴著口罩,但笑與不笑還是能分辨出來。面孔是一個整體,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也不能一次展露兩張面孔。那他是笑還是不笑?他不想笑。沒什么可笑的,但出于上下級的禮節考慮,他似乎應該笑一下。平時不笑可以,這會兒不笑,很容易被人家——或者說被自己——視作勢利小人。唐風的轉業命令剛批下來,你就不笑了?這樣不好,再怎么說,人家也是你的首長。那就禮節性地笑一下?可是唐風好像已經笑完了,自己這會兒再笑是不是太過刻意而顯得虛偽呢?啊,真他媽的……都四年了,他認為自己已經修煉出了些仙風道骨的模樣,怎么還藏不住這條庸人自擾的尾巴呢?
首長好。他踩著沙粒般細碎的糾結挪到了唐風身邊,含混地打了個招呼。如果這會兒不是下午,很可能會被聽成“早上好”。其實叫不叫首長都無所謂,反正全旅都知道,唐風不再是本旅的上校副政委兼紀委書記,而是一名剛脫下軍裝的轉業干部。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他頗感意外,因為年初開始,大家——尤其是他們老六十團的人——都在傳唐副政委很快就要提升為基地政治工作部大校副主任了。去旅部開會時,他在辦公樓前廳親眼看過張貼在白板上的任前公示。“唐風擬任大校、師級副職”。三號仿宋字寫得很清楚。唐風的目的終于達到了,雖然熬的時間長了些,但終究是達到了。那會兒他是帶著點鄙夷這樣想的??山酉聛頉]多久,飛速傳播的消息突然掉了個頭,大家又開始談論唐風為什么要提出轉業的事了。很奇怪。他從來沒聽說還有誰這么干過。全基地范圍內,像唐風這樣有著四年團政委和四年旅副政委履歷的上校軍官屈指可數,眼看已經跳過師職這道龍門時卻急流勇退,難免令所有人錯愕不已。這百年不遇的反常決定很容易讓人往暗處想,事實上他也聽到不少關于唐風的議論,有的說唐風得罪了某位領導,有的說唐風跟某項經費有瓜葛,還有的說唐風在老家的某個過硬的關系馬上要退休了,再不回去以后就很難安排到實職崗位上去了,云云。但是真要仔細求證,這一切又都成了捕風捉影的段子。我也是聽人說的。大家都會這么講。但不論怎樣,唐風轉業卻是真的,退役文件他看過,和此前那份提升公示一樣,依舊是不容置疑的三號仿宋字。作為多年的部下,他有時會替唐風惋惜。同樣作為多年的部下,他有時又會生出些幸災樂禍之感。他討厭這種混亂的感覺,進而有些討厭自己??赡苁亲哉J為已經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可他揣度的唐風依然沒有落入他的揣度之中,這不能不讓他生出些挫敗感。
拉桿箱放上行李架,接著就該坐下了。相對于A座的唐風,C座當然是最佳選擇,可惜那不是他的。好在到達張掖之前,C座的主人不會出現。盡管C座距離唐風也不足五十厘米,那也比挨在一起要好得多。一時間,他幾乎對這個尚未出現的C座感激起來。
有意思。唐風看著他,我就感覺今天得遇上個誰,果不其然。
他沒吱聲,只是在口罩背后咧一下嘴,給眼角供應了幾絲表示笑意的皺紋。
探家?
呃……算是吧。
算是?唐風笑出了聲,看來還有別的安排。
也沒啥。他否認,就是回家看看。
兩年沒回了吧?
是,馬上兩年了。
你父親恢復得咋樣?
他愣一下。四年前跟唐風談崩了之后,他就不再想跟這個人有任何交道了,哪怕他依然是自己的首長。當然,客觀上他們也沒有太多說話的機會。唐風是政工首長,而他是作訓科參謀,屬于軍事干部,工作上沒多少交集。去年初他提任二營營長,營部距離旅部將近二百公里,平時就更見不著了。他不可能給唐風講父親手術的事。那是相對親近的人才會透露的私事,而他和唐風早已經疏遠了。
還可以,就是化療反應大點。他說完又覺得后半句純屬多余。問啥答啥最好,否則很容易在不經意間給對方提供新的談資。他不想這樣。
嗯,確實是這樣,化療的附帶損害也挺大的。你嫂子前兩年做的乳腺癌手術,化療三次就撐不住了,只能吃吃中藥。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女人的模樣。皮膚很白,眼睛很大,臉上帶著笑意,說一口好聽的浙江普通話,不時會用手攏一攏頭發。在老六十團的時候,他差不多每年都能見到她一次。第一次見時,唐風在營里當教導員,正好趕上迎接北京來的工作組,就讓軍校剛畢業在營部幫忙的他去接站。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站在西安火車站廣場出站口,手里舉著A4紙打印的名字,然后看著很纖弱的她穿一身紅色運動裝向他微笑著走來。當時她一手抱著兩歲的唐越秦,一手拖著有她兩個寬的行李箱,身上還背著個碩大的雙肩包,極其干練的樣子??赡苁撬谝挥∠罅舻貌诲e,之后每年來隊,他都沒少去蹭飯。尤其是她做的魚——他一個陜北人本來是不吃魚的,怎么做都覺得腥,唯獨她手里出來的——他一次能吃掉半條。不過自從全團移防到了河西走廊戈壁灘,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再沒吃過那樣好吃的魚了。也許他們移防的時候,她身體已經不好了?可他之前卻從來沒聽別人說過這件事。即使他那會兒正恨著唐風,記憶也不會屏蔽這么重要的消息。要么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唐風從來也沒對別人說起過。
現在沒事了吧?他在大腦自帶的詞庫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出這么一句,嫂子她?
還行吧。唐風停了停,王志堅在你們那里還可以吧?
我們教導員很好啊,人不錯,能力也強,在營里有威望,不像我喜歡罵人。他說,不過我倆配合得還挺好,溝通沒啥問題。
他是柔一點,你是剛一點,剛柔相濟倒也挺好。唐風像是在無話找話,我三月份去你們營里蹲點,你正好出任務去了,我看大家對你評價還是挺高的。
那是嘴上,心里估計都在罵我哩。他不想順著唐風的話竿爬,光那幾個站長都已經被我罵過幾輪了。
對了,唐風輕笑了幾聲,你上次帶隊出去演練的總結寫得不錯,我認真看了幾遍,一直想給你講的,結果忙忙叨叨地沒顧上。前面寫得都非常充分了,幾個要點總結得也很精當。主要是最后意見建議那一塊,要是把第四條和第五條再完善一下,就是個相當有水準的研究成果了。我感覺這兩條還隔著一層,還沒跟實際操作層面打通,你得找根針把它扎透了才好。
幾個月前寫的總結報告,猛一提起來他自己都記不太真切了,唐風卻說得那么清楚。不過這話從唐風嘴里說出來倒也不意外。早在老六十團的時候,唐政委的腦子就跟秦始皇兵馬俑一樣出名。每次給上級工作組匯報從來不用稿子,特別是首長岔出匯報稿子提問題時總能一二三四說得滴水不漏,聽上去比稿子寫得還清爽,而他見過太多領導,離開稿子立刻就磕巴起來。這倒不算稀奇,最神的是不論干部戰士,但凡唐風見過一面,下次篤定能叫出名字。有一年秋天,唐風代表團黨委首長去車站送機關和直屬分隊的退伍老兵,幾十個戴著大紅花的老兵列隊站在那兒,唐風居然能一個個叫出名字,然后同他們一一敬禮握手。他那會兒緊張得直冒汗,生怕哪個老兵的名字卡在唐風嘴上下不來。在他看來,那完全就是件自找麻煩又毫無可能的事。萬一忘掉一兩個名字,洋相就出大了??商骑L居然一個不差地叫出來了,讓那幫被叫到名字的老兵一個個激動得滿臉通紅。神倒是神,但細想起來似乎也沒什么用。就像此刻,他并不會因為唐風記著自己的報告內容而心生感激一樣。
我這個爛水平,也就能弄到這個份兒上了。他知道唐風說得沒錯,可就是不想附和,這時候自黑是種不錯的拒絕方式。
也不著急,一個建議而已。他還沒想好怎么接話,唐風已經將頭轉向了窗外。寬闊的戈壁灘漫向淡藍色遠山,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刺眼的白光。
談話暫時告一段落,然而堆積在B座上的沉默似乎比不投機的交談更令人局促不安。他應當想到的,只要唐風在旁邊,說不說話他都一樣如坐針氈。他把頭探到走道里張望著,那樣可以離唐風遠一點,可惜收效甚微。目力所及之處人人各安其位,除了偶爾的電話鈴聲和嬰兒啼哭,所有人似乎都在昏昏欲睡。他收回腦袋摸出手機,有幾條新消息。教導員問他發車了沒有,并祝他一路順風。副營長請示他營部和各站的取暖鍋爐是不是要提前組織一次檢修,免得再發生去年十四站那樣全站挨凍的事。馬參謀發過來一張配偶子女信息表格讓他填寫,接著又說其實他不用填寫。修理連趙連長說他堂哥在西安開茶葉店,要用車的話可以隨時幫忙。營部文書則發過來一張他辦公桌抽屜里一袋黃油餅干的照片,說馬上過期了,問他還吃不吃。謝謝,已發車,家里就辛苦你了??梢?,你看著安排吧,費用要認真談一下。你知道不用發,那就不要發。謝謝,不用麻煩,打車很方便,你把連里的事情搞好就行。想吃就吃,不要給我抖機靈。他一一回復,多少可以消磨掉一點唐風帶來的沉悶時間。來信的都是他營里的人,每一個都很熟悉,但他仍舊保持著他認為應當保持的距離感,所以在營里他很少會笑,而微信中也從不使用任何表情。當營長一年多來,他的交際基本局限在二營范圍內,營部圍墻外方圓二三十公里內頂多有三棵樹和六戶牧民,而從前老六十團一營的圍墻外面有一個大鎮,少說也有五萬人。至于團部就更不用說了,離西安鐘樓的直線距離也就三十公里。但現在想來又像是在三十光年之外了。在營里,這時候他應該剛剛午睡醒來,頭一件事是拿著臉盆去水房接上半盆水,然后把整個臉浸進去。必須浸,光洗不行。不然的話,稍微咧一下嘴都會感覺皮膚會裂成碎塊。這是四年里他掌握的“生活小妙招”之一。撿石頭也是,他剛到戈壁灘沒多久就學會了。戈壁灘上撿石頭是項非常好的業余活動,既能鍛煉眼力、積累步數,又能打發掉日落之前所有空閑的時間。除了戰備訓練、開會學習、吃飯睡覺之外,孤懸世外的小小營院經常塞滿了等待處理的時間。種類繁多的戈壁石中,他最喜歡瑪瑙,這種源自海底火山的漂亮小石頭他撿過不少。為了被他撿到,這些瑪瑙們已經在此等待了上億年。認識到這一點會讓他撿來的石頭變得珍貴一些。他曾用幾十顆紅色小瑪瑙給方蓉蓉做過一個手串,光是找材料就用掉了他兩三個月的時間。方蓉蓉收到后給他發來了一張手串的照片,但像一個漫不經心的淘寶買家一樣,確認收貨后沒有給出任何評價。至于夜晚,會比白天涼快得多,而且大多時候都異常晴朗,最適合的活動是看星星。他在老六十團的時候從沒見過如此燦爛的星河,那地方能看到的只有遠方城市上空發紅的燈光——不過一次也不能看得太久,畢竟人是有限的,一旦陷入關于無限的迷思中,很容易讓他整夜都無法入眠。
放下手機,唐風還在看外面。趁著這個機會,他俯身從座位下面扯出雙肩包,把KINDLE掏了出來。坐在唐風旁邊他不可能看得進去書,但他需要一個合適的道具來掩飾尷尬,或者鞏固一下互不干擾的現狀。
這東西好用嗎?剛剛開機,唐風就轉回了頭。
還行,我感覺挺好用。像地鐵……火車上都挺方便。
我也買過一個,怎么也用不慣。比如有些老版書掃描的PDF文件,放進去以后字特別小,根本看不了。
直接拷進去肯定不行,得處理一下。他有點賣弄地打開KINDLE——如果只是這種輕松的話題,聊聊也未嘗不可——伸長胳膊遞到唐風面前,我這里也有不少PDF,你只要下個PDF軟件,把頁面四周的白邊都給裁掉再拷進來,然后在設置里面選擇橫屏,這樣看起來就沒問題了。
哎,還真可以。不過對我來說字號還是有點小,歲數大了,眼睛越來越花了。唐風湊過來看了幾秒,這東西還得是你們年輕人用,我還是看我的紙書吧。
哪兒還年輕啊,我這歲數,轉業都沒人要了。話一出口他才發現不妥。在一個轉業干部面前提轉業,跟在自己面前談愛情一樣不合時宜。
你一個八八年的人,還是十二月份的,搞得這么老氣橫秋干什么?唐風抬眼看他。他熟悉這種略微斜上的目光,只有嚴肅時唐風才會這樣。斜面意味著尖銳和鋒利,火炮身管和雷達天線的仰角無不如此,有好幾次他都這樣被盯著看,直到自己原本圓滿的生活被切削得慘不忍睹。那歪七扭八的形狀大概就是唐風想要的吧。好在這一回,唐風只是將這目光亮了一下便收了回去,我都四十五了,還沒你胸悶氣短呢!
那不一樣。他又忍不住了,你級別高,又是領導,地方上總得安排。趙副旅長去年回去不就安排了一個什么副局長嗎?跟我們這種級別低的不是一回事。
我不用安排。唐風靠回到椅背上,眼角又帶上了笑意,我可以自主啊。
他也笑了。這是個顯而易見的玩笑,不笑肯定不合適。包括他在內的所有軍官都清楚,“自主”是“自主擇業”的簡稱,它意味著軍官在轉業時放棄地方政府安置,而以領取退役金的方式來替代一份體制內的工作。這倒也沒什么新鮮的,每年選擇自主擇業的軍官有的是,但在他印象中,像唐風這樣家在江南又履歷過硬的卻從未有過。他多少也聽說過,在富庶的浙江,一個普通公務員的月收入也遠高于退役金,更何況還有體制內的身份呢?對很多人來說,這東西可能比收入更具誘惑。所以在他,或者在任何一個腦袋正常的人看來,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自主”都不應該成為唐風的選項。
笑啥?不相信?唐風說,我真的自主了。
我知道了。他愣了好一陣,又恍然大悟,你是打算回去自己創業吧?開公司做老板?
你看我是那塊料嗎?唐風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我做飯還差不多?;蛘吣奶煊袝r間了,弄個自行車一邊騎一邊看,一直騎到西藏去。上大學的時候我就做這個夢,結果一晃二十多年,到現在也沒落實。
那這次回去就有時間了。他想問問唐風為什么放棄了提升,可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問法。只能淡淡地接了一句。
嗯。唐風像是呆了呆,是啊。
我去個廁所。趁唐風還沒找出新的話頭,他趕緊起身朝車廂頭上走。那兒正有幾個人在排隊,這很好。他后背都濕透了,他得一個人待會兒。
看似綿延無盡的戈壁其實仍有盡頭,就像四處流淌的火山熔巖也終有冷卻的一天。需要的只是足夠的時間和空間。透過車窗看過去,起初是一叢又一叢灰綠色的駱駝刺零星點綴在戈壁灘上,讓他想起熟悉的荒漠迷彩服。隨著列車向東,這些耐旱的荒漠植物也越來越多,像畫筆在畫布上左一筆右一筆地涂抹著,直到這些富含葉綠素的顏料大面積覆蓋住戈壁灘略帶焦黃的底色。蔥蘢的草木和田野默不作聲地開疆拓土,成功割據出一片豐饒的綠洲。
快到張掖了。他知道的。事實上在河西的幾個城市中,他對張掖印象更深。印象并非來自他最近四年的戈壁生活,而是更早的一六年。那個夏天,他和方蓉蓉曾自駕來過這里。方蓉蓉用她那輛紅色比亞迪載著他從西安出發,幾乎每個高速服務區都要停下來看看能不能充會兒電。那會兒他還沒有駕照,現在也沒有,原因是他總騰不出整塊的時間去駕校學車,而方蓉蓉雖然號稱老司機,卻還處在經常把雨刮器當成轉向燈的階段,所以一路上他們都有些緊張。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倒是給旅行增加了幾分冒險色彩。若按他的想法,他更希望方蓉蓉把車開到陜北去見見他的父母,但也只是想想,他不會主動提出來,以免方蓉蓉拒絕而讓兩人都變得不舒服。他很清楚地意識到,兩人的關系當中他是弱勢的那一方,因為他喜歡的不僅僅是方蓉蓉本人,同時也喜歡方蓉蓉戶口所在的這座十三朝古都。但這似乎也沒什么不對。他完全可以認為這二者是一體的——有了前者就將擁有后者,反之則一無所有。所以方蓉蓉想去張掖看丹霞,他立刻表示贊同,雖然他覺得那些發紅的山巖并不比陜北黃土高原好看到哪里去。整個行程中,他的主要任務是給方蓉蓉照相。每拍幾張就把相機遞上去請方蓉蓉過目,而她總是很不滿意,于是擺出同樣的POSE再拍上許多張。每天晚上回到酒店,他都要拿著單反相機往筆記本電腦里倒照片,而方蓉蓉會在里面挑選幾張,修上一兩個小時圖之后發在朋友圈。有時候他會為此煩躁,但不會表現出來,這其實也沒什么,誰沒有一點讓別人不舒服的習慣呢?哪怕是自己,也常會讓自己不舒服呢!再說,那趟短暫的旅行——那也是他和方蓉蓉唯一一次遠途旅行——還是留下了一些不壞的回憶,比如好吃的釀皮,絲毫不亞于西安的涼皮,還有看起來不怎么衛生的“炒撥拉”,切成細絲的牛羊內臟在一只大鏊子上翻炒,再配上冰啤酒簡直就是人間至味,可惜方蓉蓉不喜歡,還沒吃過癮就提前撤了。再就是始建于西夏的張掖大佛寺。方蓉蓉沒在大殿里照相,她覺得光線太暗,背景又過于嚴肅,跟她的時尚風格不搭。他一直記得以手撐頭側臥于殿宇之中那巨大的釋迦牟尼涅槃像。據說佛頭內部其實是一間密室,供僧人們在戰亂中存放寶物。這種十分確鑿卻又能引發遐想的事物素來是他喜歡的,類似城市,類似方蓉蓉,也類似他曾經接近理想的生活。
相比之下,離旅部更近的嘉峪關和離營部更近的酒泉他則陌生得多,就連著名的嘉峪關城樓也只曾遠觀而從未登臨。按說他應該去看看,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是不自覺地回避,仿佛只要不去靠近,就可以視為不存在似的。或者說,這些從前只在書上看到過的地名和景觀天然帶有蕭瑟蒼涼的氣息,仿佛落日余暉會讓他看到自己匍匐于礫石間的長長影子,進而生出些煢煢孑立、顧影自憐的貶逐之感。
他本來是可以不來這里的。他一直這么認為。在老六十團移防之前幾個月,基地參謀部雷達處的齊副處長就給他打過電話,說準備讓他去機關幫助工作。齊處對他一直很賞識,沒少在團長面前表揚他。沒過幾天,借調電話真的打到了參謀長那里。他那時是作訓股長,參謀長雖然不太情愿,但畢竟是上面要人,也不便拒絕。那份電話記錄逐級上報,分管副團長和團長也都簽字同意,只差政委點頭了。那兩天,他一邊等著通知,一邊收拾行李,絲毫沒想到這事最后會卡在唐風那里。這對他不啻當頭一棒,打得他好半天緩不過神兒來。這種打擊并不單純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遇上過這么重要的機會——只要“幫助工作”表現好一些,就有可能正式調入上級機關,而這帶來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將不必跟著團隊移防到戈壁灘去了——至少他是這么設想的。尤其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不明白唐風為什么要攔著自己,因為在他慣常的感覺中,唐風一定是最不可能攔著自己的那個人。在老六十團的九年里,唐風一直對他青眼有加——唐風當一營教導員時他是排長,后來又把他選到營部當參謀;唐風當政治處主任時他是宣傳股干事,也是唐風點的名;唐風當政委時他是指揮連指導員,后來上面說要試行軍政主官互換崗位,唐風又力主他改任連長,全團總共就改任了他這一個主官,直到任滿后又把他提升到全團最重要的司令部作訓股當股長——現在攔著他究竟是幾個意思?
他想不明白。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唐風,可整宿沒睡也沒能想出個名堂,于是硬著頭皮去了政委辦公室。他想請求唐風網開一面。這是他長到三十歲第一次為了自己的事情求領導,況且嚴格說來,上級借調也并不能全算是私事??墒翘骑L甚至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猶豫就直接拒絕了他。
這事不要再說了,最好連想也不要再想。你不用那樣子看我,看也沒有用的。他記得唐風用斜出鋒刃的目光將他的生活斬為兩段之后,又收刀入鞘,重新露出微笑,我不讓你走是因為你走不了。
你不讓,那當然走不了。他梗著脖子,感覺唐風的話很可笑,你讓我走,我就可以走得了。
所以說你根本沒搞清楚狀況。唐風盯著他看了幾秒,如果你認為你借調去了機關就可以不跟著團里一起移防,那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想多了。咱們六十團首長機關所有人都得走,所有人是什么意思,你懂的吧?
為啥?嘴里苦澀的黏液像膠水一樣粘得他幾乎張不開嘴,所以只能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因為這是你的命運,至少是你命運的一部分。
唐風又開始扯這種不著四六的淡了。聽上去仿佛高僧大德,實際上也就是個酒肉和尚。老六十團剛移防合并到現在的雷達旅沒幾天,從團政委平職改任旅副政委的唐風給機關干部上黨課時也是這樣。從張騫通西域到霍去病擊匈奴,從漢武帝設河西四郡到隋煬帝接見西域使臣,從西路軍征戰河西到老六十團千里移防戈壁,依舊是不拿稿子,就著一瓶三百八十毫升的農夫山泉講了一個半小時。那些朝代、年號、山川、遺跡信手拈來,若不是操著一口浙江普通話,聽著簡直就是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臺上的唐風表現出對新駐地的濃厚興趣和新旅隊的高度熱情,可那他媽的能是真的嗎?誰他媽的愿意從西安跑到這里來?不用帶腦子都能想得明白。那會兒他剛從團作訓股長改任旅作訓科副營職參謀,正在為四個干部擠在一間沒有衛生間的宿舍而煩躁,唐風卻在臺上引經據典、東拉西扯,大談如何調整心態振奮精神,合心合力為新旅隊建設作貢獻。唐風的講話聽上去像是帶著個SKP的市中心,而自己的生活只能算作農用車橫行的城鄉接合部。除了裝X之外他沒有更好的評價。所以那堂課只聽到一半,他就懷著極度的厭煩從后門溜走了。
那時候他心里燃燒著對唐風的怒火,四年過去,他已經不那么生氣了。事實上唐風說得也沒錯,這的確是他的命運。那天從唐風辦公室出來后,他給齊副處長打了電話。他原以為齊處會想辦法再給團里施加一點壓力,可還沒聽他抱怨完,齊處就匆匆地表示了遺憾,然后便掛斷了電話。等他從最初的興奮和最后的憤懣中脫身后,他也清醒過來了,即使唐風真的同意他去借調,留在機關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畢竟改革后機關的編制也大幅縮減,至少一兩年之內,根本不可能再正式調入新人。他能夠接受這個事實,卻始終無法接受唐風對他的態度。那之前,他心里一直把唐風視作可以傾吐秘密的人,那以后他不再這樣認為了。這有點像求人幫一個難度很大的忙,一個人表現得十分理解和同情,并告訴他一定會努力想辦法爭取,而另一個人則直接告訴他不必折騰了,因為根本不可能成功。雖然最后結果同樣都是失敗,但他仍會對前者懷有感激,而對后者心生怨恨。顯然,這種朝三暮四的心態表明他不夠理性,以至于那次談話至今仍令他如鯁在喉。
說起來,他也聽包括參謀長在內的好幾個領導講過,二營營長這個崗位有好幾個實力強勁的人選,之所以最后用他,里面有唐風的原因。但野火燒過后的青草下仍能看到黑色的泥土,那是同星空與海底同樣的顏色。他假裝看著手里的KINDLE,眼角的余光卻不時掃過唐風的臉。此時的唐風正抱臂歪頭靠在座椅上,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假寐。這倒不重要,只要別睜眼就好。只要他不睜眼,自己也可以睡一會兒——他還是做不到先于首長而睡,哪怕是已經卸任的首長——最好能一直睡到蘭州。
他閉著眼睛,感覺車速越來越慢,周圍變得嘈雜起來。一些人要下去,另一些人要上來,不過都同他沒什么關系。忘了在哪里看到過,一個人一生中能建立穩定社交關系的人不會超過一百五十個。那唐風算不算?這又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從前肯定算,可這四年里應該是不算的。還有方蓉蓉。在西安時他們有空就會見面,每天都會互發數不清的微信,那時他從不吝嗇使用表情,還有照片呢,光是飯堂的不銹鋼餐盤他起碼都拍過幾百張,起因不過是方蓉蓉有一次說想看看他午飯都吃些什么。后來她則和大多數微信好友一樣,除了最近幾個月同他商量過房子過戶的事之外,不再有其他任何互動。雖然不太想承認,他卻也清楚,方蓉蓉其實已經不在那一百五十人的名單上了。看來這名單正如火車上的旅客一樣,永遠處在不可預料的變動之中。
“咣當”一聲,火車終于克服了最后一點慣性停了下來。他依然把自己關在身體的小屋里,垂下的眼簾透進橘色的暖光。這是旅途中難得的愜意時刻,遺憾的是這隱秘的獨居沒能維持下去,有人在拍他的肩膀,睜開眼,一個小伙子正低頭看著他。
你坐我位子了,麻煩讓一下。
面前這家伙看上去足有一米八五,從上到下依次是橙色漁夫帽、黑口罩、白T恤和大紅短褲,汗毛叢生的小腿底端是一雙花里胡哨的運動鞋??赡苁撬磻T了單調的戈壁灘和迷彩服,眼前這凌亂的色塊令他頗感不適。讓他更不舒服的還有那痞而快的命令式口吻。他不想動。但又沒理由不動,遲疑了幾秒鐘后,只得抬起屁股換到了唐風身邊,回歸他二B的本位。他坐下去時小心翼翼,特意將兩只手夾在腿間,生怕不小心把唐風碰醒??上械慕Y局都與希望背道而馳,小伙子轉過身來,背后一個銀灰色的大家伙差點撞到他腦袋。他本能地用手擋了一下,這才看清那是一只巨大的琴盒。他猜那應該是大提琴,不過也不很確定。幾年前他曾陪著方蓉蓉在西安音樂廳看過一次演出,印象里好像有大提琴,但從未見過這東西裝在盒子里是什么樣。背琴小伙可能是想把琴放到行李架上,但那顯然不太可能。架子塞得很滿,寬度也不夠,而這只從屁股開始向上延伸直到高出腦袋一截后才停下來的琴盒無疑太大了。背琴小伙繼續轉身,彎腰去提地上的帆布包,可座位之間太過局促,琴盒毫不意外地撞在了唐風的臉上。
這撞擊聲如果不是“咚”,至少也是“砰”。唐風“哎喲”一聲捂住了臉。這讓他又開始在幸災樂禍和于心不忍間搖擺起來。這應該是他第二次聽到唐風“哎喲”。七八年前還在老六十團的時候,團首長機關籃球隊和他們指揮連比賽,唐風三步上籃,結果半空中被他連的馬春山給撞倒了,額頭磕在刷了藍漆的籃球架底座上,那一回唐風也“哎喲”過。血流如注的場面嚇得他魂飛魄散,唐風卻捂著傷口一迭聲地說“沒事”。領導說沒事往往意味著事情更大,所以他把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的馬春山狠狠收拾了一頓。唐政委每次打球都讓我們搶的呀,以前我不搶他的球他還專門說我沒戰斗精神哩。馬春山辯稱,我怕他不高興,所以我就搶了。領導的客氣話你還當真?他氣得都笑了,你出門不帶腦子的嗎?沒想到唐風才從衛生隊出來,就頂著腦門上的紗布來了連隊,囑咐他不要批評馬春山。說完還不放心似的,又把馬春山叫到連部,說打球有個磕磕碰碰本來就沒啥大不了的,讓馬春山不要有什么思想壓力。唐風說話時他一直瞪著馬春山,還好,這小子沒有泄露自己早已被他狠踢了幾腳,外加被罰打掃廁所一個月的秘密。
這次呢?他正猶豫要不要責怪背琴小伙,唐風卻趕在人家道歉之前——問題是他感覺這小子壓根就沒打算道歉——擺起了手。沒事沒事。唐風打量著背琴小伙,居然還沒忘了提醒人家,車廂頭上有地方可以存放大件行李。
算了,還是放這兒吧。背琴小伙撓撓胳膊肘,將琴取下來放在兩腿中間,一條毛茸茸的左腿斜過來擠到了他本就逼仄的空間。幸好他穿了長褲,可以用力將右腿抵住對方蠻橫的擴張,同時轉頭翻了個白眼。不過效果并不明顯,背琴小伙根本沒看他,而是拿出手機戴上耳機,雙腿夾著琴盒打起了游戲。
準備在西安待幾天?唐風扭過臉。又開始了。他有些頭痛地“嗯”一聲。該死的背琴C座。
兩三天吧,現在也說不好。
對象談得怎么樣了?
不咋樣。
原來那個女孩子呢,叫方蓉蓉的那個?
早分了。
噢,這樣啊。唐風的手指輕敲著放在腿面上的書——一本綠色硬封的《拓跋史探》,不知道講的是什么——像是在斟酌語言,兩地確實是個問題。你嫂子跟我也一直兩地,一個人帶個孩子不容易,很辛苦,非常辛苦。兩個人在一起,往往靠日常生活黏合,分開久了感覺確實會淡漠,這個也不能不承認。
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非擋著不讓我去機關幫忙呢?如果去機關借調時拼命干上幾個月,恰好被哪個領導眼光掃到,也許真的就留下了呢?哪怕只有一絲微弱的希望,我想去爭取一下有什么不對?就算成不了我他媽的認命還不行嗎?你為什么不肯給我這個機會?!我知道啊,六十團全體官兵滿懷激情、聞令而動,一人不落地整體移防大戈壁,這才是你要的政績,這才能體現出你的領導水平,你不就是想要這個效果嗎?你敢說不是嗎?有那么一秒,他很想大聲質問唐風,然而這些想了四年的話像粘在舌頭上的藥片,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濃烈的苦味兒又一次彌漫開來,令他禁不住搖晃起腦袋。
你們不是房子都買了嗎?我記得你給我說過買在小寨附近。唐風像是嘆了口氣,但隔著口罩聽上去并不真切,當時我還挺高興,覺得你們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房子是買了。他停了停,不然的話,我這次也沒必要在西安停了。
什么意思?
去辦個手續,把我名字從房本上去掉。她想要那個房子,把這幾年我交的月供還我,然后就徹底兩清了。他笑了笑,我這屬于老橋段了,比起我們營里那幾個鬧離婚爭孩子的,都算不上個啥事。
唐風“嗯”了一聲便沉默了。要么是在組織語言,要么是無言以對。他認為后者的占比更大。也正常。領導本質上是為單位和工作存在的,他們解決不了太多個人問題。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像上下班高峰時段的交通警察,站在路口中央環視著一望無際的車流,他們知道每臺車里都可能載有至少一個火急火燎的普通人,這個人有可能會放下車窗沖著交警吶喊抱怨,也可能只是在車里拍打著方向盤,但除了耐心等待擁堵的道路慢慢通暢,交警們也無能為力。唐風應該也是這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可能會走到車窗前安撫焦慮的司機或者乘客,但同樣無法讓他們從洶涌的車流中脫身。換句話說,他們處理這類問題的工具只有一種,就是時間。這倒也沒錯。沒有什么問題是時間解決不了的。
……對啊,在車上呢。領導讓我去蘭州培訓……這個電話里不好說,反正學啥也比在你們那兒強。他正在等待唐風說點兒什么,C座卻突然說起話來,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人家是在用無線耳機打電話,你們那草臺班子我是不會再去了,你就好好待著吧,反正你那薩克斯吹得跟嗩吶似的,也跟我的大提配不上……哎哎哎,別扯我,我不配,張干事開會的時候不都說了嘛,我是羊群里躥出來的駱駝,他早看我不順眼了……你說為啥?因為本人是專業的,跟不上你們那幫業余的節奏啊,他自己連個銅管木管都分不清楚,還整天弄得跟藝術指導似的!
他用力咳嗽一聲,C座扭頭掃他一眼,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嗓門有點大,于是邊降了點音量,邊叉腿站起來,把琴靠在座位上,溜達著往車廂頭上去了。
聽出來了嗎?唐風朝車廂頭看了一會兒,轉頭問他。
是個兵吧。他說,吊兒郎當的,也不知道他們領導是怎么帶的。
我怎么覺得像是你營里的人。唐風歪著頭想了想,十有八九是十六站的。你沒見過嗎?
不是吧,我從來沒見過這一號。他愣一下,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機關四月份下了個通知,從各單位抽調文藝骨干搞“八一”晚會,我記得旅里報了四個人,有一個就是從你們十六站抽的,音樂學院學器樂的在讀生,沒準就是他?;蛟S是避開了尷尬的話題讓唐風輕松起來,我是這么猜的,不一定是,一會兒問問看。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手底下有什么學器樂的兵,也不記得什么抽調人搞晚會的事。不過考慮到唐風那超常的記憶力,他又懷疑起自己來了。四月份他正在日喀則呢,如果真有這通知,教導員也就直接安排了,這種小事情,用不著大老遠地跟他商量。何況二營下面的幾個雷達站里,十六站是最遠的一個,他上任后只在去年底跑過一次。那次吉普車在戈壁灘上來回走了差不多十個鐘頭,中間還拋錨過一次,這事兒他記得挺清楚,卻絲毫沒有什么“文藝骨干”的印象。話說回來,沒印象也不奇怪。雷達部隊就是這樣,每個雷達站之間都相距遙遠,一個義務兵兩年服役期滿都很可能沒見過其他站的人。在老六十團的時候也不例外。他記得當年九站有個上海兵,復員前找到指導員,說兩年兵當完了還沒見過團長和政委真人長啥樣,問走之前能不能見一見團里最大的官?那會兒唐風剛從政治處主任提任政委,聽說這事以后專程坐了一整夜火車去了九站,跟站里每個老兵都合了張影。作為老六十團的一個段子,這事如今也沒幾個人記得了。不過記著又能怎樣呢?他倒希望自己記憶力更差一點,好把那些當初挺開心,但現在想起來就難受的事情都忘掉。要是只記得最近四年的事,他應該比現在開心得多。記憶其實是有重量的,會拉扯得他走不動路。所以他不想知道任何無關緊要的事情。每知道一件事情都像一塊石頭扔在水里,會讓人不得安寧。
帥哥!C座剛走回到座位邊,唐風已經仰起臉,方便問問你貴姓嗎?
你問我?C座正要往下坐,聞言又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唐風。
對呀。
你有事嗎?C座看上去相當警惕,有事直接說就好了。
沒什么事情,就是閑聊。唐風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我猜一下啊,你姓史,對不對?
你什么意思?C座騰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姓什么跟你有關系嗎?
有那么一點關系。唐風眼角堆起笑紋,你叫史大龍,對吧?
你是誰?。緾座徹底蒙了,站在走道里瞪著唐風,誰讓你打聽我的?
你那么緊張干啥?他看著瞪圓了眼睛的小年輕。史大龍。他壓根兒不記得營里有這么一號兵。不過唐風說是史大龍,那一定就是史大龍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好好說話嘛。
我怎么說話跟你有半毛錢關系嗎?繃緊了身體的C座又把目光指向了他,你又算是干嗎的?
事情開始變得好玩了。他突然生出一絲快意。捉弄新兵是他從前當排長時經常干的事情,隨著年歲和職務漸長,不覺間便和新兵拉開了距離。在營里任何地方,新兵如果沒在他到來之前逃走的話,都會讓在一邊,畢恭畢敬地立正敬禮,而他基本叫不上那些義務兵的名字,只是點一點頭,連禮都很少還。他清楚營里的人都有些怕他,因為他總是板著個臉,隨時都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大發雷霆。似乎也沒什么不對。軍隊本就是個講等級的地方,就像唐風一句話就能扼住他命運的咽喉,而他作為下級,只能直挺挺地站在辦公桌對面讓唐風去扼。不過這是列車而非軍營,他只是個乘客而非營長,那么開個開玩笑應該也無傷大雅吧。
我叫高羽飛,有印象嗎?他抬眼看著那張年輕的面孔,要沒印象的話——
營長好!年輕的C座呆立幾秒后終于反應過來了,飛快地向他敬了個禮。顯然,這是十六站的兵無疑了。他看著直挺挺站在座椅邊的新兵,臉有點發熱。唐風認出了他營里的兵,而他卻沒有。
即便仍有殘留的不甘如同小股叛軍一般據守于險峻的心頭,頑固抵抗他接納整條河西走廊,他依然無法否認,祁連山冷龍嶺北麓的風景此刻正源源不斷涌入車窗,徹底攻陷了他的視野。無數塊盛開的金色油菜田繡在如幕如毯的綠色原野上,與近處的野花、遠處的雪峰以及天空那幽深的藍,共同構成他無法忽視的壯麗。草場只是牛馬的食物,油菜籽只是榨油的原料,沒有人類的時候這些山峰和云朵就已經存在,它們無意成為美景,但并不影響它們無意間已成為美景。
列車正在爬坡,空氣在海拔高處變得愈發澄明,陽光撞擊在車窗玻璃上閃現出鉆石般耀眼的光亮。極佳的能見度讓他的目光無拘無束地穿行于無邊無垠的大自然之中,讓他感覺到了某種緩慢的敞開。這略帶寂寥的廣闊之中飛進來無數蝴蝶般的心緒,其間包含大量紛亂的回憶,以及少許孤獨、自憐、滄桑感,外加一點點無人知曉的驕傲。浩瀚與孤獨是伴生的,他突然想到了這一點,宇宙、星空、大海、沙漠、戈壁,所有的浩瀚之處都人跡罕至。換言之,浩瀚之所以浩瀚恰恰是因為人跡罕至。城市正好相反。城市永遠熙來攘往摩肩接踵,所以永遠與浩瀚與遼闊無關??扇瞬皇侨壕觿游飭??人的社會性決定了城市其實才是最適宜生活的地方,城市為了群居的人類準備好了一切。這樣的話,生活在浩瀚之地的他們是在不自覺中與人的天性對抗嗎?大概是的。可能必須有些人要在這浩瀚之地宣示不可或缺的存在,而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不然的話,唐風當初告訴自己的命運又指的是什么呢?
他凝望著在車窗中平移的曠野,發現眼前的景象同樣確鑿無疑又能引發無數的遐想。在這種美而空闊的背景下,人很容易沉浸其間,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浪漫電影的主人公,坐在火車車窗邊,看上去深沉而憂傷,直到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出現在他面前。這個容貌酷似方蓉蓉但顯然不是方蓉蓉的女人將不顧一切地愛上他,寧愿跟著他騎上一匹棗紅馬,環抱著他的腰奔向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馬!那兒有馬!史大龍激動地把身子探到了窗邊上,好多的馬??!
咋呼啥,沒見過馬嗎?被史大龍的叫聲扯回到現實的B座,這讓他有些不快,大驚小怪。
馬倒是見過,但是從來沒見過這么大一群,起碼得有三百匹!史大龍探著身子不停地拍照,我去,這也太爽了吧!
三百匹算啥?他沒好氣地說,這地方是世界最大的軍馬場,當年霍去病西征打跑了匈奴,就開始在這里養馬了。在少見多怪的新兵面前,他不得不見多識廣起來。
那豈不是唐朝的時候就有了??!史大龍趕緊附和,這歷史也太悠久了吧。
什么唐朝,我說的是霍去病!他瞪著史大龍,你們學琴的念完小學就不看書了嗎?
啊,不對,我記錯了。我光記得唐朝有個大將很厲害的,叫那個什么來著?史大龍不好意思地撓著下巴,小心翼翼地試探,好像叫李什么的……
你最好別告訴我是李元霸。他哼一聲,記錯了?知道的那叫記錯了,不知道的那就叫不知道。
史大龍的眼珠卡住了似的停頓下來,緊接著又被垂下的眼皮蓋住,不說話了。
這地方種的油菜多,花季里養蜂的人也多,蜂蜜又好又便宜,好多人專門跑到這里來買蜂蜜。我聽政委說,他以前下部隊經過這里的時候都會買些回去,有一次沒東西裝,就直接拿咱們那黃臉盆買了一盆,幾個人一路走一路吃,等回去的時候,一臉盆蜂蜜全被他們吃光了。唐風補上了陡然間出現的空白,小史,你沒事給我們普及普及音樂常識嘛,這方面你可是專家呢。
沒有沒有……史大龍趕緊擺著手,我那啥也不是,就是個拉呀拉,從小就開始拉,一天好幾個小時,也沒拉出個啥名堂。
都考上音樂學院了,怎么叫沒名堂?唐風說,愛好成了專業,這也挺幸福的吧?
其實也不算……史大龍猶豫著,我一直不怎么喜歡學琴,上了音樂學院都還不喜歡,覺得特枯燥,一點意思都沒有……
沒意思你還學?他冷冷地說,你意思是你是天賦異稟,逃著課還考上大學了?
沒有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史大龍慌里慌張地揪了揪口罩,好像要給自己的嘴巴騰出足夠的地方辯解,都是我爸逼我學的,不練他就揍我,你們是不知道,那是真揍,皮帶掄起來嗚嗚響,然后就“啪啪”的一頓!要不我為啥來當兵啊,我就是覺得學琴沒意思才來的,整天在學校里,從早到晚除了上課就是練琴,感覺整個人都麻木掉了。
那你還背著個琴干啥?他不懷好意地摸摸泛著銀色啞光的琴盒,這玩意兒值多少錢?
我這個四萬多。
這么貴?鈦合金的?
木頭的啊,楓木的。但楓木和楓木也不一樣,產地啊、木質啊、板材存放時間啊,好多講究。史大龍說,我這個算比較一般的。
你先聽小史說嘛。唐風擋住他的話,小史,你接著說。
不過一到了部隊,感覺又有點喜歡上拉琴了。這也挺奇怪的。新兵連的時候天天訓練沒摸過琴,那時候就有點想了。下連以后才又開始練的,唉,猛地發現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而且是事情越多越忙就越想拉。以前我可從來沒這感覺,以前練琴都像是隊列訓練,一點樂趣都沒有。
那是為啥?唐風半傾著身子,很認真地看著史大龍,因為沒人強迫你了?
我也不知道為啥,反正每次琴弓在琴弦上拉動,你就覺得那聲音好像突然變得好聽了,同樣是《斐雅爾每日練習》和《大提琴教程練習曲》這種基本功練習,以前我就沒感覺到里面有啥美的,還經常覺得很無聊。史大龍想了一會兒,對了,特別是不刮風的時候——
哪有不刮風的時候?他又忍不住了,我怎么不知道?
噢……不是……也不是不刮風,就是風比較小點的時候。史大龍停頓一下,像是從洞中探頭四處觀望的土撥鼠,像早上太陽還沒出來那會兒,我就在連隊院子門外面的一塊大石頭上拉琴,要不就是傍晚,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反正早上晚上的戈壁灘都是金光閃閃的,往哪個方向看過去你都看不到一個人一輛車,全是滿地的碎石頭,所以搞得好像整個世界的旋律都是我創造的一樣,把自己都給陶醉掉了。我感覺站里的人也挺喜歡看我拉琴的,沒事就坐在旁邊看,動不動還給我拍視頻呢。冬天我有時候在大棚里面練,那里面不是暖和點嘛,雷達防風罩里我也拉過,那里面……
史大龍突然停下來看他一眼。他的確想就雷達防風罩里拉琴的問題說上兩句,可看唐風聽得那么認真,又把嘴里的話修改了一下,看我干啥,接著說??!
噢,對,我們指導員還說大棚里的菜聽了音樂長得都比以前好,還說讓我沒事的時候去豬圈那邊也拉一拉。
那你去了沒?唐風笑出了聲,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我們指導員開玩笑的,不過我還真去過一次。像是受到了唐風的鼓勵,史大龍也嘿嘿笑起來,不過我們連的豬好像聽了沒啥反應,還躺在地上睡大覺呢。
琴應該在音樂廳這種地方演奏的,在外面拉的話琴聲不都消散了嗎?唐風說,那還好聽嗎?
我覺得還好,大提的聲音總歸厚重一些嘛。史大龍想了想,再說聲音當然會消散啊,所有的聲音都會消散的,除非灌在唱片里,像卡爾薩斯啊、麥納迪啊、費爾曼啊、羅斯特羅波維奇啊,這些大師都有錄音。但大提琴到現在都幾百年了,以前沒錄音技術的時候,誰知道還有多少大師演奏的,現在不可能聽到了。所以消散也正常,反正我拉琴的時候它在就好了。
有意思。你講得好,非常好。唐風扭頭看他,你說呢小高?
他不太情愿地“嗯”一聲。唐風已經退役了,而他還是史大龍的上級呢,他可不想那么草率地表揚任何一個人。再說,他為什么要附和唐風呢?心里的叛軍又鼓噪起來,讓他有一點不舒服,雖然他也覺得史大龍說的確實有那么一點新鮮。
拉琴倒也沒啥不好,不過你天天就光拉琴嗎?他等唐風熱情的表揚在時間中微微冷卻了一下,這好像也不太對吧?你不是干操縱員的么,操縱員要學的東西可太多了,你的專業訓練業務學習呢?搞了沒有?
我就是早上起床前和晚飯后的時候練一練,其他時候也跟大家一起訓練,一樣進方艙值班。史大龍眼角的笑容凝結又融化,聲音也低了下去,我值班挺認真的,從來沒打過瞌睡,也沒有漏過空情。
還有,你去學習就得有個學習的樣子。他重新找了個角度,背著個琴去蘭州,叫人家看了怎么說?
之前我不是被派去上面搞晚會了嘛,宣傳處的張干事前兩天突然說我的獨奏節目取消了,讓我回站里,我給站長打電話報告,他說正好要派我去蘭州學習,就讓我別回站里了。史大龍咽口唾沫,其實我沒打算帶琴去。
你這么多道理。他壓抑著莫名的不快,你意思是我該表揚你?
是挺煞風景的。他知道。史大龍低頭靠回了椅背,唐風則又看向了窗外。這時候海拔大概有四千米了,山坡上的積雪近在眼前,隔著車窗都能隱隱感覺到一絲寒意。他干嗎非要把氣氛搞壞呢?他并不是有意要這樣的,只是有時候會管不住自己。那些胸中殘存的怨氣像是地縫里泄漏出的甲烷,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被迸發的怒火點燃,微弱又頑強的藍色火苗便會不時地跳起來灼燒他。這疼痛還不至于讓他叫出聲來——他好歹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個鏡子里表情冷淡的少校營長——那樣未免顯得太過軟弱,但偶爾還會忍不住狠狠捏住身邊人的胳膊,仿佛那樣就能讓這疼痛轉移出去似的?,F在他捏住的是史大龍。方蓉蓉在微信里和他提出分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他只回了一個“好的”,從此再也沒有主動發過任何一條信息。接下來沒幾天,他因為一點破事在辦公室跟科長拍了桌子,不久之后,又為了一份材料的用詞在會議室跟副參謀長爭得面紅耳赤。還有營里被他劈頭蓋臉責罵過的那些人。他捏過的人還真不少。然而等那一簇無名火熄滅后,他又會感到懊悔,但他不知道下一次那火會在何時何處再燃起來。他身處地球上最為遼闊的地域,為什么心卻收縮得像一塊礫石?他又有些討厭自己了。不過相比四年前,他還是進步了不少,甚至能夠連著很多天都想不起方蓉蓉,除了偶爾會夢到。這也沒什么。他其實清楚自己討厭的不是某個人或某件事,而是那種不確定的感覺。四年前他覺得生活是確定的,但自從踏上西去的軍列——那時他們乘坐的綠皮軍列穿越了整條河西走廊,他至今記得傍晚經過烏鞘嶺時那逼人的寒氣,而唐風卻在車廂里讓大家唱歌,那次他自始至終都沒張過嘴,即便唐風當時就站在他身邊——一切又都變得不確定了。就像在荒漠中跋涉一樣,不確定的前方會令他不安。
好在這時車身搖擺了一下,一頭鉆進了隧道,窗外立刻黑了下來。隧道內安靜的空氣被擠壓在水泥內壁,摩擦出隆隆的噪音,瞬間將他剛剛造成的沉默和尷尬淹沒了。列車在山體的深處呼嘯而行,從甘肅這頭進來,很快又將從青海那頭出去。他們三個并排坐在那兒,在充耳的聲響中等待著前方豁然開朗。
這倒是相當確定的。在看似漫長實則短暫的黑暗之后,列車“呼”地駛出隧道,世界立刻又明亮起來,車廂的金屬外殼仿佛也舒展開來。云朵的陰影在大地上移動,給起伏的草場和矩形的油菜田涂上了濃淡相間的色塊。乘客們又紛紛探著身子沖著窗外拍了起來,那些照片很多將會出現在當天的朋友圈里。就像他見過的那些自駕游客們拍胡楊林、拍戈壁、拍沙丘一樣,他們把這些景物裝進內存卡里帶走。但他從來沒有干過這事。牧馬人不會成天拍腳下的草場,農民也不會成天拍自己種的那塊油菜地,他也一樣。
噪音的掩護消失了,他夾在兩個人中間又一次感覺到了局促。他很希望剛才的聊天能重新開始,可又不知道從哪里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頭。
哎,小高,我是不是還沒有你微信啊。車過了門源好一陣,唐風突然開口了,咱們加一下好不好?
他臉騰地熱了。移防以后,他換了酒泉的手機號,確實沒有加唐風的微信。辦公室有軍線電話,還有手機,足夠解決工作上的一切問題。而微信相對而言更私人一些,雖然里面有很多人這些年不再聯系,還有一些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是誰了,但唐風卻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趕緊摸出手機掃了唐風的二維碼。唐風接著又把手機遞到史大龍面前,小史,咱們也加一下?
好的首長。史大龍趕緊加了唐風的微信,又捧著手機轉向他,營長,我能加一下您的微信嗎?
他還從來沒加過新兵的微信呢,當然也沒有哪個新兵膽敢向他提出這個要求。他不太習慣,卻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只好把手機伸了過去。這時候,窗外的村舍、電桿和道路多了起來,他正準備從雙肩包里把煙和火機取出來,以備在西寧停車的幾分鐘里下去抽根煙,沒想到唐風卻先他一步站起來取下行李箱,又把自己的書和水杯塞了進去。
前面是西寧。他提醒道,到蘭州還早呢。
我知道,我就在西寧下。唐風笑笑,你嫂子一直想去看看青海湖,說了十來年了,一直也沒陪她去。正好唐越秦中考也考完了,我就說一起去看看,以后不一定有機會了。
噢,這樣啊。他心頭猛地緊縮了一下,他考得不錯吧?
不怎么樣,準確地說,沒考上。唐風遲疑一下,眼角又翹起來,等回去以后,再看看上職高還是技校吧,他倒是挺喜歡做飯的,這幾年經常對著個手機App上的菜譜給他媽媽做飯,做得還挺不錯的呢。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趕緊接過唐風手里的箱子,又塞回行李架。
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唐風看看史大龍,又看向他,請小史給我們演奏一曲好不好?
在這兒?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好掉轉臉,首長問你呢!
???我從沒在火車上拉過。史大龍站起來左右看看,試一下倒也可以,就怕拉不好讓人笑話。
那怎么可能。唐風十分肯定,這車上不可能有人比你拉得更好。
那我試試?史大龍說著,蹲在走道上打開琴盒卡扣,小心地把琴取出來,在座椅扶手上坐了下去,將琴夾在腿間試試高度,然后從琴底旋出細長的金屬琴腳。車廂空間顯得狹小了些,不過看上去還能施展得開。史大龍彈撥了兩下琴弦,接著將琴弓搭上去,手臂抬高拉動,略微彎曲的琴弓依次在四根弦上奏出了一段段短促的聲音。他從來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大提琴演奏,琴比他想象中大許多,琴聲也比他想象中大許多。史大龍大概只拉了幾個小節,琴聲就已經注滿了整節車廂,不明就里的乘客都朝這邊看過來,有的站起來向這里張望,還有一兩個媽媽帶著孩子走到了史大龍身邊。史大龍輕咳一聲,聳聳肩膀,正式開始演奏。曲子聽上去挺熟悉,只是他叫不出名字。圍觀的乘客都很安靜,這打消了他對琴聲可能招致抱怨的擔憂。事實上正相反,他也有些被吸引住了。所以幾分鐘的曲子結束時,他竟然有了點意猶未盡的感覺。
真好聽啊。在四周的掌聲和喝彩中,唐風說,這個曲子是叫《沉思》嗎?
對,就是儒勒·馬斯內的《沉思》。史大龍說,首長您很在行呀,下次您要去我們站里檢查工作的話,我還可以給您拉幾首。
我倒希望有這個機會,不過應該是沒有了。唐風說,所以要謝謝你,讓我享受了一次精彩的大提琴演奏。
為啥沒有了?史大龍傻乎乎地問。
我老了啊,退役了。唐風笑起來,以后的天下,就是你們的了。不過你們高營長還有機會。
那我再給您拉一首我喜歡的曲子吧,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第一號。史大龍抱著琴頸,不過沒琴譜,我練得也不怎么樣,我拉到哪兒算哪兒,您湊合著聽聽就行。
于是又安靜下來。琴聲又一次充滿了時間和空間。按說只是琴弓馬尾和金屬琴弦摩擦出的聲響,然而經過小小的琴碼傳入琴箱中的音柱,生出的共鳴頓時渾厚激昂起來。這聲音如噴泉般從兩道幽深的F孔中涌流而出,只消一秒鐘就溢滿了整個車廂。剛聽上去有那么一點粗糙,像是一個新兵或者少女,又或者是一切事物的原初,新鮮、猶豫又充滿好奇。接下來的琴聲則漸漸成長起來,越來越飽滿流暢,仿佛清澈而充沛的河水在曲折的河床中流動,靠近岸邊的部分是透明的,陽光在水中折射到鵝卵石上,河中央則更為深沉,水草搖擺著,它們的陰影擋住了你往更深處窺探。
他坐在史大龍背后,除了晃動的肩頭和從肩頭探出的琴頸,并看不到這個新兵的表情,但卻可以感受到某種近乎莊嚴的氛圍,這聲音和樂器的曲線一樣迷人,鼓動著人的耳膜和心弦,令他感到神奇。對他而言,這琴聲同樣也是確鑿又能令他生出遐想的事物。一時間他想起了很多事情,發生過的和尚未發生的,都纏繞在大提琴渾厚深沉略帶憂傷的旋律中,像戈壁上空的云一樣來去無蹤又變幻不停。他不經意地扭了扭臉,看見唐風正把胳膊肘支在小桌板上,手撐著臉,出神地望著史大龍移動著的琴弓,看上去也像是在回憶著什么。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傾聽著,直到列車即將到站的廣播響起來。史大龍停下來站起身,向圍觀眾人鞠躬致謝,又飛快地收起琴,耳朵紅紅地坐了回來。
接下來,他們都沒再說話,仿佛沉浸于琴聲的余韻,抑或各自的思緒中。列車越來越慢,最終緩緩駛入站臺。他幫唐風取下行李,又提醒他看看還有沒有落下的東西,然后陪著唐風一起向車門走去。
你快回去吧,馬上就發車了。唐風催促他,他卻摸出煙來點上了。
沒事,還早呢。他拉下口罩,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我再陪你抽根煙。
也好,以后再見面就難了。唐風也摘下口罩,這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唐風的臉。這張紅潤飽滿了多年的面孔眼下變得異常消瘦,兩腮凹陷下去,唯獨眼睛還像從前那樣明亮,煙還是少抽點,你看你那個牙。
無所謂,就這么混著吧,他抿抿嘴,又咧開了,反正再混混也該走了。
這話可不像個營長說的。唐風又看他一眼,不過這次的目光是溫和的,甚至還沖他眨了眨眼睛,我給你講過沒有,幾十億年前的時候,地球上下過一場大雨,一直下了兩百萬年,然后才有了海洋。一場雨都下兩百萬年,你有什么可著急的?慢慢來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當然也少不了你的。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么,發車鈴急匆匆地響起來,工作人員開始一迭聲地催促眾人上車。
趕緊去吧,唐風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路還長著呢!
他正要往回走,又停下來摸出手機,政委,咱倆合個影吧。
好啊。唐風愣一下,又露出微笑,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這當兒,史大龍一溜煙從車門躥出來,跑上前接過手機,我來拍!
他站在唐風身邊,又向后錯了半步。不想唐風卻伸出手將他拉了回來,讓他和自己并肩站在一起。匆匆照完相跑回車上,他回過身站在車門處,舉手敬禮。按照軍中慣常的禮節,他一直等唐風還禮之后才將手放下。車門嘀嘀叫著緩緩關閉,唐風依然扶著拉桿箱站在那兒沖他微笑。他們就那樣隔著車窗對望,唐風在目送他,他也在目送唐風,直到彼此都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各自的視野中。
他和史大龍一前一后地走回到座位前,A座不知什么時候換成了一個穿著連衣裙的姑娘,一頭大波浪的長發和兩只大眼睛看上去很漂亮。不過這跟他毫無關系,眼下跟他有關系的,只有史大龍和他那片戈壁。
到蘭州報到了以后,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給他們拉拉琴。沉默了一陣后他說,讓他們也見識見識你的本事。
是!史大龍答應完了,又像明白過來了似的搖起了頭,啊,不不,我不拉,我去了就把琴放庫房,我保證認真學習刻苦訓練,絕對不拉琴。
帶都帶了,為什么不拉?他笑笑,努力讓自己和藹一些,蘭州可以拉面,你也可以拉琴啊。
史大龍呆了呆,終于也笑了起來,翹起的眼角那么年輕,看上去讓人愉快。他靠回椅背,閉上眼睛,暗暗松了口氣。這時,列車正微微顫動著向前飛馳,載著他繼續去往下一個車站。

王凱,1975年生于陜西綏德,1992年考入空軍工程學院,歷任技術員、排長、指導員、干事等職,現為解放軍文工團創作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導彈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及小說集《沉默的中士》等7部。作品先后獲全軍中短篇小說評比一等獎,第十二屆全軍文藝優秀作品一等獎,第三屆人民文學新人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曾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榜”。
責任編輯?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