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我剛記事的時候,老家的皇柏林便是傳說。而這個口口相傳的故事,已說了一兩千年。按父親的說法,那些古柏已老成了精。
皇柏林植于何時,眾說紛紜。一說漢高祖劉邦為漢中王時,為加強對巴蜀的控制,鑿寬米倉道,并令民眾沿途植柏,為行道樹,謂之“漢柏”;其次是張飛出任巴西太守、坐鎮閬中時,為方便巴西與漢中的聯系,方便稟報軍政事務,呈送公文,避免因道路崎嶇誤事,便令軍士整治交通,植樹標道,故名“張飛柏”;另一說是武則天從廣元(當時的利州)走米倉道,經南江(當時的集州)、南鄭(當時的山南道治所)、漢中到長安時,一路撒下柏樹種子以作紀念,所以在古道兩側,留下了森森古柏,她是女皇,故稱“皇柏”;從南江縣林業局趙明榮所撰《古皇柏王序》可知,這些古柏還與唐朝太子李賢有關。武后把持朝政,太子李賢賢能,武后忌之,將其廢為庶人,謫貶巴州。巴州乃偏荒之地,人煙稀少,米倉道沿途多深山老林,客棧無幾。李賢從長安出發,歷經數月跋涉,行至此處,早已疲乏不堪,加之天寒地凍、饑寒交迫,便在樹下歇息,受到當地百姓禮遇,其侄李隆基得知,登基后便加封這片柏林為“皇柏林”。
老家在三國時屬蜀漢,并受駐守閬中的張飛管理,他在民間影響巨大,所以傳說皇柏林為張飛所植者歷代深入人心,皇柏林里也存有張飛廟。1959年,南江縣委書記馮晉彪在《人民日報》發表了《紅色的南江》一文,他在文中寫道:“從巴中到南江就要穿過一片枝柯參天,車行其間如入隧道的‘皇柏林,相傳為張飛所植,林中有五人手扣手也合抱不了的‘柏樹王,人蹲在樹洞里就能避風躲雨。”1985年,南江縣組織編寫《南江縣志》時,編委會曾派專人考察,經反復討論,在志上寫道,皇柏系“張飛植,故名張飛柏,與陜西勉縣諸葛墓前的和劍門的古柏比較,樹高、樹徑、樹種,均略相等。如傳說可信,則是公元262年以前所植,至少已有1720余歲……”
據《巴中名勝》載:“自秦漢以來,已開始重農桑,興商業,辟道路。各州縣間通大道,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驛,兩旁植松柏謂之林陰樹,而貫穿皇柏林之古道就是米倉驛道。沿途五里一店,十里一鋪,這些地名沿用至今。現在最完整地段道旁的古柏,株行距相等,人工栽培的痕跡相當明顯。”
南江縣皇柏林自城南9公里的鎮江廟起;沿河西岸至下兩鎮的柏楊坪,綿延40多公里,現存古柏2900余株,大者徑圍5米,高40余米。傳說李賢行至柏林,曾依一古柏昏睡,夢見一鶴發童顏老者捧野味來到他面前,說:“山民特以山珍獻之,千歲若有登基之日,望頒詔天下,遍植嘉木。”太子醒來,仰望所依古柏,通直參天。想起人雖是父母兄弟,一旦為了權力,便相殘相煎,不禁凄然淚下,覺得木石有情,起身便拜。自此,這棵樹便為“柏王”,一直受人香火,歷朝歷代均掛牌標示,現在也筑有護欄,樹身掛紅,受人膜拜供養。
傳說的美好之處就在于,一棵樹、一尊雕像、一處潭水、一棟碑銘,一旦變得神圣,人就會心生敬畏,不會破壞它,而會去保護它。皇柏幸存至今,當與這些傳說有關。
南江多松柏,正是四季常青的松柏染綠了綿綿荒山。其中柏樹尤多。松樹擇地而生,柏樹除了怕澇,可處處葳蕤。柏木木質軟硬適中,紋理細致,自帶香氣,耐腐力強,所以在老家,修房造屋、制作家具,更愛用柏木。南江人熏臘肉也喜用柏葉,熏出來的臘肉帶有柏煙氣,別有風味。印象最深的是,夏秋多蚊蟲,傍晚收工時,順手折一抱柏丫回來,點著,乳白色的柏煙彌漫,可熏蚊蟲,殺滅細菌、病毒,凈化空氣。傳統中醫學認為,柏樹全身是寶,樹脂、樹油、果實、枝節、柏葉、種子、根和樹皮均能入藥。柏樹發出的芳香氣體具有清熱解毒、燥濕殺蟲的作用,可祛病抗邪,培養人體正氣。人吸入柏樹的香味后,甚至可使血壓下降,緩解抑郁情緒。
中醫的偉大就是發現了大地上萬物、特別是植物的秘密,沒有不可入藥者,關鍵在于配方。在古人的視角里,天人合一,萬物有靈,萬物平等,正是人(包括神靈)與大自然是一種彼此維系、相互利用的關系,才得以實現了生命的價值,賦予了平凡之物各自的光輝。這正是“世界美如斯”的原因,就像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所說的:“當大自然最奧秘的生命充盈人的心靈時,誰不心曠神怡!”
柏的稱謂,明代魏校《六書精蘊》記,王象晉《群芳譜》引:“木皆屬陽,而柏向陰指西。蓋木有貞德者,故字從白。白,西方正色也。”早在三千年前,柏的詩意即已被古人認知。荀子就說柏“經冬不調,蒙霜不變”。《抱樸子》說:“天陵偃蓋之松,太谷倒生之柏,皆為天齊其長,地等其久。”柏木直質堅,木材既潔且香,所以常有另外的象征意義。比如《小雅·天保》有“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比之于祖宗余蔭;《大雅·皇矣》有“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攀之于天帝垂青;《魯頌·閟宮》有“徂徠之松,新甫之柏”,征之于王侯偉業;而《商頌·殷武》更以“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溯之于殷湯盛世。
《毛傳》釋其“宜為舟”。這與《詩經》中的《邶風》《鄘風》倒也妙合。二者中都有《柏舟》,均以“泛彼柏舟”起首——《邶風·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
這首詩開篇以柏舟泛流起興,緊扣一個“憂”字,寫盡了“憂愁”之深切,以致無以訴,無以解。但其作者和背景,歷來有爭論,迄今無定論。有主張此詩為“衛宣夫人”所作,寫貞女不二之心,故謂匪石之詩。《毛詩序》則說《柏舟》寫的是“仁人不遇,小人在側”。
再看《鄘風·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
這首詩開篇也以柏舟為引,《邶風·柏舟》憂憤,《鄘風·柏舟》激烈。寫一位少女自己選中了意中人,卻遭到父母的反對,因此發出吁天呼母的悲嘆,并發誓死也不改變主意。因此,后人稱喪夫為“柏舟之痛”,夫死不嫁為“柏舟之節”。
兩晉時有個文學家叫郭璞,他精天文、歷算、卜筮,也是那個時代最著名的方術士,據說能預卜先知。他在東晉政治家、書法家王導做參軍時,王導曾請他為自己占卦,郭璞占卜后說,你有遭雷劈的災厄,如要逢兇化吉,要起駕向西行數十里,然后找一棵柏樹,截取和身子一般長的一段,放置到睡覺的地方。王導心中畏懼,依言而行。幾天后果然發生雷擊,那截柏樹被震得粉碎,王導幸免于難,安然無恙。
郭璞曾在東晉權臣王敦帳下做記室參軍,為勸阻王敦謀反,王敦惱怒,把他抓起來,命人將其押到南岡處死。
郭璞在司馬睿出鎮建業之初,曾在經過越城時途遇一人,兩人并不認識,但郭璞叫出了他的名字,并給他送了衣裳。那人開始不接受,郭璞說:“只管拿去,以后你自會明白。”那人接受后離去。現在,給他行刑的就是那個人。郭璞臨刑時,問行刑人:“往哪里去?”行刑人回答說:“在南岡頭。”郭璞說:“一定是在兩棵柏樹之下。”走到那里,果然有兩棵柏樹。他又說:“樹上應該有個喜鵲巢。”鳥窩被密集的樹枝遮蔽著,行刑人開始沒找到。他叫人再仔細尋找,果然在樹枝間找到了。
柏對于郭璞,是一種工具,也是一種宿命。柏在他的語境里,自帶一種無可名狀的神秘氣息。
王安石《字說》稱柏為“百木之長”,素為正氣、高尚、長壽、不朽的象征。在國內外,柏樹都會出現在墓地,所以,它是人類情感的載體,寄托了后人對前人的敬仰與懷念。老家人去世后用的棺槨只用柏木,且要挑選筆直,主干無分叉、沒折斷過、一直到頂的大樹;有意思的是,古羅馬的棺木通常也用柏木制成。希臘人和羅馬人還習慣將柏枝放入死者的靈柩中,希望死者能到天堂,安享幸福。
我國古代崇貝,“貝”與“寶”同為貴重之物。有學者認為崇尚貝殼源于生殖崇拜,而柏樹樹冠像貝殼,其名源自“貝”,所以“柏樹”又叫“貝樹”。中國人在墓地植柏,除寄托一種讓死者“長眠不朽”的愿望,還有象征永生或轉世新生的含義,是遠古生殖崇拜的遺風。另外,柏還可以驅逐魍魎,相傳魍魎為山川精怪,喜盜食尸體,每到夜間,就出來掘墓取食。其畏虎懼柏,所以古人便在墓地立石虎、植翠柏。
古人也喜在廟寺殿堂前植柏。杜甫就曾吟詠過夔州孔明廟前的古柏: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我在北京讀軍校時,對北京的古柏印象深刻。北京作為六朝古都,皇家壇廟、園林、陵寢以及古寺名剎眾多,許多神圣之地,都可見蒼老遒勁的古柏。據說,樹齡在五百年以上的約有5000棵以上,占北京一級古樹的絕大多數。像社稷壇(中山公園)、太廟(勞動人民文化宮)、天壇、日壇、地壇、北海、景山、故宮的御花園,以及頤和園、香山、十三陵等處的古柏林,都是舉世聞名的。已故的藝術大師徐悲鴻先生曾以北京古柏為題,作過多幅國畫,他曾在題記上寫道:“北京為世界上古樹最多之都會,尤多遼、金、元、明以來之古柏。盤根錯節,蒼翠彌天,斧斤所赦,歷劫不磨。”
陜西黃帝陵院內有一株傳說的“軒轅手植柏”,它在古柏中不算高,只有20多米,胸圍7.8米,但據說已歷五千余年風霜,見證了華夏文明,世界上再無別的柏樹比它活得更久了,英國人因此稱它“世界柏樹之父”。
柏是一種英雄的樹,在中國分布極廣,即使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都有它郁郁蒼蒼的身影。
世界上的柏樹王生長在西藏林芝地區,其位于318國道旁,距八一鎮5公里,海拔3000米,園內面積約10頃,有900多株柏樹,平均樹高30余米,最高者50多米,直徑近6米,已有2600余歲。
在帕米爾高原瓦罕走廊的入口處,有一個城堡遺址,叫公主堡,海拔4000多米,幾乎沒有木本植物存活,卻長著一棵叫“公主柏”的柏樹。我1998年8月,還是陸軍少尉時,曾參加過我軍最長陸路巡邏線的巡邏,其起點是紅其拉甫達坂,終點位于喬戈里峰下的吾甫浪,其間均為無人區,海拔在3000至5000米之間起伏,當行至色克布拉克時,意外地發現了一株高約三丈的古柏。這兩棵柏樹各自孤立,成為廣闊無邊的荒涼之境唯一的一點翠綠。其枝干和柏葉都已有了鋼鐵的質地,寒風拂過,似可聞金屬之聲。我不知道它們已挺立在那里多少年了,不知道它們是怎么熬過高原極端惡劣的氣候而幸存下來的。
幸存的古柏多與名勝古跡相伴,或生于帝陵御園,或長于名剎古寺,歷來有人精心養護照看。而南江這片古柏卻一直生于山野,四周幾無人文遺跡,它們純粹是作為植物,在朝代更迭、兵荒馬亂、天火驚雷中幸存下來,并保持了原始狀態的。
張復旦是清嘉慶三年(1798)江口(今四川平昌)貢生,又名緯先,字云卿,號二梧山人,道光《巴州志》編修之一,工詩,通天文地理,善奇門遁甲、韜鈐兵書,曾做過四川、云南提督張必祿幕賓,后歸里賦閑,居江口龍山老家,以詩酒煙霞之樂終老,算我的同鄉先賢。他在宦游南江時寫有《古柏行》:“地雖屬民柏屬官,官護柏兮民莫殘。民亦共禁官難侵,官民共護成大觀。”從詩中可知,這皇柏林因官民共護,才得以幸存。
皇柏分布于南江右岸,左岸無一株,出了這個范圍,也再見不到,所以,其由人工種植的可能性很大。
張復旦在《古柏行》中有:“稽之前明縣令楊,令民栽樹柏始起”的詩句,也就是說,皇柏林是明朝一個姓楊的縣令帶著老百姓栽下的。《(道光)南江縣志》也有記載:南江城西南,從東榆鋪起,沿河古柏蜿蜒百余里,隨山脈起伏,如龍掩映。士人云:明楊邑令某,植以護山徑,勿使洪水吞噬田園,以保民地也,此亦屬傳說。”也就是說,這些樹是明朝楊姓縣令所栽的說法,也是傳說。但楊姓邑令“倡植柏樹,以護行道,以保良田,無使水毀”,卻是第一次有關保護皇柏林的文字記載。
1985年,有一株高32米、胸徑1.2米的皇柏因滑坡倒下,縣林業局派人察看,切片年輪是525年。所以,明代邑令倡植柏樹,也應是個可信的說法。
自明朝開始官倡對皇柏林進行培護管理以來,無論清朝還是民國,官府都用行政手段,明文規定,嚴禁砍伐,官員離任和接任時都要清點,辦理交接。比如,晚清滇南進士孫清士于光緒十年(1884)歷經長旅,穿過皇柏林,赴任南江縣令后,曾寫過《古柏行》一詩,他在詩中就說:“平生愛材如愛人,敢入林者以刑處。”據說,他在道路上廣立禁碑,嚴禁砍伐,封山育林;并鼓勵民眾在荒山石坡栽種良木。
官府倡導增植和培護皇柏林,最盛時為清代中葉,其長百余華里,寬十余華里,從南江近郊一直綿延到巴州城邊。張復旦就在《古柏行》中寫了他見到皇柏林時的規模:“沿巖排列幾萬株,二百里途程堪記。”但百余年后,皇柏林已遭到很大破壞,到民國16年(1927),南江行業局重新整理皇柏林,清點時只余七千多株了。當地政府立即予以保護,在每株樹上釘了木牌,編制號碼,并重申禁令,遇有盜伐皇柏樹一株者,罰大洋一百元。
民國末年,因穿林修公路而未成,反使柏林遭到嚴重破壞,僅在東榆至赤溪40華里的沿途得以保留。民國37年,曲仲湘在《建國周刊》上載文說:“皇柏林現在所存者僅四千余株,自兩河口以上至赤溪一帶約50里之遠,存者不及50株,且皆殘缺不全,幾無一完整者,樹根樹皮多被砍剪剝削,以為引火之用。有樹皮剝完以致枯死者,有剝皮致僅留一線生機者,有樹干之一半全被砍去者,傷痕滿身,望之令人共嘆。”
1952年,南江修筑沙河到縣城的沙南公路時,需穿過皇柏林,川北行政公署在批復中強調:“無法繞道而必須穿逾皇柏林者,需砍186根,但可能避免及能保存者,均應盡可能予以保存,雖稍占路基一、二市尺亦予保存。”1972年,南江縣革命委員會組織專人對皇柏逐株清點,實存古柏2608株。
無論怎么說,這些古樹能夠存活至今,都是奇跡。這除了歷代官府的重視,更得益于當地人的保護。
據地方史志記載,清朝時,沙河鄉有一姓包的人,有錢有勢,捐了個秀才,仗恃勢大,盜伐了一株古柏。此事被趕場鄉富紳劉鉅濤得知,便將姓包的告到保寧府——駐地在今閬中古城,當時南江屬保寧府管轄。知府罰了盜樹者800兩紋銀,但保留了其秀才功名。劉據理力爭,要求從嚴懲治,府尹只好對包既罰銀,又革除功名。劉還在公堂上當眾打了包三個耳光,府尹也只能說“打得好,該打”。
南江道路難行,從巴州入縣城,必經皇柏林。很多疲憊的旅人一見那片遮天蔽日,煙霧散聚,柏香裊裊的古柏林,心情都會為之一振。孫清士任南江縣令前,已見過夔門和劍門的古柏,他在《南江古柏》一詩中,將南江的古柏同那兩處作了對比:“憶昨騎驢劍門路,古柏亭亭香滿樹;又曾鼓楫過夔門,樹已摧折名猶存。”這就是說,劍門的古柏還不錯,夔門的就只有虛名了。他當時筆下的皇柏林是:“寒煙散空香霏屑,千樹萬樹江頭列,繁枝芽葉青簇天,夏不畏日冬無雪……”他最后為這些棲身荒蕪之地的棟梁之材感到惋惜:“惜哉此樹影婆娑,無人扶持等荒草;剪伐輕棄棟梁姿,物色不到材空老;可憐憔悴向江潭,恨不移根托蓬島!”
抵達縣衙,旅途勞頓,他本該倒床酣睡,卻夜不能寐,磨墨揮毫,又一氣寫了《古柏行》,在其中再次吟頌了皇柏之姿:“登高望遠青簇天,排空列翠如環堵。群精倒掛蒼龍游,眾仙下騎青鳳舞。”
沿古驛道進入皇柏林,所見皇柏似乎還是136年前孫清士所寫的形狀。
古驛路由石頭鋪成,大致有三五尺寬,有些地方依然較為規整,只是人蹤稀少,甚至近乎絕跡,所以很多路段已經荒蕪,即使可以行人的路段,也被青苔和荒草所覆蓋。我們在雜草荊棘間尋覓,才依稀可見。穿行林間,樹下開著零星的野花,鳥兒在柏林間飛來飛去,用各自的歌聲歌唱著這片古老的森林。柏林間彌漫著柏樹的香味,令人神清氣爽。樹少有匍匐虬曲者,絕大多數向天而生,可以感覺它們一直在努力接近天空。
我喜歡這片森林,喜歡那種古老的氣息。植物都有各自之美,但我尤喜柏樹之姿。它濃密的枝葉形成的墨綠色的圓錐體樹冠,像一個蘊含著無窮活力的生命體;紅褐色、縱裂的樹皮易燃,做成火把后,可以照明,還可辟邪;可雌雄同株也可異株,卵形的球果都很含蓄,即使長卵形的種子也是謙遜的,但它一旦長成,即挺立天地之間。
我在林間走走停停,愿意一直徘徊其中。里面的每一棵樹都值得仰望,似乎因為它的古老而具有了神性。我也因此去參拜了“皇柏王”“甑甑樹”“三炷香”和“一對蠟”這四株古柏。
從南江公山鎮石礦社區沿公路下行一公里,在米倉古道旁,即可見到“皇柏王”。它高標挺拔、頂天立地,白云飄在樹冠一側,最高處的枝丫直接伸進了蒼穹,似可與神私語。而我們自己也恍然間衣袂飄飄,似可如仙飛升。它也早已神性具足,成了善男信女心中的神,他們在樹上掛紅、獻祭、點燃紙燭,頂禮膜拜,其中,有愿父母壽如皇柏者,也有祈求兒女成棟梁之材的。
“甑甑樹”位于距沙河大橋一公里處的“盧家大田”邊,徑圍5.2米,高40余米,是皇柏中最為高大的。樹干離地6米處有一枝丫斜出,隨即折疊向上,所有枝丫便隨之從那里層層生長,使樹冠看上去像下窄上寬的梯形,也像炊具甑子,故名。它看上去雍容華貴,非同凡俗。由于土肥水足,所以柏葉蒼翠,枝繁葉茂。因為柏樹新葉呈灰白色,在陽光的照射下,如有裊裊霧氣縈繞其上,當地的鄉親說,“就像甑子里在往外冒蒸汽一樣”。
沿甑甑樹下行約一公里,來到南江河邊,即可見到“三炷香”和“一對蠟”。“三炷香”和“甑甑樹”一樣,扎根于沃土,能充分享受陽光雨露,長勢霸氣,從地面算起,有近4米的樹干徑圍達5.8米,像一香臺,在4米處,分叉長出三根一樣粗、一樣高、一樣端正的子樹。如三炷高香,樹頂枝葉干枯,像在燃燒的香頭。這應該是最為粗壯的皇柏。頗為稱奇的是,距“三柱香”左側約數米遠,并排生長著“一對蠟”。那株皇柏距地面4米高的主干徑圍達到了5.2米,也是在4米處,分叉均勻地長出了兩株一樣高大、挺直的子樹,比“三炷香”略矮,很像4米高的燭臺上,立著兩支蠟燭。香高燭低,也與實際相符,可謂妙趣天成。
拜見四株巨柏時,跟我之前見到其他大樹時一樣——當我來到它的跟前,便立即屏住了呼吸。
——在并不明朗的天空的映照下,它的存在看上去就像是另一個星球。
雖然它的主干、枝葉那么安靜,但我感覺它的根把大地抬了起來。雖然看不見,我卻可以感覺那些虬龍似的根在大地深處飛速地生長、翻騰。
在微帶寒意的春天里,它向無限深邃的天空有力地伸展著新的枝丫,所以,我感覺它的樹干雖然留在人世,但那些枝丫卻可一直伸進極樂凈土,而那些根系則可一直扎進閻羅的殿堂。
它再次向我證明,至少在這片土地上,誰也沒有誰能活過它。它已是這片土地的王者。歷經滄桑時光,終于成為大地上笑對時間的長者,看透人世的智者。所以,我感覺它不僅是時間之樹,也是洪荒的隱士,是萬物之靈。
它作為長者和智者之樹的氣質,彌漫在周圍,彌漫在南江縣,甚至巴中市、川東北,以至整個巴蜀。它頂天立地,使那些粗糙的建筑、簡陋的村鎮、甚至大地上的萬物,都顯得卑微。
走在皇柏林里,能見到的游人不多,即使周邊的鄉村,也日漸空寂。城市吸走了鄉村的活力和青春氣息。是那些古柏,給了這里永不枯竭的生機。我相信,只要那些大樹還聳立在那里,青春氣息早晚會重新在那里彌漫。
一棵大樹往往代表了一片土地的品質,和那片土地上人類的精神狀態。
沒有一棵樹的地方,大地會陷入荒蕪;一個沒有大樹的地方,那片土地便沒有靈魂。除去自然環境的因素,一個該有大樹的地方如果沒有了大樹,就可能預示時代經歷過大的動蕩,人心經受過大的摧折,以致已經壞朽。
大樹本來就是人間的奇跡。從它們那里,可以清晰地體會到人世的滄桑——時間的流逝、朝代的興衰、山河的枯榮。它映照的是人心的善惡與悲憫。
所以,一棵樹從一粒種子開始,然后發芽,長成一株幼苗,躲過牛羊的踐踏,風雨的摧折,斧鉞的砍伐,終于長成一株大樹,并得以幸存,不知要經歷多少危機和風險。
我想,人類正是在與萬物的交往中,得到了永生。這是我愿意向每一株幸存的大樹致敬的原因。
一棵樹就是一處壯美的風景,一棵大樹就是時間的史詩、自然的頌歌。
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說過:“森林先行于各族人民,沙漠在人后面接踵而來。”
森林一直是這個世界最早、最堅定、最勇敢的保護者。有樹在,沙漠就不會尾隨而來,就會遠離我們,沙塵暴就不會籠罩這個世界,世界也就不會荒涼。
在皇柏林里,我看到了“森林在風之吻中微笑”,我也看到了“大自然的安瀾”,看到了這些古老的樹木對我們這些蕓蕓眾生的慰勉。
責任編輯?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