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鄉愁是美學,這發明的權屬是鼎公。王鼎鈞先生說鄉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也非政治學,思鄉不需獎賞,也不值得炫耀。
以塞亞·伯林說:“鄉愁是所有痛苦中最為高尚的痛苦。”對此我是懷疑的,果真?痛苦也有崇卑高下?很多人走出了原鄉,但像巨嬰向后尋覓,繞不出鄉愁的臍帶,在工業美學大行其道之時,鄉愁是回不去,也不必再回的。故鄉不是美容就是毀容,正如詩人言:所有的鄉愁都是墳墓。
鄉村正在集體失憶斷片,豪華裝修的鄉村還是鄉村嗎?為歷史保留廢墟現場的鄉村尸骨還是鄉村嗎?
我信鼎公話:“今日鄉愁已成珍藏的古玩,無事靜坐,取出來摩挲一番。鄉愁是我們成長的年輪,陷入層層包裹。鄉愁是我們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鄉愁無可驕傲,也絕非恥辱。鄉愁是珍貴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流亡者懂得割舍,凡是不能保有的,都是你不需要的。鄉愁遲早退出生活,進入蒼茫的歷史興亡。”
這言說著是智者,雖然對鄉愁的臍帶割舍是難的,但鄉愁遲早會退出生活,如殉情、如殉道、如殉節,臍帶早晚要斷,哺乳早晚要舍,鄉愁早早地退場,對人的精神成人心理成人有益,不要總想著找一片土地,種幾壟返鄉的稻谷,最佳的就是把那些思鄉的籽粒全部埋進自己身體,身體就是鄉愁最后的墳場。我們要適應這樣的斷奶,天下的炊煙飄到哪里都溫暖。
故鄉是一療救精神的處所,現實動因是在異鄉在城市遇到了挫敗和挫傷,這時最原始的生理反應,就是想到子宮一樣溫暖的故鄉去,那是羊水的所在,母親的所在。
還鄉,就成了一種麻醉,其實我們還可以這樣說:回不去的那才叫故鄉。
鄉愁,作為一種子宮般的依戀和懷念,不要否認子宮里的回憶有修飾和扭曲,我們知道,回憶和懷念不只是過往的情景和事物在記憶中的浮現,它本身是一種過濾,它不再是一種本原,它是一種價值觀。故鄉是我們成人后的一種童年的留存,它是我們的一種想象空間,回憶故鄉是表達了在現存社會的一種焦慮需要平復。故鄉是一種情感結構、心理結構,里面有一種想象和虛構,它是一種精神的臍帶。魯迅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在《朝花夕拾》里先生說他曾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這些都曾是他思鄉的蠱惑。但后來,在久別故鄉之后嘗到了這些味道,也不過如此;但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的意味留存。魯迅先生是看得明白的,這個也許哄騙他一生,使他時時反顧。但我們覺得,先生愿意。
魯迅思念故鄉,但他也寫出了對故鄉的失望,豈止是失望?在故鄉無路可走,才到異鄉尋找希望尋找別樣的人們,王鼎鈞也說:“我早已知道,故鄉已沒有一間老屋(可是為什么?)沒有一棵老樹(為什么?)沒有一座老墳(為什么?),老城凋零,訪舊為鬼。如環如帶的城墻,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也早已夷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故鄉只在傳說里,只在心紙上,故鄉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它,睜開眼,轟的一聲,我的故鄉就粉碎了。”
人必須和故鄉有個了斷,不要成為故鄉的囚徒,只有認定你就是一個故鄉,你就是鄉愁的容器,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鄉。
懷念故鄉,但是他感激我居住過的每一個地方。故鄉是什么?所有的故鄉都是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故鄉還能有什么真正屬于你?你回去,回到一個李白寫過的叫蘭陵的地方,還不是一個倉皇失措的張口結舌的異鄉人嗎?笑問客從何處來?客居他鄉的歲月一久,人就像植物扎下了根須,重建自己的生態。唐代賈島詩曰:“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從空間看,渡過了桑干河水,距離家鄉的實際距離縮短了,但詩人卻還是擺脫不了歸難、不歸也難的悖論境地。賈島不能超越的是情感距離,還鄉中的這種困惑是王鼎鈞們的,也是美學的,所以鼎公把鄉愁定義為美學的,故鄉是回不去的,人只能走在還鄉的路上!
現實中地理意義上的故鄉,王鼎鈞是不愿回去的,因為時間已經改變了他童年蘭陵的模樣,童年的故鄉,只有在夢里在文章中才能復原,鼎公有一篇散文《腳印》說的是人死了,人的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個都撿起來,把生平經過的路再走一遍。這內中的心理,我們寧愿看成是王鼎鈞的一次精神還鄉。“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減。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鋪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這是王鼎鈞的一種刻骨銘心的還鄉儀式,生不能還鄉,撿回腳印,就是把人生的路再走一遍,其實撿回的不只是腳印。
這是一種倒流,是我們從老年向中年、青年、少年、童年的回溯,最后,返回到母親的子宮。我們驗之鼎公,他說他若站在江頭江尾想象當年名士過江成鯽,那時他覺得他二十歲。若坐在水窮處,云起時看虹,看虹怎樣照著皇宮的顏色給山化妝,那時他十五歲。如果赤足站在當初看螞蟻打架看雞上樹的地方,讓泥地由腳心到頭頂感動我,那時他只有六歲。
這是一種向后的尋覓,生不能回家,用回憶走在回家的路上。
還鄉,是一種文人墨客的紙上方式,它遮蔽的是鄉村的真實與苦痛,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言:“勞作的鄉村從來都不是一種風景。風景的概念暗示著分隔和觀察。”如果土地的勞作和現實被掩蓋了,而成了安謐的風景,“沒有農業勞作和勞工的田園風光;樹林和湖泊構成的風景,這在新田園繪畫和詩歌中可以找到一百個相似物,生產的事實被從中驅除了,道路和通道被樹木巧妙地遮蔽,于是交通在視覺上遭到了壓制;不協調的谷倉和磨坊被清出了視野……林陰路一直通向遠處的群山,在那里沒有任何細節來破壞整體的風景……”
紙上的還鄉,是回到田園詩,回到詠嘆調,回到風景,回到明信片,這里面很少看到廢棄的老屋,留守的空巢親情,無依靠的鰥寡孤獨,以所謂的淺表鄉愁而遮蔽問題后的應有反思。
鄉愁是一個舶來詞:鄉愁(nostalgia)又譯“懷舊”“懷鄉”,是對某種失落東西的感傷,而終極基礎的失落,不能不成為感傷的主要內容。列維納斯(E.Levinas)將鄉愁視為表達了向“同”(sameness)的倒退性的回歸。列維納斯認為,作為一種向同的強迫性回歸,此回歸便是向作為自我的出發地的家的回歸。他說這種回歸,往壞了說則是一種邪惡,利己的倒退。是啊,在一些人眼里,最高的標準是鄉愁里的淳樸,與此不同的城市,是缺少溫情,是異端,是鄉村的叛徒。
一個人心胸的廣博和一個人心智的健康,是能容納異和異端,鄉愁是一種對當下的排斥,也是對當下的一種懷舊式拒絕。
回不去的故鄉,故鄉早已潰敗或者毀容,這是一種鄉村倫理的潰敗,是那種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潰敗,是那種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價值觀的潰敗。
鄉村溫情不再,敦厚人情不再,但炫富攀比在,賭博斗狗在,笑貧不笑娼在,讀書無用在,有錢人是爺在,拳頭大的也是爺在,市儈在,穿破底線在。
很顯然,在鄉愁者的心里,故鄉不是這樣子,他們懷念的只是殘存于內心的凈土罷了。
那些貪婪的工業文明和后工業文明的暴力美學,差不多一夜之間就血洗了故鄉,那些渾樸未鑿的原初生活,早就被拋棄,那些原本天然的東西早變成了鄉愁式的緬想。那些民俗館里的所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早就像是醫院里的呼吸機,在重癥監護室里那些氣若游絲的故鄉風情,做著臨終關懷式的搶救。
故鄉已毀容,鄉愁已凌遲,再臨終搶救再臨終關懷也難以賡續故鄉的性命。
工業美學把一切擊碎,那些莊嚴寶相不在了,老屋沒有了,吹燈拔蠟,村子合并了,胡同沒有了,農具丟棄了,牲畜賣掉了,入住樓房,徹底告別農耕。我在故鄉聽說一個老人固執地在樓房的三樓辟一個房間養羊,她把羊拴在一張只有三條腿的八仙桌上,那樣,晝夜在樓宇里嘶叫,最后,這只羊,卻跳樓自殺,其實是這只羊,看到了樓外的青草,猛撲過去,殞命了。
從此處來言,鄉愁就是列維納所說的,是一種精神深處的強迫性回歸,他們懷念一種成為標本的鄉村精神質地,一種氛圍和一整套完整的鄉野價值觀,那種安恬愜意。他們懷念的是我們人類歷史的保姆,是曾有的童年;但現代美學早已成了一種不容商榷的規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有著吊民伐罪的一切的權力,于是這種對異端,對現代拒絕的鄉愁,注定也會把“同”毀容,把“同”變得面目猙獰面目全非。
鄉愁這個詞產生才幾百年,1688年,就讀于瑞士巴塞爾大學的約翰尼斯·霍費爾(Johannes?Hofer),一個異鄉客,年才19歲的法國大學生,從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取下了nostos(漂泊返鄉)一詞,嫁接在意為“疾病、苦痛”的希臘文詞根algos上,在畢業論文里用以描述當時在歐洲四處征戰的瑞士雇傭軍中十分流行的思鄉病。染上這種病的原本健康的小伙子,聽不得牛鈴的聲音,更受不了一首名為Khue-Reyen——被瑞士擠奶工常年哼唱的傳統民謠。一經入耳,便會立時神魂顛倒,茶飯不思,斗志全無,恨不得肋生雙翅,腳底抹油,馬上飛回到阿爾卑斯山下故鄉的青青牧場。
這像極了楚漢相爭的時候,楚地的歌謠《十面埋伏》。
鄉愁是病。在西方的中世紀,鴉片酊、水蛭放血、鞭打乃至活埋,都曾被用作戒除鄉愁的“靈丹妙方”。而在瑞士軍隊中,膽敢哼唱Khue-Reyen和攜帶牛鈴、煽動鄉愁情緒的人,甚至會被威脅當即處決。但也有極少數幸運者,偷偷回去,或是得到上司或醫生的恩準,終于回到念茲在茲的故鄉,那卻要像背負恥辱的紅字一樣背負著“意志軟弱”的惡名。
后來的鄉愁成了城市的病,一些精英分子在高樓華屋里,被爾虞我詐的生活搞得焦頭爛額,開始渴慕那種歲月靜好,那種遼闊的原野,那種樸素的地方。
其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鄉愁何嘗不是一種駐足、一種憑吊,馬克思有名言“讓死人去埋葬和痛哭自己的尸體吧。最先朝氣蓬勃地投入新生活的人,他們的命運是令人羨慕的”。
歷史命定一些要退場,如果把城市比作一個年青者,那我們就要承認城市/鄉村存在的一種巨大張力的落差。無可置疑,城市是活力的蓬勃的帶電的,而鄉村是年老的衰敗的。鄉村的出路,是與城市并肩偕行,執子之手,結伴而走,而不應只是鄉愁的守望。
天涯和故鄉并不遠,有人在天涯找到故鄉,有人在故鄉卻感覺到了天涯。故鄉和天涯并沒有一堵墻,你愛哪里,哪里就是故鄉,就是安穩。
我想,每個人即使有鄉愁有抑郁,那也是如何扎根城市開花散葉的焦慮,鄉愁的病灶是文人累代營造結構而成。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中說:“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我們已開始拋離鄉土社會……”而作家李銳在《中國文人的“慢性鄉土病”》,對這個紅腫之處艷若桃花的病灶,用利刃毫不客氣地劃開:
幾乎在所有中國大詩人的筆下,除了“感懷”而外,寫得最多的便是“憫農”詩和“田園”詩了……那些千百年來廣為流傳的詩句,和那個也是千百年而不變的鄉土的歷史,牢牢地鑄就了中國人幾乎是不可改變的深層心理結構……當著“鄉土”二字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變成了“落后”與“保守”的同義語的時候,那些深藏于心的“憫農”或是“田園”也在不期然之中,變成為中國文人身上的“慢性鄉土病”。
鄉愁是一種病,憫農是一種病,現在雖然很少有人再寫那些憫農、甜膩膩的田園,但它卻作為一種情感結構方式,在課本上、歷史的積淀上參與塑造了一代代的鄉愁病患者,其實這個陳舊的模式,就是鄉愁的徹骨徹膚與無可救藥。
人的皮囊里裝著的還是所謂的故鄉,故鄉是個點,是局限的地理,而人生,是要你的長度和寬度。
然而,在某些人看來,鄉愁卻是一劑藥,是一劑良藥。勞特里奇說,雖然鄉愁做出的是一種轉頭向后的姿態,但鄉愁由始至終都是立足當下的,總是由眼前的恐懼和焦慮所激發,反映了一個人在試圖扮演新角色時所體會的緊張、失望、內疚與羞愧。而當面臨那些不遂人意又難以憑一己之力改變的生活事件時,用重構過去的方式消解痛苦、向昔日與他處尋求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即便本質上是一種徒勞和虛妄,但依然有助于達成人格和心理的自洽。從這種意義上看,鄉愁便閃耀出一種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明亮光芒,類似于信仰,或者是哲人的“尋找月亮”。
好一個月亮,但月亮畢竟只是月亮,是自身不會發光的月亮,它的迷離,它的朦朧,揭示了它的不真實,它更接近一種夢幻色彩。我十分喜歡加繆的一個短劇《誤會》,它揭出了一個游子對心靈的救贖,并不在故鄉,故鄉不是藥,不是包治百病的藥,也不是療救的藥。
《誤會》(Le?Malentendu)中,離家多年、滿懷想象中的鄉愁與責任感歸來的哥哥若望,與困守在真實的故鄉、絕望到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別處的生活的妹妹。在故鄉的舞臺,一誤再誤,最后哥哥被妹妹殺掉,而妹妹卻自殺結局。
若望遭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流亡,他想返回故鄉,可等待他的不是幸福,而是冷漠和死亡。若望漂泊在外的心本來想回到家園汲取溫暖,然而家園卻是冰冷的虛妄的。最后,若望的尋找家園以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死亡告終。其實魯迅先生早就看穿了故鄉的這種不可靠,“離去——歸來——再離去”,魯迅用他的文字揭示一個真理:家園在別處。
若望的妹妹在自殺之前,絕望地喊道:“要明白,無論對他還是對我們,無論是生還是死,既沒有家園可言,也沒有安寧可言。(冷笑)這片幽深的、沒有陽光的土地,人進去就成為失明動物的腹中食物,總不能把這種地方稱為家園吧!”
是的,現實是殘酷的,人從母腹中被拋出的那一剎那,就該明白,你必須接受獨自一人在這荒涼涼的世界上存在著的現實。
但很多人,是患病的,不自知也不自審。在外一輩子,還是依然活在故鄉的子宮里。他的形態、舉止是故鄉的,語言是故鄉的,連胃袋都是故鄉的。他先是故鄉的長子,然后才是母親生出的兒子。
鄉愁是感傷病,也是失落病。在許多人的心里,故鄉是子宮一樣的溫暖:那里有羊水包裹著的安靜,那里有熟悉的方言、熟人的圈子。但悖論出來了,既然是愛故鄉,那么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人背井離鄉走上了異鄉?你是愛故鄉,還是愛鄉愁呢?尼采說不蛻皮的蛇會死,在子宮里被包裹的孩子久了,拒絕出來的孩子,也會死。
對許多人來說,故鄉的子宮,意味著是避風的處所,是寧定、安適和舊有的模式,熟悉的方言、習俗、街道、面孔、胡同甚至小橋、老門舊家;但我們不要忘記還有一種故鄉:那種不可親的、惡意的、促狹的,充滿偏見敵意的故鄉;它們拒絕新的,連搬一張桌子就付出代價的故鄉;那些在官府面前低眉順眼,卻拈刀刺向更弱者的故鄉;謹小慎微的故鄉;不敢出頭,膽小怕事,唯唯諾諾,只知叩頭、急病亂求醫的故鄉;道德崩解、交相欺害、寡廉鮮恥、自生自滅的叢林也是故鄉……魯迅的“哀其不幸、怒氣不爭”的也是故鄉,與現代性對立的也是故鄉。故鄉是不可選擇的,你要誕生在馬槽里、橋洞或豬圈,你是為回首時這樣的故鄉幸也還是不幸也?狗不嫌家貧的道德綁架,是可疑的,貧窮并不天然就有道德的高坡。
故鄉不是存在內心的虛無凈土,鄉愁也是。如果鄉愁是一種矯情,一種時髦的符號情愿我不要。
我總隱隱覺得,鄉愁很多的是一種紙上抒情者的困境,都市也非烏托邦,在田園想象的背后,是都市的危機與亂象,霧霾、堵車、房價、基層固化、職場的艱辛、人情的冷漠,這些促成了對故鄉浪漫而詩意的想象。
但城市的鄉愁能反哺鄉村嗎?那些空心村和空巢的老人,已經擊碎了人們的愿望,鄉愁的問題,是城市的問題,也是鄉村的問題。
我們不可否認的是,紙上的鄉村是虛幻的,并非真實的存在,是城市喚醒了鄉村,是抒寫喚醒了鄉村。
雷蒙·威廉斯說過:“來到城市之后,我才從市民、學者那里了解到有關鄉村生活、鄉村文學真正意義的說法。”
我們可以說,是城市教會了雷蒙·威廉斯認識自己的故鄉,但這是真實,他說:“一想到這,我就感到有一種諷刺的意味。”
我們在城市里懷舊,但不要忘記了雷蒙·威廉斯在《鄉村與城市》的醍醐灌頂的棒喝:哪里有什么詩意棲息的田園,田園荒蕪兮,胡不歸的陶淵明時代沒有,現在更沒有!在雷蒙·威廉斯看來,那些所謂“黃金時代”、所謂“快樂的英格蘭”、所謂“田園傳統”,也只是吟游詩人們田園派詩人臆造的幻覺,是那些陶潛們、王維們、葉賽寧們、維吉爾們……的紙上的風景而已。他們是不愿踩牛糞的,偶爾采采花,無論是南山的菊花,還是溪頭的薺菜花,或者村姑葵花梅花,他們是不可久留的,他們只是像逗點一樣的逗留,他們的感嘆和所謂的撞見桑麻的喜極而泣的眼淚就像他們在夕陽下歸返的腳步,是省略號,標點著田埂,更標點著歷史深處的感慨。
他們喜歡的夕陽,和鄉親父老的夕陽不是同一維度,他們的蜜蜂蝴蝶斑鳩是詩意的。父老的視覺,就是季節到來了這些生靈的天地就來了,霜降了,白露了,這些生靈都逃不脫自然的刪繁就簡。那些城里的資本的紙醉金迷,那些烈火烹油繁花朱錦,在鄉土看來,就是燒包和罪惡,是邪惡。
也許,你會說,故鄉不美,但故鄉也有鄉愁,故鄉美不美,都可能會有鄉愁,因為時間的過濾,那些種種的不如意,在你回想的時候,淡忘了許多,修正了許多,那是一種選擇性記憶,心理學家把它叫作“玫瑰色濾鏡”。這種玫瑰色濾鏡下的一些事物,包括感情都是一種“變形記”。
我的故鄉在曹濮平原的一個鎮子,叫木鎮。現在的故鄉對我來說是一個生銹的詞,也是被深夜夢醒無助打磨的詞。我還記得離開故鄉的決絕,在故鄉,有人問我,你為何離開這土地?我脫口而出:“是血液,那血液要從這泥土上奪路而出,誰也攔不住。”
走了,離開這個臍帶血的地方,但我的胃卻折磨著身體和神經。在嶺南近十年,還是吃不慣大米,沒有學會煲湯。這里的云比故鄉的白而厚,月夜也顯得純凈,就如童年的夢里常常一個人走在屋脊上,然后從腋下生出翅膀,那時的夜空一樣;現在,故鄉如白內障的夜,總是郁結著霧霾樣的質地,像一種痛壓在胸口。
你多愛故鄉,故鄉就給你多少痛。父親一生被欺辱,哥哥一輩子沒出頭,最后在酒里打發自己,潦倒自己。姐姐在60歲的年紀還要爬上綠皮火車,幾天幾夜,到新疆跪爬著采摘棉花,一路的淚水,一路的辛酸。
在故鄉,這都是擰著性子,不低眉俯首的下場;你妥協了,遵守了它的規則,按著它的鐵律。在那兒如螻蟻一生一世,父親就是這樣的經典。
走,離開故鄉,尋找別樣的人生,隔斷那臍帶血的聯系。我知道,這是逆著血流的方向,在離開的時候,我為友人寫過這樣的句子。我怕回首讓你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我只是逆著血的方向走。
離開故鄉,當回望的時候,也許更多的是溫慰,是苦難過濾后的回甘。于是,很多人的故鄉,即使周作人、汪曾祺筆下,也是烏篷船、咸鴨蛋的風俗畫的美,多的是一種輕逸,遮蔽了苦澀。我不反對個人回返故鄉路徑的暖色,但我總想起蒙克《嚎叫》里的那個驚恐者——那也是故鄉的風景,故鄉是硌疼你的石子,那種蒼涼也許給予你的是更大的饋贈。也許是我的沉重、掙扎染色了我的靈魂,這樣的靈魂,那也一定要求文字的成色,是斑駁,是沉重。
人們說我的文字,熱情其表,蒼涼其底。
不會肉麻,也少閑情,一路緊緊張張,我不會與故鄉調情,也不會與故鄉調侃。故鄉給的痛,我是感念的,那是我的藥。但我不會和解,就如我的返鄉,我總是在冬日回去,看那大平原的蒼涼,那種無涯的開闊,理解了白茫茫一片大地,那才是真的悟透曹雪芹的苦心,一部紅樓,蒼涼何處說?
我從不把《紅樓夢》看成一堆小兒女的家常,我看是民族志,是國史,是國榷,也是村志,是一片地方的地域史記。
我早已是把故鄉看成了異鄉,把故鄉看成異鄉的人,才有一雙冷眼熱的肚腸對待這一片土地。
故鄉離黃河三十里,我在故鄉生活二十年,然后在離故鄉五十里的小城生活近三十年。這是一個時間和空間的坐標,它曾把我最柔軟的一塊收留了,也把我最柔軟第一塊磨得堅硬了。正像這土地,由于化肥的緣故,由于各種流落在外的父老,這片土地早已板結,早已荒蕪。
我震撼著詩人沈葦的《繼續贊美家鄉就是一個罪人》,我知道,是詩人對唯GDP論和所謂的工業文明和美學的一種拒絕。故鄉的親人死于非命,河流池塘干涸,魚蝦死掉,土地被賤賣,污染來了。詩人所謂的鄉愁,就是與幸存者的抱頭痛哭,這時的家鄉,已經是一個作案的現場。再見故鄉,也是作別故鄉,白發別,垂老別。當大家都歌唱故鄉、歌唱鄉愁的時候,要允許詩人站出來,對印染廠、電瓶廠、化工廠指責。
其實一切的焦慮都是時間的焦慮,就像米沃什在《米沃什詞典》所說:“我們一方面沉浸于回憶,另一方面又強烈渴望逃出時間,逃到永恒律法之鄉,那兒的一切都不會被毀滅。”何能跳出時間,成為一個永恒的存在?時間是怪獸,是令人恐懼的,禪宗典籍《碧巖錄》里記有這樣的公案故事:
僧問鼎州大龍山智法禪師:“色身敗壞,如何是堅固法身?”龍云:“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
問者有焦慮,就是時間帶來的毀壞,那智法禪師則是截斷時間,唯有現時眼前,才是一切。
也許,我們再回到古人所說:“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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