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軍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一百多年前,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提出,建設“少年之中國”亟需“中國之少年”;之后,陳獨秀在《青年雜志》發刊詞發表《敬告青年》一文,把希望寄托于改造之后具有“民主、科學、人權”理念的“新青年”身上。“毀滅”“創造”“新生”,成為五四精神的重要內涵,是一代新青年“狂飆突進”的精神指向所在。新中國成立后,青年成為新誕生的社會主義中國建設中的最富熱情、最強大的主體力量,推動著社會改造、創新與發展。但是,百年之后,我們卻驚訝地發現,那個從五四走來的“新青年”,已失去了“狂飆突進”“勇猛剛健”的精氣神,在階層固化、貧富分化、“新三座大山”的壓迫和競爭激烈的“內卷”語境下,選擇了佛系甚至躺平。那個“新青年”,不再是逃出“玩偶之家”的尋求獨立自主的“娜拉”,而是企圖不勞而獲的“坐在寶馬車里哭”的拜金女;不再是奮起抗爭的“覺慧”,而是選擇逃避現實的“佛系青年”。百年來,尤其是青年文化的演變真是令人觸目驚心、唏噓不已、感慨萬千。
為什么會有如此之大的差異?變化的原因在哪里?百年來,中國青年經過了怎樣的心路歷程?青年文化譜系經歷了怎樣的內在裂變?21世紀,在中華民族復興征途中的新一代青年應何去何從?這些問題不僅僅關系著一代青年的命運,更關系著一個民族與國家的未來。青年問題實質上是關于人生道路探索的問題,是人生道路該如何走、該往何處去的問題,是對人生、世界、價值和自我的深層理解和認知的精神思想問題。本文擬在對百年中國青年文化譜系進行梳理的同時,探尋青年文化的內在價值理念的流變及其深層根源,思考新時代中國青年文化存在的問題,尋覓新時代中國青年實現精神突圍的可能路徑和思想資源,進而建構新時代中國新青年之新文化。
青年問題是一百多年來中國現代性的最核心問題。而青年這個詞匯,是與現代性關聯度最緊密、最能體現現代性精神指向、最能實踐現代性路徑、話語言說頻率最高的關鍵詞之一。古代中國話語體系言說的是士農工商四大群體,青年沒有被單獨拿出來強調和重視。即使偶爾被言說,青年詞匯的意義,也主要指青春年少的這段時光,無非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珍惜光陰、勤奮進取之意,而沒有現代意義所賦予的新陳代謝、代際更新、社會革新的現代性革命意蘊。而在科舉考試體系中,無論是青年還是老年,都可以不受年齡限制地參加考試,就有了“范進中舉”這樣的故事;中國傳統文化所倡導的“少年老成”則進一步約束、限制乃至禁錮了青年的青春朝氣和熱血沖動。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因循守舊、陳陳相因、保守封閉,與這種進取、變革、開拓、創新為主旨的青年文化的缺失,是有深刻的內在關系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身處晚清時期社會劇變、思想沖突旋渦中心的梁啟超,提出了“少年中國”和“中國少年”的說法,想以此改變那個衰老陳腐的“老大帝國”為一個“日新月異”的“少年中國”,擺脫那個“少年老成”的“老大青年”為朝氣蓬勃的“中國少年”。“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為老大也,則吾中國為過去之國,其澌亡可翹足而待也。”[1]224國家的未來命運系于一代青年人的身上。因而,梁啟超大聲提出自己的論斷:“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1]224繼而,梁啟超高聲呼吁和召喚能負起建設“少年中國”之責任的“中國少年”:“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2]正是在梁啟超的召喚下,“少年”(青年)成為改變陳腐、衰敗、“老大帝國”的一個極為重要的乃至具有中心意義的核心詞匯,給予了從“老大帝國”變革為“少年中國”的一條現代性的實踐路徑和新文化、新思想、新變革的行動主體指向。因為文辭的優美、情感的充沛和思想的深刻,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風靡整個中國。一時間,“少年”一詞在清末民初社會里變成一個最時髦、最時尚的革命詞;思想界追求進步的年輕知識分子無不競相以“少年中國之少年”“中國少年”自稱。“少年”已經從一個普通的詞語演變為一個具有鄉土中國現代性意蘊的革命性概念語匯,成為一代青年競相追求的革命者、改革者、先行者、探索者的代名詞。
如果說“少年”是青春革命文化、青春話語譜系中的第一個革命性詞匯,那么陳獨秀提出的“新青年”則是20世紀中國青春革命文化、青春話語譜系中第二個革命性詞匯,也是最重要、最清晰、影響最深遠的核心詞匯。1905年9月15日,陳獨秀在上海創辦的《青年雜志》,創刊號就刊發《敬告青年》一文,向當時的中國青年吹響了與因循守舊的舊文化決裂、向以德先生和賽先生為皈依的新文化進軍的號角,可謂是振聾發聵,驚醒了淪陷在“老大帝國”泥淖中的中國人。“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于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于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3]3在承繼梁啟超的“中國少年”革新、創造、希望的革命性概念精神意蘊的基礎上,陳獨秀更是以生物進化論的觀點為內在精神理念核心,提出召喚“青年”、倡導“青年文化”,推進社會有機體“新陳代謝”、推動社會革新進步的內在革命。為實現這一社會變革目標,陳獨秀對青年還進一步提出六個“敬告”,即六條切實可行的、具有可操作性的、路徑清晰的“青年革命之路”:“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3]4-8。“青年”這一革命性詞匯,更被賦予了“自主”“世界”“科學”的現代性意蘊。同時期的李大釗則在梁啟超和陳獨秀的基礎上,進一步從宇宙演變、世界發展歷史的角度,為青年文化譜系,寫下了絢爛的、激情澎湃的華章,鼓勵中國青年創造一個與人類、地球和宇宙同在的青春世界。至此,以革新、發展、新生為使命的具有現代性革命精神氣質的青春文化,就在神州大地上蔚然成風,成為近現代中國社會變革的最重要的推動力和主力軍。
文學史是心靈史,也是青年形象建構史。五四新文學對教育、人生、婚戀、女性解放等各種問題的書寫,都蘊涵著一個以青年為主體的敘述中心。胡適的《一個問題》、冰心的《兩個家庭》、魯迅的《傷逝》、巴金的《家》都是為青年探尋出路、未來的文學名作,體現了五四一代新青年沖決舊文化的天羅地網、自覺探尋個體的獨立主體精神以及民族國家獨立自由之路的精神追求。從魯迅《傷逝》中的青年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4],到趙樹理《小二黑結婚》中的鄉村青年小二黑和小芹勇敢追求自由的婚戀,一代代青年在打碎舊文化束縛枷鎖的同時,開啟了中華民族、社會的文化革新和思想進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從晚清到五四時期所建構的現代性青年文化推動了中國社會的現代性發展,推動了中國文化從陳腐舊文化到“狂飆突進”現代青春革命文化的根本性變革。獨立、自由、民主、解放、勞工神圣,就是青春革命文化所高舉的思想火炬。
1949年新中國成立。一個如梁啟超所言的“少年中國”蒸蒸日上,站起來的中國人民煥發了青年活力。新中國初期的中國文學作品洋溢著青春的樂觀的明媚的理想的氣息,有豐富飽滿的青年形象群。郭澄清的《公社書記》、劉澍德的《拔旗》、王汶石的《新結識的伙伴》等小說,無比鮮活生動地呈現出了那個時期“中國少年”(各種“青年突擊隊”)你追我趕的建設社會主義的青春熱潮。1957年11月,毛澤東在莫斯科接見留學生時說:“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5]毛澤東充滿辯證法而又無比真摯熱誠的話語打動了一代代青年人,鼓舞新中國新青年朝氣蓬勃奮進在社會主義家園建設之中。柳青的《創業史》塑造了胸懷滿腔熱情、全心全意帶領蛤蟆灘貧困農民實現共同致富的社會主義新型農村合作道路的領路人形象。之后的電影《創業》則鮮明呈現了中國石油工人“我為祖國獻石油”的飽滿熱情和高昂斗志。
1978年,郭沫若在全國科學大會上發言,“春分剛剛過去,清明即將到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這是革命的春天,這是人民的春天,這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6]郭沫若的發言宣告了新時期中國青年“春天”的到來。鐵凝的《哦,香雪》、賈平凹的《臘月·正月》、路遙的《人生》、張煒的《古船》都塑造出了新的積極進取的、覺醒的、探索的改革開放新時期青年形象。1978年,一場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開啟了思想解放的潮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思想理念深入人心,不僅為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作了理論準備,而且在更深遠的意義上開啟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正是在思想大解放和人生觀大討論的自由寬松背景下,1980年代成為了今天很多當事人所無比懷念的充滿理想、希望和憧憬的“黃金時代”。《年輕的朋友們來相會》《二十年后再相會》《在希望的田野上》等一批膾炙人口、耳熟能詳、深受歡迎的時代勁歌熱曲,傳達了“80年代新一輩”那一代青年對未來、對21世紀的美好期待和建設美好祖國的無比巨大熱情。①
在思想解放的背景下,1980年《中國青年》雜志刊發了一封署名潘曉的來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時代在前進,可我觸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說,世上有一種寬廣的、偉大的事業,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個人已經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氣,就意味著徹底滅亡。”[7]這封信真實傳達出了一個人從少年到青年人生成長中遭遇到的種種現實矛盾、痛苦與糾結,擊中了億萬青年的心。從1980年5月到12月,討論僅半年多時間,《中國青年》雜志就收到全國各地6萬多封來信,開啟了關于“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的人生觀討論大潮,推動了中國青年的思想解放。青年及其人生意義、道路問題,再次成為當代中國思想界關注的焦點。在釋放壓力、焦慮、迷茫和苦悶的同時,凝聚了青年們的熱情,溫暖了青年們的心靈,推動了時代改革共識的達成。
隨著新時期改革開放歷史進程的加快,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逐步確立。市場經濟體制的多元化與新的市場經濟的興起,在極大推動社會變革與發展的同時,也出現了“造原子彈的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的還不如拿剃頭刀的”腦體倒掛現象以及坑蒙拐騙、倒買倒賣、一夜暴富等不良社會問題。1980年代曾興盛一時的文學、美學等人文藝術熱潮,開始落潮。金錢開始成為衡量一切價值的標準。一種新的成功學、新的意識觀念開始流行,“其他都是空的,多掙幾個錢要緊”“要享受,不要奮斗”“找個好老公,少奮斗十年”等以個人生活享受為人生最大目標的享樂主義和拜金主義思潮漸漸興起。而在這種“物質主義”思潮里,“詩、愛情、哲學、良心、尊嚴感以及那個在八十年代初風靡全國的‘哥德巴赫猜想’……都勢必逐漸遭人冷落,人心的天平向一面嚴重傾斜……不只是工廠倒閉、失業人口增加,更是教育敗壞、生態惡化,是一部分執法機構的逐漸流氓化、社會的信用體系日趨瓦解,是道德水準的普遍下降……”[8]。此即王曉明先生所命名的“新意識形態”,對人文精神領域造成了嚴重的侵蝕,人們開始“躲避崇高”“避談理想”,人文主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人文精神的空間變得如此之逼仄。在一個曾有過深刻饑餓記憶的民族里,在從一窮二白中貧窮中走來的個體,我曾深刻體味到魯迅對中國“娜拉”的警告(要經濟權,第一是經濟權,第二是經濟權,第三還是經濟權),理解改革開放時代里國人對財富的極度渴望。是的,沒有經濟的獨立,何有精神的自由?但問題就在于,如何實現經濟的自由?如果是以犧牲精神自由而換取物質的自由,那又何嘗是真正的自由?!1990年代,中國知識界對人文精神的大討論,就是力圖探尋中國青年如何從物質世界的圍困中突圍的現實之途與精神之道。
2000年后,理想之光依然閃爍于中國青年的心靈之中,依然照耀于中國文學藝術世界里。但是,我們也不得不說,新世紀中國青年則被更多的物質所包圍、填充,文學、美術、音樂等傳統精神藝術與中國青年的心靈漸漸疏離、遠去。1990年代路遙《平凡的世界》所塑造的孫少安讓無數鄉土中國青年記憶終生、感動不已。孫少安對文學的熱愛,對經典的癡迷,對勞動價值、生命尊嚴和獨立人格的珍視,由其精神氣質和獨特個人魅力所引發的與田曉霞的精神依戀與平等愛情,都閃爍著無比動人的光芒。這種光芒是愛情的光芒、尊嚴的光芒、勞動的光芒。然而,這種光芒顯然在1990年代后期就已經受到了侵蝕,到了新世紀就已經暗淡多了。閃閃發光的各種物質取代了這種精神的光芒。在文化消費主義時代,一切都有價碼。文學藝術等精神產品都可以被購買和制作,被視為可以批量生產。城市化、工業化的急劇加快,大數據、高科技、網絡新媒介在加速推進時代發展,極大地增加了社會物質產品的供給和文化娛樂產品的多樣性,純文學、高雅藝術的危機與挑戰進一步加劇。
“潘曉”的讀者來信已經過去40多年了。1980年代長期流行的《年輕的朋友們來相會》所憧憬的21世紀終于到來了。從物質層面而言,那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物質現代化是完全實現了。但是新的弱勢群體、“三農問題”、貧富分化、階層流動停滯、生態污染等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這種物質豐富的幸福感。尤其是在青年那里,城市的高房價、教育與醫療難等問題,被戲稱為“新三座大山”,生活、未來變得如此沉重和黯淡。
哪里有危險,拯救的力量就在哪里誕生。文學總是最先敏銳感知時代的變化和問題。2004年,當代文學界發出“底層寫作”的召喚,倡導當代中國作家關注底層弱勢群體,關注當代中國青年生存的新困境,用文學的筆觸去書寫文學中的底層世界及底層人物形象,從而呈現被遮蔽、被壓抑、被忽視的底層世界群體。曹征路的《那兒》就是這一時期“底層寫作”的代表性作品。而同時期的打工文學、進城文學,以及稍后出現的“非虛構寫作”,都以不同的方式呈現時代的現實狀況,對新世紀中國問題、中國青年問題進行關懷和思考。
2011年,梁鴻的 “非虛構寫作”《中國在梁莊》就呈現了一個新世紀鄉土中國青年的“潘曉問題”。《中國在梁莊》中的毅志是一個文藝青年,他在日記中記錄下了自己對這個時代的發問:“無意間看到一本浩然的《金光大道》,很樂觀,但是,現在呢?什么金光大道,道路是越走越窄,在家,挨餓受窮;出門,被人瞧不起,我們這樣的鄉村青年走進一個死胡同了。”[9]89梁鴻講述的進城青年毅志的日記話語,與40多年前“潘曉問題”竟然驚人的一致。“在這個城市里,我簡直像一個螞蟻,沒有人關注,被隨意踐踏、蔑視。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你還有親人,還是一個有著愛情、思念,有著悲歡離合的人!”[9]89不僅是毅志這樣質問,而且梁鴻的初中同學菊秀也在質疑自己的生活“理想”。殘酷的現實生活把菊秀變成了純粹的掙錢機器,而無暇顧及精神生活。菊秀喊出了“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就是理想”、是“理想”害了“我”的心靈控訴。這無疑是非常讓人痛心的。無路可走的痛苦、尋覓不到光亮、理想的破滅,極大破壞了毅志和菊秀所代表的一代鄉村青年心靈深處最內核、最緊要、最需珍視的東西。“那顆曾經努力進取的心破碎了,那個滿懷無限生機與活力的魂魄散了。”[10]石一楓《世間已無陳金芳》塑造了一個被忽視、被損害的女青年陳金芳這樣一個人物形象。從鄉村進城的陳金芳拒絕重新回到鄉村,不顧一切地、不擇手段地反抗社會的經濟壓迫,但最終被自身的貪婪、虛榮和惡勢力所吞噬。小說結尾,“我”依然抱有一種純真的眼光來力圖理解、救助和慰藉這個傷痕累累的女青年,但是已經安撫不了受傷的心。
“潘曉問題”在新世紀的今天,有新的時代語境、新的時代內容和新的思考方式,但是關于青年出路、人生困境問題的精神內核依然沒變,依然需要關注、思考。2021年5月,筆者到某大學參加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生答辯,一位研究生的碩士學位畢業論文就是以“潘曉問題”在新世紀的回聲為論述的出發點與核心問題。當然,在物質狀況大大改善的21世紀背景下,“潘曉問題”有了新的現實內容、新的發展演變。新的“讀書無用論”“教育致貧論”等問題困擾著新世紀新青年。而“屌絲文化”“喪文化”“佛系青年”等亞文化的盛行,就是新世紀青年問題的時代精神癥候之所在。新世紀新青年如何突圍?如何尋找人與自我、人與社會、人與世界的關系?如何獲得主體的獨立性?新世紀中國青年依然在路上,在探尋之中。
毋庸置疑,那個積貧積弱的中國一去不復返了,新世紀中國人已經從站起來、富起來,正在走向強起來的民族復興的新歷史征途中。但是,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我們依然面臨著一些新的問題,貧富懸殊、階層固化以及教育、醫療和住房所謂“新三座大山”的壓迫,構成了新世紀中國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與發展不均衡、不充分的深層矛盾性問題。而對于改革中的矛盾和問題,我們常常運用的是“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這種思維模式,往往把硬骨頭都留給未來,把改革的矛盾、陣痛、代價,有意無意之間轉嫁給各行各業“新來的年輕人”。先易后難,自然是常態,是最可行的、最暢通的行進思維和路徑。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在改革的紅利越來稀薄,需要啃硬骨頭的時候,改革矛盾性問題、難點性問題、代價性問題一次次后移,無疑進一步加重了后續改革的難度。青年人在不斷加擔子的時候,做出了最大的貢獻,卻也承受了改革最大的壓力,尤其是經濟壓力。必須指出的是,在社會結構中,青年的工資、職稱是最低的,而他們卻面臨著最大的經濟壓力、職稱晉升壓力、最沉重的家庭負擔。這些“青椒”“青工”能不最為焦慮和不安?!
事實上,新世紀初期青年問題盡管也很突出,但是對此我們依然用“底層”“打工青年”“進城青年”“青椒”“青工”等詞匯來敘述青年的處境。然而,近些年來,青年們對自己的處境進行越來越多的思考,漸漸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有了一些新的、愈加清晰的面目。
“佛系青年”是新世紀第一個較為清晰傳遞青年問題與危機的詞匯。2014年,日本一雜志提出一種男性新品種即“佛系男子”的概念。所謂的“佛系男子”,從外表看來,與普通人并無二樣,不同的是,“佛系男子”的內心如出家的和尚一樣,心如止水,對戀愛、婚姻不感興趣,不愿耗時費力,對住房、汽車等外在事物不偏執、不迷戀,重視的是自己內心的興趣、愿望,單純喜歡自己一個人生活。之后“佛系青年”傳入中國,到2017年,這一詞條刷遍“微信圈”,火遍中國大江南北,成為網絡最新流行語。“佛系青年”詞匯的流行,產生了一系列與之相關的“佛系男子”“佛系女子”“佛系生活”等“佛系話語詞匯體系”,進一步擴展了“佛系”話語的應用范圍和文化領域。這在一定意義上,構成一種“佛系青年”的新青年亞文化。“佛系青年亞文化”的流行,說明這種最低能量消耗、最少物質消費的觀念,在某種意義上契合了當代中國青年文化的某些方面,它緩解了因為“房價、教育和醫療”的“新三座大山”給青年人帶來的物質焦慮和巨大經濟壓力,它以一種“出家人”的思維理念來去除當代社會的物質盤剝和精神壓力,追求剩余的、也是惟一的內心“安寧和自由”。
盡管“佛系青年亞文化”已經帶有某種消極、厭世的意味,但畢竟為內心依然保留了一份空間,依然有一份自留地可以安放自己的心靈,依然有自己的興趣、去向和愛好,依然可以在某種情況激活,乃至恢復活力和追求新生活的可能性。但是2020年流行的網絡詞“內卷”和2021年新流行的詞匯“躺平”,則體現出了一種新的青年亞文化,一種新的、特別需要警惕的“躺平亞文化”。2020年12月,《咬文嚼字》公布了“2020年度十大流行語”。“內卷”赫然出現在這十大流行語榜單中,而且很快就在各行各業中廣泛流行,在各種語境,尤其是青年人的話語系統中被廣泛提及。事實上,“內卷”這個詞來源于美國學者舒爾茨的研究。舒爾茨在對“內卷化”概念的定義中指出,一種民族國家、地域社會的發展模式在經歷一定時期從量到質的增長,乃至達到最高值之后,就因為這種發展模式的自身閾值極限而開始向下減緩,從而出現即使其他要素投入不斷增加,但是人均產值會出現遞減的下降效應。美國社會學家黃宗智在《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中,把“內卷化”概念應用于清代中后期中國農村經濟問題的研究中,認為晚清以來中國社會積貧積弱的內在根源在于中國農民精耕細作的農業發展模式自身的內在局限性,農田單位產值不可能無限增長,但是人口的過度增長,帶來了這種邊際效益遞減的“內卷”經濟問題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問題。筆者在2005年前后做鄉土文學博士生研究時,就曾引用過黃宗智的觀點。實際上,這是一個極為專業的學術詞匯,但是在一定范圍內的學術傳播之后,漸漸從高校、知識分子擴展到大學生和普通民眾之中。“內卷”一經社會傳播,以其深刻的內涵和切中當代中國一些社會問題的要害而深入人心,一下子火遍中國,這是非常耐人尋味的。
由“內卷”而“躺平”,看似順理成章。正因為有了這個“內卷化”的囚徒困境,“躺平”從而顯現出某種貌似“合理”,甚至是“正義”的稱謂。2021年,“躺平”成了最新、最紅火的網絡流行詞。對于青年所議論的“躺平即正義”,“封面新聞”開展的一項“你如何看待躺平”的投票中,有 6.7萬人選擇了“我累了,堅決躺平”、1.1萬人斗志昂揚選擇“沖!絕不能躺”、5.7萬人選擇“偶爾躺躺也好”、3.2萬人是“想躺,但沒那個條件”。[11]與“佛系青年”相比,“躺平青年亞文化”有著更為消極的意義。它不再是“佛系”那種內斂式、自我壓抑式的自我收縮來尋求內心安寧,而是一種在貌似徹底順從、完全投降的姿態下,帶著抵制“割韭菜”“非暴力”“不合作”、軟抵抗的性質意義,甚至出現了“躺平即正義”這種更深層的精神價值維度的訴求。當然,我們也看到,在“封面新聞”的調查中,還有很大一部分青年,并不認同“躺平”,“躺平”并沒有成為主流價值觀。但是,“躺平亞文化”所帶來的精神震蕩和心理沖擊,是絕對不可忽視的。筆者在博士研究生課堂上,跟博士生們談及躺平問題,課堂上的女博士生們異口同聲地說,自己固然不會“躺平”,但是現在青年女性心中想的是“不婚不育保平安”,透露出對未來深深的憂慮、焦慮和不安感。而事實上,安心“躺平”的青年又有多少?而絕大多數青年是,身可“躺”,心又如何能“平”?又怎一個“平”字了得?!
從世界范圍看,“躺平青年亞文化”并非當代中國所獨有,而呈現出一種世界性存在。“在世界范圍內‘躺平主義’表征的青年亞文化敘事層出不窮。例如,英國的‘尼特族’(NEET),日本‘悟世代’、‘平成廢物’、‘下流社會’或‘低欲望社會’、‘格差社會’、‘M 型社會’、‘社畜’(日語:しゃちく)、‘草食系’,美國的‘歸巢族’(Boomerang Kids)等國際性青年亞文化問題域。”[12]日本學者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會》 一書中曾描述,日本現在年輕人沒有欲望、沒有理想、沒有奔頭、沒有向往:青年人購房人數在逐年下降;青年人對于買車沒有任何興趣;宅文化、喪文化、佛系文化盛行,一日三餐充饑即可,沒有品味和探尋的興致。[13]在競爭激烈、工作不穩定、貧富分化嚴重的韓國,一些青年人面臨著高房價的困擾。韓國很多青年人選擇不戀愛、不結婚、不生子,即所謂的“三拋世代”,將生命的欲望降至最低。無論是日本的“平成廢物”、韓國的“三拋世代”,還是中國的“躺平青年”,都體現了一種以反抗物質主義為名的最低欲望生活方式,這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一種生命力的自戕和精神的自我閹割。我們看到了“躺平青年亞文化”具有反物質主義、反消費主義、追求極簡主義、追求生態自然主義的積極意識的一面,是對當代人類社會貪婪、奢華、窮奢極欲的物質消費主義、金錢拜物教的反叛、背離和挑戰,但遺憾的是,它卻走進了另一個自然主義、虛無主義、反智主義、巨嬰癥的幻想世界之中。“躺平”,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加重了社會的兩極分化,進一步印證了這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更是加重了世界的自然和精神危機,而無助于中國問題以及人類世界問題的解決。
對于“躺平青年亞文化”在中國的流行,我們在大的世界背景視域下,在分析“躺平”所蘊含的對物質主義、消費主義的批判意義與價值的同時,指出其內在所蘊含的走向另一個極端所到來的問題與危害,因此要從中國傳統文化和五四新文化中汲取智慧、力量,來建構21世紀中國新青年文化。賈平凹在《秦腔》中以寓言的形式,描繪了這樣一個場景:清風街小學老師夏天智深夜把從鄉村醫生那里買來的“固本補氣大力丸”埋在自家墻屋的四角,想以此給已經心竭氣衰的鄉土中國“補氣”。[14]這是一個特別令人心痛而又無比沉重的精神隱喻。新世紀中國需要從中華傳統文化和五四新文化中汲取剛健雄強、清新質樸的精神文化滋養,益智補氣,強身健體。
因此,要建構21世紀中國新青年文化,首先,要從國家、社會結構層面提供基本的安全生存保障,為青年的發展提供一個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自由環境。“新三座大山”的壓迫,恐怕不僅僅是青年們被壓在下面出不來,而是整個社會都為之制約和束縛。君不見,在當代大城市買一套房子,是青年人的剛需,而雙手空空的青年人如何付得起首付?這怎能讓青年人昂得起頭顱?更何談其他合理性消費?如何敢生育?這等都是需十分小心計算的問題。孩子的教育、老人的醫療等等,都是當代中國青年所不得不面對的生存難題。可期待的是,今天從中央層面已經一再強調房子的居住功能,推進經濟結構的去房地產化,以及正在進行的“雙減”,都是為搬掉“新三座大山”的國家性舉措。據報道,“2020年8月份,深圳市公開提出,將來讓深圳市60%的市民住在政府提供的公共住房。”“讓超過一半的市民住進公共住房,這意味著保障房已經取代了商品房的地位,將來在深圳成為住房供應的主流。過去20多年,在中國住房市場化的浪潮中,深圳一直是中國樓市的風向標,房價也高居中國之首,現在,深圳明確提出向新加坡模式轉型,對于中國其他地方城市釋放出了極強的示范效應。”[15]如果深圳保障房模式大規模開啟的話,這將在極大程度上打破中國青年的生存困境。
其次,要重建勞工神圣、勞動光榮的勞動美學價值體系。中國最早的現實主義文學的源頭《詩經》,就對勞動者進行了贊美,對那些不勞而獲的剝削者進行了批判和揭露。“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屈原對勞動者表達敬意,對其艱辛與不易深表同情。五四時期,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喊出“勞工神圣”的口號,呼吁未來的世界是“勞工的世界”,“勞工萬歲!”解放區延安文學和“十七年文學”都塑造了很多“青年勞動者形象”“青年突擊隊”、互助道路青年領路人等等,鼓舞和影響了一代代青年,建構了一種明朗、樂觀、健康、理想的勞動敘事與勞動美學價值體系。1990年代,在價格雙軌制時期,走后門、投機倒把,乃至不勞而獲等思想意識,極大敗壞了社會風氣。張煒在《艾約堡秘史》中抨擊這些人:“過去有個詞兒叫‘巧取豪奪’,今天已經過時了,因為太麻煩,不如‘豪取豪奪’”,而更大罪惡“是因為有了貍金,整整一個地區都不再相信正義和正直,也不信公理和勞動,甚至認為善有善報是滿嘴胡扯……”。[16]因而,重建勞動美學,倡導奮斗精神,以勞動來建構生命尊嚴、生命價值,使之成為新時代中國青年生命立身之本。
再次要從個體小我中走出來,到新時代中國的“鄉村振興”“工業振興”“教育振興”的事業中去,尋找新的廣闊天地。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中國青年走過的道路,是一條“到農村去”“到民間去”“文章下鄉、文章入伍”、與最廣大工農相結合的道路。這條道路依然是無比廣闊的,依然是新時代中國青年的成長之路。青年作家陳濤的《在群山之間》書寫了自己到甘肅農村做第一書記兩年的心路歷程,對自然、社群、歷史和未來的思考,獲得最鮮活、最生動、最有力的錘煉與成長。
最后,要傳承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中國傳統文化經典《易經》倡導“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與“厚德載物”的博大胸懷。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安身立命之道。最近熱播的電視劇《覺醒年代》,以最生動的視覺圖像,呈現出了五四時代新青年追求“德先生、賽先生”,為個體獨立主體人格的建構、國家現代化道路而奮斗的熱血和激情。“幸福是奮斗出來的”。新時代新中國青年依然需要重新覺醒,需要重新啟蒙,需要傳承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奮斗精神。
生生不息之謂易。天下大道的核心動力就在于生命的流動,就在于青年活力四射的生命激情。“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進前而勿顧后,背黑暗而向光明,為世界進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17]正如李大釗所言,我們這個民族幾千年生生不息,就在于這種青春的、活力的、激情的、自強不息的精神。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新時代之新中國亟需新時代之新青年,新時代之新青年必將有新覺醒、新智慧、新活力與新未來。這是21世紀新時代中國青年對自我、家庭、民族、國家,乃至全人類的使命、責任與義務。
【注釋】
① 《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這首歌曲創作于1980年,由張枚同作詞,谷建芬作曲。歌詞描繪了兩個時段的不同場景。“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聲笑語繞著彩云飛”,歌詞以第一人稱的寫法,描繪了一個詩情畫意的青春世界場景。青年們相會在此,開啟了一個對未來的美好幻想曲:“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可貴的是,歌曲贊美了青年們“為祖國為四化流過多少汗”,即從“今天”抵達“未來美好世界”所付出的辛勤勞動,展現出了20世紀80年代新青年朝氣蓬勃、奮發圖強的時代精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