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宗昌
(汕頭大學 文學院 ,廣東 汕頭 515063)
大地是古人關注的重要對象,也是《淮南子》宇宙建構中的重要內容,其對大地的書寫集中體現在《地形訓》等篇目中。其中融合了前代對于大地的認知,同時又有不小的推動和進展,是中國古代大地書寫史的重要節點。同時,《淮南子》的大地書寫體現出十分明顯的生態屬性,是中國古代大地生態觀的集中體現,對古代的大地認知產生了重要影響。
《淮南子》所描寫的大地是規整的,是經過理念化處理的。這種規整性和理念化典型體現在其九州說和大地幅員說上。
首先,體現在九州說上。
《地形訓》中的九州理念化痕跡十分明顯,具體表現為八方的規整排列和次序化。《地形訓》有:“何謂九州?東南神州曰農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臺州曰肥土,正北濟州曰成土,東北薄州曰隱土,正東陽州曰申土。”(1)本文《淮南子》(包括相關高誘等人的注解)相關引文未特別標出者均出自: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能夠看出,《地形訓》中的九州理念化痕跡十分明顯,“九州”的排列就是嚴格按照八方的方位進行,而且排列次序是按照順時針方向。從東南開始,依次為:東南、正南、西南、正西、正中、西北、正北、東北、正東。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正中”的冀州在敘述中也被放在九州正中,沒有放在第一位或者其他位置。
“九州說”早有流行,但是《淮南子》之前的九州說有明顯的非規整性特點。如《尚書·禹貢》有:
冀州:既載壺口治,梁及岐。……濟、河惟兗州。……海、岱惟青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海惟揚州。……荊及衡陽惟荊州。……荊、河惟豫州。……華陽、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1]。
其所載九州依次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州的主要標界物為山和水,九州依次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作者沒有明確展示其在方向上的次序觀念,但根據其總體范圍與各州位置以及其他地理情況,其大致可判定為:北(冀)—東北(兗)—東(青)—東南(徐)—東南(揚)—南(荊)—中(豫)—西南(梁)—西(雍)。可以說,《禹貢》九州說初步展現出一定的空間次序觀念,但是并不明確。
《禹貢》的九州說直接影響了《呂氏春秋·有始》篇的“九州說”:
何謂九州?河、漢之間為豫州,周也。兩河之間為冀州,晉也。河、濟之間為兗州,衛也。東方為青州,齊也。泗上為徐州,魯也。東南為揚州,越也。南方為荊州,楚也。西方為雍州,秦也。北方為幽州,燕也[2]662-663。
《有始覽》九州的名稱和次序有了調整,其標界物也進一步豐富,除了利用河流標界外,還部分運用方位詞:東方、東南、南方、西方、北方。
除以上文獻外,還可以大致認定《周禮》《逸周書》《爾雅》等應該屬于《淮南子》之前的文獻。《周禮·夏官·職方氏》所記九州次序為:“東南曰揚州”“正南曰荊州”“河南曰豫州”“正東曰青州”“河東曰兗州”“正西曰雍州”“東北曰幽州”“河內曰冀州”“正北曰并州”。《逸周書》大致同此。《爾雅·釋地》則與《有始覽》近同。這些文獻顯示,其九州說在敘述次序上雖然有的顯示出一定的次序性,但是表述上并不明確。其標界物也往往雜用多種,這就導致這些九州說所呈現的九州地理形態并不是規整有序的。
至《淮南子》九州的排列就是嚴格按照八方的方位進行排列,而且排列次序是按照順時針方向進行。從東南開始,依次為:東南、正南、西南、正西、正中、西北、正北、東北、正東。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正中”的冀州在敘述中也被放在九州正中,沒有放在第一位或者其他位置。其雖然沒有放在第一位,但是從九州敘述的文本形式看,它是位于其他各州的中間,正是呼應了“正中”的設計,做到了形式上的統一。它的九州說使用了統一的標界詞,即東南、正南等方位詞,無一例外。經過這樣規整化處理后,原來在地圖上可能呈現為散在不整的各州其實被八方方位十分規整地進行了定位,定位后的九州就是規整的八方模式。
其次,體現在大地幅員說上。
《地形訓》所建構的是四大層級依次推展的大地幅員說,對大地的地理范圍與排布進行了描繪:
九州之大,純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殥,亦方千里。自東北方曰大澤,曰無通;東方曰大渚,曰少海;東南方曰具區,曰元澤;南方曰大夢,曰浩澤;西南方曰渚資,曰丹澤;西方曰九區,曰泉澤;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澤;北方曰大冥,曰寒澤。凡八殥八澤之云,是雨九州。八殥之外,而有八纮,亦方千里。自東北方曰和丘,曰荒土;東方曰棘林,曰桑野;東南方曰大窮,曰眾女;南方曰都廣,曰反戶;西南方曰焦僥,曰炎土;西方曰金丘,曰沃野;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北方曰積冰,曰委羽。凡八纮之氣,是出寒暑,以合八正,必以風雨。八纮之外,乃有八極。自東北方曰方土之山,曰蒼門;東方曰東極之山,曰開明之門;東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陽門;南方曰南極之山,曰暑門;西南方曰編駒之山,曰白門;西方曰西極之山,曰閶闔之門;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門;北方曰北極之山,曰寒門。凡八極之云,是雨天下;八門之風,是節寒暑;八纮、八殥、八澤之云,以雨九州而和中土。
《淮南子》認為九州方千里,其外有八殥亦方千里;八殥之外有八纮,亦方千里;八纮之外,乃有八極。這樣,整個大地版圖就以九州為中心逐次向外推展,形成了四個層次:九州、八殥、八纮、八極。這四個層級的推演和排列是極為規整的。與《山海經》相比,《淮南子》所劃分的八殥其實是以水域為主的,也就是說九州之外有水域環繞,這是傳統蓋天說的延續。而八殥之外的八紘,與《山海經》的海外經大致對應;八紘則各國羅列,例如《海外南經》的“焦僥國”,《海外北經》的“一目國”都是《淮南子》中八紘的內容。而八極則以山為主,八紘之外的八極大致對應了《山海經》的大荒經。當然,十分明顯,這種對應只是大致的,《山海經》和《淮南子》的大地分布觀念頗有不同。能夠看出,《淮南子》的幅員觀念是極為規整和理念化的。
《淮南子》幅員觀念的規整化、理念化還表現在其對昆侖的層級處理上:
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
昆侖山是被《淮南子》進行理念化處理的神山,它的存在也被《淮南子》進行了規整化界分。從下到上分別是昆侖之丘、涼風之山、懸圃、上天。這些不同的層級高度不同,所對應的性狀屬性、效能也不同,分別能登之不死(成仙)、靈、神。這樣,仙、靈、神就被在地理空間的高度上進行了具體整合和界分,體現出十分明顯的理念化痕跡。這種理念對后來中國的神仙系統產生了深遠影響。
《淮南子》的大地學說對前代與大地相關的理論進行了有意的融合和整合,表現出明顯的整合意圖。
第一,九州與天文歷法學說的融合。
《有始覽》:“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風有八等,水有六川。”在敘述時將天之“九野”置于最前邊,后邊的地有九州等顯然是應天之九野而命名。應該是,《淮南子》之前已經存在天地對應的觀念。但是《淮南子》的“九州說”顯然是有意將地之九州與天文歷法進行結合和融合。比如隸屬東南神州的“農土”,高誘:“東南辰馬農祥,后稷之所經緯也”。張雙棣:“《國語·周語下》云:‘月之所在,辰馬農祥,我太祖后稷之所經緯也。’此蓋高注所出。韋昭彼注:‘辰馬,謂房、心星也。心星,所在大辰之次為天駟。駟,馬也。故曰辰馬。言月在房,合于農祥。’”張雙棣先生的辨析是正確的,這里的“農土”的命名是按照天象歷法而來,東南方所對應天象正合農祥,因而得名。所以,這里體現的是十分顯明的天地合一,循天而行的理念。
另外,如正北濟州的“成土”,其命名也是有意融合天文氣象。成,《說文解字》:“就也。”[3]309就是接近、完成的意思。關于“申土”,高誘注:“陰氣盡于北,陽氣復起東北,故曰申土。”從此我們可以得到啟發,這里的“成土”,意謂陰陽二氣的循環消長,陽氣在北方逐漸接近隱藏,而至東北方則“薄州”“隱土”則完全隱藏。“薄”,段玉裁:“薄,不入之叢也。按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引伸凡相迫皆曰薄。”[3]可見,東北方就是陽氣隱藏的地方,這里閉藏而不可入,因而得名。
應該說,《淮南子》九州的命名體現了其對大地的認知,所反映的內容很豐富,其中融合天文氣象并不是唯一做法,但是能夠看出《淮南子》在這一方面的作為。其背后所反映的仍然是地理與天文的對應、天與地的融合,但是《淮南子》的做法無疑是具體實施了這一理念,使得天地融合的理念得以具象化的展現。
第二,真實地理認知與理念化認知的融合。
《淮南子》的地理認知既有長期以來的理念化堆積,同時也有基于客觀實際的認知。從九州命名上看,例如:西北臺州曰肥土。臺,《說文解字》:“觀,四方而高者。”[4]247這里西北方被稱為“臺州”,顯然與西北地勢有關。《原道訓》有:“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天文訓》也有相似記載。地勢是西北高東南低,因而這里被稱為“臺州”。至于這里為什么被稱為“肥土”,高誘也未能做出合理解釋。“肥”《說文解字》:“多肉也。”[4]90,有厚大之意。結合“臺州”之稱,我們可以推想,此處是地勢最高之處,因其土質豐厚,因而命名為“肥土”。應該不是從土壤肥沃角度進行的命名,因為歷來文獻沒有相關支撐。
共工撞不周山的神話傳說,同樣見于《列子·湯問》:“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5]這是古人對中國地勢西高東低的解釋。關于《列子》的真偽現在并沒有十分一致的認識,所以,這篇文獻中的記載與《淮南子》孰先孰后確實也暫不能妄下結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淮南子》至少是肯定和關注了關于中國地形地勢的真實狀況,將之融入自己的大地描寫中。在大地之上,其所描繪的地理景觀包括:“九山”“九塞”“九藪”。其選擇數字“九”,顯然是和“九州”前后呼應的。這些地理景觀都是地之所載,州有九州,這里山、塞、藪作者也設計了九數。這里主要是繼承了《呂氏春秋·有始覽》的寫法。
“九山”分別是會稽、泰山、王屋、首山、太華、岐山、太行、羊腸、孟門。與《有始覽》大致相同;按照高誘觀點,分別位于會稽、泰山、河東垣縣東北、蒲坂縣南河曲、弘農華陰山、扶風美陽縣、河內野王縣、太原晉陽西。從排列順序和所處位置看,大致是從東到西敘述,但是沒有特別明顯的設計特征,與九州的分布也不吻合。
九塞分別是:太汾、澠阨、荊阮、方城、殽阪、井陘、令疵、句注、居庸。與《有始覽》大致相同。這九塞的敘述特征與九山一致,也沒有表現出較為明顯的設計特征。
關于九藪,《淮南子》也大致沿承了《呂氏春秋》的說法。《有始覽》:“何謂九藪?吳之具區,楚之云夢,秦之陽華,晉之大陸,梁之圃田,宋之孟諸,齊之海隅,趙之鉅鹿,燕之大昭。”[2]662《地形訓》則講:“何謂九藪?曰越之具區,楚之云夢,秦之陽紆,晉之大陸,鄭之圃田,宋之孟諸,齊之海隅,趙之巨鹿,燕之昭余。”
兩者的不同主要是吳越的“具區”,鄭梁的“圃田”。從中我們可以窺見的是歷史沿革的痕跡,也即《有始覽》所述其實還是依據吳國、魏國被滅之前的提法,而《地形訓》則明顯反映了最后的戰國形勢,還是進行了與時俱進的處理和改動。
所以,在描寫這些地理景觀時,《淮南子》以沿用《呂氏春秋》為主,其所秉持的是境內真實景觀的描述為主,通過一些名稱的修正能夠看出,其對于這些景觀的時代真實性還是有所關注的。這些都被融合到了《淮南子》的大地描寫中,使其筆下的大地景觀呈現出真實性和理念化交融的特征。
第三,神、仙、人的融通和共居。
神靈的存在是古人很早就有的觀念,但是神靈居住在什么地方?具體說來和人類處于什么樣的位置關系?這些問題其實一直沒有太明晰確定的認識。至于仙人,在中國文化中出現相對較晚,但是在《莊子》《山海經》等已經初步透露出仙人的原始形態,這是學界共識的內容。《淮南子》無疑在中國“仙”思想上有重要的推動作用。《地形訓》有:
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
昆侖山在《淮南子》中被進一步體系化,成為典型的神山,但是這座神山又被不斷推演向上,分別產生了四層級:昆侖之丘、涼風之山、懸圃、上天。昆侖山總體上是神山,但不同的高度其效用不同,從涼風之山開始有“登之而不死”,是典型的仙人屬性。懸圃則能“登之乃靈”,直到上天的“登之乃神”。這些功效都是針對普通凡人而言,登上這些地方就會使得凡人得到這些超凡的能力,實現從人到仙、到神靈的轉變。
這種描寫確立了兩種規范:一是,人可以向仙人和神靈轉化;二是,神靈和人各居其所,人與神靈的位置關系得以確定。
綜上所述,《淮南子》體現出極為明顯的融合和整合的意圖,原有的一些抽象理念在這里進行了具象化的融合,整合成一個具體可感的大地圖景,諸如農業生產的理念體現在東南神州(農土)中、陰陽消長理念體現在北方中。在當時認知水平的基礎上,《淮南子》顯然在有意融合當下實際與理念世界的縫隙,使之更加合理、更加圓融。
《淮南子》的中心意識、中心觀念是十分明顯的,這首先表現在“九州說”中。在地理圖景描述中,《淮南子》大量使用《呂氏春秋》的現有說法,但是在九州說上,《淮南子》卻進行了極為認真的改造,創制了全新的九州學說。正如前文所論,《淮南子》的九州說確立了明確的八方觀念,也確立了非常明確的“正中”方位,雖然沒有放在九州的首位,在表述中展現出明顯的正中居中的理念。
除此之外,《淮南子》大地幅員說更是集中展現了這種中心觀念。四個層級的構建顯然是也最內層的九州作為中心,逐漸向外推演。《淮南子》認為九州方千里,其外有八殥,亦方千里;八殥之外有八纮,亦方千里;纮之外,乃有八極。這樣,整個大地版圖就以九州為中心逐次向外推展,形成了四個層次:九州、八殥、八纮、八極。除了九州之外,其他都以八數,九州也是中間加八方,可見《淮南子》認定的大地版圖即是以九州作為中心展開的。也可以說,整個大地的中心就是九州,更具體說就是冀州。
當然,需要注意后文又講到:“扶木在陽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其講到建木是天地之中,建木在都廣,高誘認為:“都廣,南方山名也。”《山海經·海內南經》:“有木,其狀如牛,引之有皮,若纓黃蛇。其葉如羅,其實如欒,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6]246袁珂說:“《海內經》云:‘南海之內,黑水青水之間,有九丘,以水絡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上有九木屬,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皞爰過,黃帝所為。’建木既‘大皞爰過,黃帝所為’,又為‘眾帝所自上下’,蓋天梯也。”《海內經》有:“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6]374綜合看來,這里所言的建木應該是在西南方向,袁珂認為這就是神話中的天梯,并有詳細考證。袁珂認為:古人認為可為天梯者有山有木,山則昆侖山、登葆山等都是,而“至于樹之天梯,則古籍之可考者唯此建木。”[7]379袁珂先生的考證和總結是正確的,我們也能大致判定,《淮南子》所說的天地之中其實建木,它的位置應當是處于九州的西南方位。
這樣實際就產生了天地中心和九州大地中心的不一致,這種不一致顯然不是《淮南子》有意而為,它反映的恰恰是《淮南子》突出的融合意識與明顯的中心觀念。有意融合前代關于天地之中的觀念,也有意展示大地的中心觀念。這種強烈的中心觀念相互融合,從而形成了天地中心和大地中心兩個中心。
大地載生萬物,這是《淮南子》之前本有的重要觀念,《淮南子》繼承了這一傳統認知。但是再進一步說,各地物產為何不同?大地和出產之間有何關系?《淮南子》之前也有相關探討,其中以《管子》最具代表性,《水地》有:
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7]889
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也。何以知其然也?夫齊之水道躁而復,故其民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輕果而賊;越之水濁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冣而稽,淤滯而雜,故其民貪戾,罔而好事;齊晉之水枯旱而運,淤滯而雜,故其民諂諛葆詐,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滯而雜,故其民愚戇而好貞,輕疾而易死;宋之水輕勁而清,故其民閑易而好正。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則人心正,水清則民心易[7]919。
《管子》秉持的是水土協調的觀念,它認為土是“根菀”,而水是諸生“宗室”,用現代生物學理論來講,就是水具有遺傳和決定性作用,但是水和土又是協調一致的,水是地之血氣。兩者共同孕育萬物,但如果具體講來,《管子》還是認為水才是遺傳和生成不同事物的決定因子。《管子》承認了不同物產、不同物產的不同屬性與大地之間的關聯,當然這里所說的大地主要是指大地的位置,但是《管子》認為水才是其中的決定因素。《淮南子》則不同,認為:
土地各以其類生,是故山氣多男,澤氣多女,障氣多喑,風氣多聾,林氣多癃,木氣多傴,岸下氣多腫,石氣多力,險阻氣多癭,暑氣多夭,寒氣多壽,谷氣多痺,丘氣多狂,衍氣多仁,陵氣多貪,輕土多利,重土多遲,清水音小,濁水音大,湍水人輕,遲水人重,中土多圣人。皆象其氣,皆應其類。
很顯然《淮南子》使用了先秦以來逐漸成熟的氣理論,認為不同的氣才是產生不同物產和不同屬性的根源所在,再進一步說,為什么相應的氣會產生相應的物產與屬性?《淮南子》進行了非常認真的邏輯圓融化處理,他所采用的重要理論就是先秦以來漸趨成熟的另一個重要理論:以類相應。這種理論在《呂氏春秋·應同》中有集中體現:“類固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2]683氣的不同類別屬性決定了不同的物產和不同屬性。經過《淮南子》的理論加工,其中的大地學說就達到了就當時而言的圓融境地,能夠很好地解釋不同大地與不同物產屬性間的關聯。
蒙培元先生說:“‘生’的問題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問題,體現了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8]生態問題關注的基本對象就是“生”和生命,蒙先生說的也正是生態問題,生態屬性是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淮南子》自然也不例外,它的大地書寫表現出極為明顯的生態屬性,可從如下兩個方面加以透視:
第一,對農業生產的關注。這集中體現在“九州”的命名上。
如:正南次州——沃土。高誘:“五月建午,稼穡盛張,故曰沃土也。”“沃土”之稱還見于《管子·地員》:“粟土之次曰五沃。五沃之物,或赤、或青,或黃、或白、或黑。五沃五物,各有異則。”[7]1222《管子·地員》是關于土壤土質的系統認知和描述,在各種土壤中,最優質的土壤是“五粟之土”,而“沃土”并非最優,而是位列其次。此土之所以被命名為“沃土”,顯然跟其水源充足有著重要的關系。《管子》在進行相關土壤描述的時候顯然是從其生長萬物的角度進行的。《淮南子》“次州”“沃土”的命名應該是來自《管子》的。而“粟土之次曰五沃”,這一表述方式并非“五沃”的特有表達方式,而是每種土壤都會順承上種土壤如此敘述。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還認定《淮南子》的“次州”之名來自《管子》?首先,因為其他文獻從未見“次州”之稱。其次,《后漢書·張衡傳》注引《河圖》中也有類似的“九州說”,但是此處的正南方為“正南卬州曰深土”[9]。可見,《河圖》可能是意識到了“次州”之名欠妥,或過于無意,所以改稱“卬州”。“卬”其實就是“昂”的本字,指抬頭望。當然,這里突出的是望太陽,正南方正是太陽高懸的方向。所以,綜合判斷,“次州”之名應該是來自《管子》。自然,《管子》中關注物產,關注農業生產的特性就順理成章地被《淮南子》所繼承。
西南方“戎州”“滔土”。高誘:“滔,大也。七月建申,五谷成大,故曰滔土。”其中“戎州”之稱顯然是此處土著所在的慣常指代,就是指西方少數族西戎所在,因而得名。至于“滔土”之稱,高誘的說法是正確的,“滔”《說文解字》也說:“水漫漫大貌”[4]229,此處正是指谷物成熟。它一如既往地聯系了天文歷法,與農業生產緊密關聯,以西南方對應五谷成熟。這與“西方”對應秋季之“秋收”有少許不合,但是大致是吻合合理的。
正西弇州曰并土。“弇州”,則是取其太陽掩于西山之意。高誘:“并,猶成也。八月建酉,百谷成熟,故曰并土也。”這也是沿承了之前的命名方式,體現了對于農業生產的關注,反映了方位與時節等的對應關系。
這樣的對應,反映的是《淮南子》在大地認知上緊密結合了農業生產,緊密結合了“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生態理念,是大地方位的生態化展現,有著鮮明的農耕文明色彩。
第二,《淮南子》的八極與風雨關聯。《地形訓》有:
凡八纮之氣,是出寒暑,以合八正,必以風雨。八纮之外,乃有八極:自東北方曰方土之山,曰蒼門;東方曰東極之山,曰開明之門;東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陽門;南方曰南極之山,曰暑門;西南方曰編駒之山,曰白門;西方曰西極之山,曰閶闔之門;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門;北方曰北極之山,曰寒門。凡八極之云,是雨天下;八門之風,是節寒暑;八纮、八殥、八澤之云,以雨九州而和中土。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淮南子》認為不同層級的地理方位,和中土九州之間存在著重要的生態關系,它們在地理位置上與中土漸次推開,距離漸遠,而其所處的地理位置則與相應的天象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正如文中總結:“凡八極之云,是雨天下;八門之風,是節寒暑;八纮、八殥、八澤之云,以雨九州而和中土。” 風雨寒暑是這些九州之外大地能夠產生的重要影響,它們直接影響了中土九州。當然,風雨寒暑的調節和變化是由誰發動的?對此,《淮南子》之前的文獻中不難看出,都是由天所發動和生成的。然而,《淮南子》在這里將九州之外的大地賦予了這一重要的功能。這是天地統籌的關聯性思維,也是一種生態思維。這種生態思維的產生有賴于傳統的五行觀念,也即方位和寒暑四季的對應關系。如八極中“南方曰南極之山,曰暑門;西南方曰編駒之山,曰白門……北方曰北極之山,曰寒門。”這些方位都是以寒暑命名,而不難看出,其正是傳統五行對應關系的展現。以東南西北對應春夏秋冬,也與不同顏色進行對應。
所以,如上兩點很明顯體現了《淮南子》大地書寫中的生態觀念。
綜上所述,《淮南子》體現出大地書寫的重要意義,有意融合前代認知進行理念化整合,使得上古時期的大地認知得以整理和延續。其中心觀念則表現出明顯的大一統政治背景下的思維特征,同時也隨時浸潤著濃厚的生態理念,值得我們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