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丹,謝貞明,唐東昕,龍奉璽△
(1.貴州中醫藥大學,貴州 貴陽 550025;2.貴州省中醫腫瘤傳承與科技創新人才基地,貴州 貴陽 550025)
國醫大師劉尚義,貴州中醫藥大學教授、主任醫師,研究生導師,第三批、第四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繼承人導師。從事中醫、教學臨床50余載,學驗頗豐,以中醫理論為指導,在中醫內傷、外瘍以及雜病的診療和丸、散、膏、丹的研制方面成果非凡。治病強調“平衡陰陽、損有余、補不足、內外修治”,治療腫瘤,強調病證結合,用方不拘古,當變則變。
失眠是多種原因造成入睡困難、睡眠深度或頻度過短,睡眠質量下降,總睡眠時間減少為主要癥狀的一種常見疾病[1-2]。因生理性、病理性、精神心理性及藥物性因素等均能引起繼發性失眠,失眠甚者導致日間功能障礙。古代醫學文獻中并無失眠病名記載,但可將失眠歸屬于“不寐”“不得臥”“目不瞑”等。《靈樞·大惑論》云:“黃帝曰:病而不得臥者,……故目不暝矣。”現代雖可用鎮靜劑誘導睡眠,但不能確保睡眠質量以及生活品質。劉尚義教授認為,五臟舍五神則能正常安臥,但失眠病機總屬邪實正虛,不論邪實或正虛均可擾亂臟腑氣機,使五臟神不入五臟,故治療當扶正祛邪,調整臟腑氣機,引神入舍。小結劉老從臟神入舍治療失眠經驗如下。
劉老認為失眠的根本,不外乎邪擾臟損,五臟不藏五神,神游離于外,故人不安寐,正虛臟損與邪實并存,臟損不養神,邪實擾神,故神難入舍而失眠。誠如《景岳全書·不寐》道:“不寐證雖病有不一。然惟知邪正二字,則盡之矣。蓋寐本于陰,神其主也,神安則寐,神不安則不寐。”劉老指出失眠病因雖繁,然神不安舍是其根源。故治療以祛邪扶正,引神入舍為準則。
1.1 心不藏神失眠 心不藏神也可造成失眠,心不藏神病因可囊括為心神失養或邪擾心神兩端[3],《素問·六節藏象論》曰:“心者,生之本,神之處也”。“心藏神”,心主血脈,精微物質經脾胃運化,上奉心肺化赤而養心神,若心血虛不能養神,心神失養則失眠,誠如《景岳全書·不寐》中所言:“血虛則無以養心,心虛則神不守舍,……以致終夜不寐即忽寐忽醒而為神魂不安等證”。若邪氣擾動心神也成失眠,如《古今醫統大全》道:“痰火擾亂,心神不寧,思慮過傷,火熾痰郁而致不眠者,多矣”。指出痰火擾神,情志疏泄不暢,致使氣郁化火,火與痰結上擾于心,使神不藏于心而失眠。
劉老認為心主神志,主導精神、意識、思維活動,若因精神心理因素、藥物性及病理性因素等影響,使人長期憂心忡忡,心氣郁結,使氣血循行不暢,氣血不能濡養心神;或因此生瘀生濕,甚則郁而化火,火邪灼津成痰,氣、痰、瘀相互膠結為患,侵擾于心,均可影響心神潛藏,出現以入寐艱難,甚則徹夜不寐為主的失眠[4]。
1.2 肝不藏魂失眠 人的睡眠與魂的安定守舍也相關[5-6],《血證論·臥寐》道:“肝病不寐者,肝藏魂,人寤則魂游于目,寐則魂返于肝。若陽浮于外,魂不入肝則不寐。”肝藏血舍魂,血由脾胃化生而藏于肝,血盛乃能藏神,肝臟氣機協調有秩,神魂安寧而夜寐安和。若肝受邪,魂不守舍也會導致失眠,《普濟本事方》載:“平人肝不受邪,故臥則魂歸于肝,神靜而得寐。今肝有邪,魂不得歸,是以臥則魂揚若離體也”,又《柳寶詒醫案·神志》中載:“人身魂藏于肝,肝有伏熱,則魂氣不得安其舍,而浮越于上。凡驚魘不寐,驚悸諸病,由于此者誠多。”因平人夜臥,魂入肝則寐,若肝受邪,木火擾魂,則魂不能藏,故失眠。若肝血受損、情志不暢或邪氣干擾,引起肝臟氣機不暢,血脈不利,也能造成失眠,如《金匱要略廣注》道:“虛煩不眠者,血虛生內熱而陰氣不斂也,肝虛者,血不歸經,故虛煩不眠。”
劉老認為,肝藏血充足且不受邪擾,魂內守藏養于血中,則睡臥安寧。但由于情志疏泄異常或邪氣干擾等,一則,損耗臟腑氣血津液,使肝藏血量不夠,魂不能潛藏;另則,肝疏泄失度,氣機失常,擾動肝魂。以上均易影響肝魂安寧,使魂不藏肝而夜臥魂夢不安。
1.3 肺不藏魄失眠 《黃帝內經太素·調陰陽》中有:“魄,肺之神也”,肺藏魄,肺為魄舍。魄為肺中陰精所生,肺為魄舍,魄主安臥,精足則魄安,若肺虛精弱,魄無所依,歸藏不得,人即不得安臥[7]。《續名醫類案》有載:“一人病昏昏默默,如熱無熱,如寒無寒,欲臥不能臥……肺藏魄,神魄失守,故見此癥”,出現情志低迷、默默不言,欲臥不能臥的失眠,提示與魄失藏有關。若邪氣犯肺,蒸騰魄精,精氣泄而不藏魄也會造成失眠。如《癥因脈治·不得臥》曰:“肺壅不得臥之因:或肺素有熱,金被火刑;或肺家有痰,肺氣閉塞……”。此外,肺精虛,不能養魄也可造成失眠,《金匱要略·百合狐惑陰陽毒病脈證治》曰:“百合病者,百脈一宗,悉致其病也。意欲食,復不能食,常默然,臥不能臥,欲行不能行……”蓋肺陰受損,魄神失養,陰火乘勢上擾,魄難能入舍亦成失眠。
劉老認為,肺主氣舍魄,魄為陰神,肺精足,無邪擾,則魄安人寐。但肺臟內損、肺精耗損或外邪傷肺、邪擾肺傷,使魄神無所依附,則易出現以睡眠輕淺易醒,入睡后頻頻醒來為主之失眠。
1.4 脾不藏意失眠 脾藏營,營舍意,營氣源于脾中水谷精氣,滋養五臟,潤澤六腑,充盈脈道。脾為后天,化生氣血,脾氣健運,水谷精微源源不斷化生,血脈調和,脾意強健。故正虛或邪擾造成脾不藏意的失眠,失眠以思慮綿綿不休為主[8]。《類證治裁·不寐論治》曰:“由思慮傷脾,脾血虧損,經年不寐”,若因思慮傷脾,脾虛化生氣血失常,致使營氣不充,脾精不足,意失所養,意不入脾舍。此外,若脾虛健運失職,為濕所困,進一步妨礙意入脾舍,亦發失眠。如《靈樞懸解》曰:“脾脹者,善噦,四肢煩悗,體重不能勝衣,臥不安”;《溫病條辨》云:“足太陰寒濕,舌白滑,甚則灰,脈遲,不食,不寐”,其實質均為脾土為濕所困,運化失職,使食滯水停,脾意不能內守。
劉老認為,脾胃為中土,運轉灌溉四旁臟腑,且脾胃為氣機升降中軸,脾胃升降帶動氣機升降出入,五神也隨之升降出入,維持正常睡眠。若因思慮紛紜,氣結傷脾;或邪氣直中于脾,一則使脾運不健,氣血化生不足;二則使脾虛為濕困,均妨礙脾藏意功能,使脾意不藏而現思慮紛紛、睡眠潛伏期延長為主之失眠。
1.5 腎不藏志失眠 腎也與失眠息息相關,如《傷寒論》:“少陰病,得之二三日以上,心中煩,不得臥,黃連阿膠湯主之。”且腎藏精,精舍志,則腎志入舍也影響睡眠,如《血證論》道:“寐者,神返舍,息歸根之謂也。”又《素問·上古天真論》道:“腎者主水,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腎藏五臟六腑之精,臟腑精氣充足,則精神內守,人即安寐。且腎與腦關系密切,腎主骨生髓,髓液匯聚上通于腦,腦藏元神,故腎與睡眠也息息相關,腎精充沛,滋養髓海,則元神寧靜,神藏而安寐。腎臟作為志舍,對腎志具有守護和滋養的職責,腎臟損傷會直接累及志[9]。《素問·調經論》:“人久坐濕地,強力入水即傷腎,……腎神失守,神志失位”,蓋腎受邪,使腎志亡失,神志離其本位,也會失眠。此外,若腎精不足,不能養志,志不入舍,也會造成失眠,如《馮氏錦囊秘錄·雜癥大小合參》道:“壯年腎陰強盛,則睡沉熟而長;老年陰氣衰弱,則睡輕而短”。
劉老認為,腎精充足,腎志潛藏,睡眠得安;若因先天稟賦不足、后天勞欲耗精或久病損及造成腎精不足,腎志不充,或志不入舍則失眠。各種原因損及腎,一方面則腎虛不能充盈髓海,使元神之腑空虛則失眠,另一方面則腎精虛不藏腎志,腎志浮越于外夜寐早醒、醒后不能再寐之失眠。
劉老指出,人的睡眠由臟神調控,依賴營衛陰陽調節,因此睡眠與臟腑功能調和息息相關。同時,各種內外因素也容易使臟腑氣血陰陽協調平衡失調,相應影響五臟神的正常入舍潛藏,從而導致失眠。
失眠若因肝氣疏泄失常、過度思慮傷及心脾,使氣血瘀滯、肝不藏魂、心不藏神、脾不藏意,神魂意居藏不安而成,治療主以疏肝健脾養心,常用柴胡、當歸、酸棗仁、柏子仁、五味子養血安神。若因肺臟內虛,肺引魄下藏肅降之力不足;或邪擾于肺,蒸騰魄精,使精氣泄而不藏魄,治以生津潤燥,常用百合、二冬、五味子、玉竹、石斛、黃精等[10]。若因邪氣直中脾胃[11],或脾胃內傷,營衛匱乏或濕邪困脾,使意不充不入舍,治療上主以健脾和胃,常用黃芪、白術、太子參、山藥、豬苓、茯苓等藥。若邪氣蒸騰,耗傷精血,累及腎精,又見陰虛陽熱之證[12],因腎精為人體元陰,腎精虧損,無源充髓實腦,且精虛于下,臟神潛藏無淵,勢必浮越于上而不入舍而失眠,治以填補腎精,常用龜甲、生地黃、枸杞子、黃柏、山萸肉、覆盆子等藥滋腎精,潛腎志。
患者陳某,男,43歲,因“肝癌術后化療9個月復發,伴肺轉移3周”于貴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國醫堂門診就診。患者于2019年12月于貴州省人民醫院行“肝癌切除術”,術后恢復良好,于2020年1月開始行經皮肝動脈灌注化療栓塞術治療,化療基本順利。2020年8月復查胸部計算機斷層掃描(Computer Tomography,CT)提示:(1)雙肺新增多發結節影,結合臨床病史,考慮轉移瘤。(2)左肺上葉舌段肺大泡,同前。(3)右肺中葉內側段、左側上葉下舌段及雙肺下葉基底段少許慢性炎癥纖維鈣化灶。肝臟增強CT對比2020年4月顯示:(1)肝癌切除術后改變,術區少許積液,較前相仿。(2)肝右葉經皮肝動脈灌注化療栓塞術改變。(3)殘余肝內多發異常增強灶,病灶較前明顯增多、增大。2020年9月行第二周期解救化療,病人自述:入睡困難,多夢,寐而不酣,夢多輕淺,頻頻醒來,伴情志默默,胸悶氣憋,小便尚可,大便稍干難解,查其舌脈:舌淡少津,苔薄白,脈弦,右寸沉郁。西醫診斷為:肝癌術后復發并肺轉移,癌因性失眠;中醫診斷為:肝巖(肺不藏魄證),方藥如下:醋鱉甲(先煎)20 g,莪術10 g,酒炒水蛭6 g,干石斛20 g,百合20 g,炒酸棗仁20 g,干姜20 g,桔梗10 g,肉桂3 g。15劑,日1劑,水煎分3次服。囑患者暢情志,服藥期間忌食辛辣刺激、生冷不易消化等食物。
二診:患者訴睡眠癥狀有所改善,胸悶緩解,大便通調,診其脈,舌淡紅,苔薄白,脈弦。處方:醋鱉甲(先煎)20 g,莪術10 g,酒炒水蛭6 g,干石斛20 g,百合20 g,炒酸棗仁20 g,山萸肉20 g,杏仁10 g,肉桂3 g。15劑,煎服法同前。期間電話隨訪,患者表示睡眠狀況逐步得到改善,余無特殊不適,囑患者服完后繼予上方服用,定期復診調藥。
按:本案患者肝癌術后化療9月余,化療藥物如同“藥毒”,直達臟腑,損及陽氣,陽氣溫煦則肝木條達,陽虛則條達受郁,肝木反侮肺金,邪氣亦隨之侮之,促使癌瘤轉移至肺;邪氣雍滯于肺,使肺氣機不利,故出現胸悶氣憋;邪氣聚于肺中,肺魄無居可藏,浮越于外,故見失眠,而情志默默不暢;且肺與大腸互為表里,肺氣雍滯累及大腸氣機,大腸傳導失司故大便不利;肺為相傅之官,主治節,肺氣雍滯一則輸布水津失職,水津不能上承于口故少津,肝癌術后耗傷氣血則舌淡;另一則,肺輔心行血能力受抑,故出現右寸脈沉郁。四診合參,考慮此案患者失眠為肺不藏魄失眠。考慮肝癌為基礎疾病,故在治療中以鱉甲、莪術一咸一辛,達到軟堅散結、破血消癥之功;水蛭通上達下,走竄逐絡,攻散毒邪;石斛、百合養肺津,干姜溫中散寒,溫肺化飲,還蘊含溫土榮木之意,肉桂溫中,利肝肺氣,四藥合用除養肺之陰陽,還蘊含陰得陽助則化源無窮之意;炒酸棗仁氣平益肺,治邪結氣聚,安五臟;桔梗載藥上行,開提肺氣,有提壺揭蓋之意,使肺氣得宣,大腸傳導有度。二診原方基礎去珍珠母,易干姜為山茱萸、桔梗為杏仁,因山茱萸凜天秋氣而成,入肺經,得地之木味,入肝經,氣味俱降,氣平益肺,味酸生津益肝,使肝肺榮和,則魂魄潛藏;杏仁味苦入肺,能制肺,使肺金下行而下肺氣。易藥以行肺中雍滯,使肺魄有居可藏。處方用藥升降相應、攻補兼施,則邪去正安,肺魄有藏,則失眠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