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嶼位于福建省廈門港的海域內,是一處風景優美的近陸小島,與廈門島最近的距離只有500米,隔海相望,雞犬相聞。鼓浪嶼碧海蒼崖的山水景致在明朝就有“鼓浪洞天”的美稱。1650年鄭成功在鼓浪嶼的最高峰日光巖安營扎寨,操練水師,留下了“寨門”“水操臺”等遺址。1842年,清政府和英國簽定《南京條約》后,廈門成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鼓浪嶼開始成為英、美、西班牙等國船舶停修、商貿中轉的重要基地。1902年清政府被迫同列強簽定《廈門鼓浪嶼公共地界章程》,英、美、德、日、西班牙、荷蘭、奧地利、挪威、瑞典等國均可在鼓浪嶼設立領事館,鼓浪嶼正式成為公共租界。西方諸國陸續在島上修筑了教堂、醫院、商埠、各國民居樓等西洋風格的建筑。抗日戰爭勝利之后,鼓浪嶼結束了租界歷史,回歸祖國懷抱,島上的歷史文化建筑得到了完整的保存。2017年,“鼓浪嶼·歷史國際社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在棕櫚椰林之中、海光湛碧之上,這個異國風情的袖珍世界已經成為讓游人流連忘返的世外桃源。
陳去病這首詩寫作于1908年,也是清慈禧太后和光緒帝在位的最后一年。這時候的清朝已經徹底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共和與革命的呼聲已經傳遍大江南北,清政府對于革命黨人的搜捕鎮壓也愈加嚴酷。這年夏天,陳去病因參加悼亡秋瑾的活動在浙江、上海一帶受到通緝,他便南下汕頭避難。這一時期詩人經常與同道好友駕船泛海,自誓要鍛煉體魄,磨礪意志,做好以后從軍革命的準備。
秋天,陳去病游歷廈門,泛舟往返于鼓浪嶼和其他近海小島之間,在一個黃昏時分,他獨自登上了日光巖。遠近四方的島嶼在夕陽西下的海面上清晰可見,一一排列,在詩人的想象中,這片汪洋成了軍事角逐的棋盤,而包括鼓浪嶼在內的諸多小島,正是這棋盤上的棋子。在時代的危局中,也不知這盤東南海疆的弈棋將會是如何一個你拼我奪的戰況。所以詩人說“列島遙看戰一枰”,這個“看”的背后,飽含著詩人對于東南危局的深深憂慮。
當落日將詩人凝視海疆的身影無限拖長的時候,詩人的憂思和廈門正在發生的一件重要歷史事件重合了。這個歷史事件在詩人筆下只有一實一虛的兩句描寫,但還是能讓我們感受到詩人對于世事的悲慨和心中不平的壯志。
“番舶正連鵝鸛陣”,這一句是實寫,因為詩人的這次游歷,恰恰“撞”上了清朝末年一次隆重的外交活動現場——美國海軍訪問中國廈門。
這是美國海軍軍艦環球訪問的最后一站。當時美國軍艦進行環球航行并訪問列國的目的,是為了在列強中宣示自己的海軍實力。清政府得知消息后,力邀美軍艦隊訪問廈門,其目的是為了緩和與列強的關系,同時也想借美國這個新興強國來抬高自身地位,讓在甲午戰爭后勒索占據我國臺灣島的日本有所顧忌。因此,內憂外患的清政府,對于這次友好的海軍外交非常重視。這次外交訪問也取得了圓滿的成功,至今網絡上還可以搜索到一些珍貴的照片記錄,讓我們可以追尋到當時廈門歡迎美軍來訪的盛況。
今天在廈門大學旁的南普陀寺山上,依然保留著記載中美這次海軍外交的銘文。這次訪問從1908年10月30日正式開始,自11月5日,美國海軍離去,共歷時七天。這段時間內,美國海軍八艘巡洋艦,停泊在廈門港,整個廈門都是一派熱鬧歡洽的氛圍。
然而詩人的眼光總是冷峻的,他不會成為這一派熱鬧景象的觀眾。弱國無外交,詩人顯然已經清晰地看出這樣的外交不過是想把美國也拉入這盤棋局中罷了,而清政府在這盤棋局中依然是任人擺布的棋子。雖然是訪問,但是美國海軍的艦隊列陣,在詩人看來依然是一種耀武揚威的姿態。而詩人所處的真實環境中,廈門島上彩旗飄揚的熱鬧儀式讓詩人失望,只有大海的怒濤聲才代表了詩人幻想中的一個偉大中國的雄壯之聲,也代表了詩人心底的激烈的戰斗情懷。
“怒濤如振鼓鼙聲”,這一句是虛寫,詩人表面上是寫眼底的怒濤,實際上是寫自己的內心的激蕩正如這澎湃的濤聲,這是詩人的內心情懷的外在呈現。奔涌憤怒如戰鼓般轟鳴的海水,就是詩人的內心。
當然,詩人這些內心的郁憤,是有感于甲午戰爭之后清朝屈辱淪喪的現實而逐漸積壓起來的。鼓浪嶼的東方,就是臺灣海峽,當時已是甲午戰爭后的十三年,臺灣島已經割讓給日本十三年之久,如詩人這樣的有識之士,對東南國土的殘缺,都有巨大的心靈創傷。所以詩人接著將視野從廈門島投向了“滄溟遠”的臺灣島,臺灣海峽已經成了中日兩國新的國界,是誰讓中華大地的東南金甌變成了楚漢紛爭的傷痛之地?詩人內心所痛恨的,正是清政府的腐朽無能與賣國投降行徑。
詩人一番眺望和抒憤之后,他再次泛起了對共和的期盼,但也產生了對眼下革命低谷的悲涼。深廣洶涌的海水和巍峨相連的山脈,代表著華夏兒女反抗封建主義壓迫和帝國主義侵略的深切愿望和斗志。但是,詩人又悲哀于自己所處的時代,沒有出現像鄭成功一樣偉大的民族英雄,建立再次收復祖國領土的功勛。“不堪”二字,融合了詩人撫今追昔的痛心:對民族英雄的呼喚、對收復失地的盼望和對國家衰微不振的憤懣憂傷。
今天,我們再度撫今追昔,或許我們還能在鼓浪嶼的夕陽晚照之間,在鼓浪嶼海灘邊潮汐往復的濤聲中,在日光巖上東望滄溟的鄭成功的塑像上,感受到詩人依然不滅的呼喊。一百多年前的詩語詩情,應該還駐守在鼓浪嶼上,如冬季的春風,猶自吹拂著溫潤和煦的空氣,撫慰著游人登高遠眺的心靈。

陶澂濤
本名陶成濤,陜西西安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北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創意寫作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