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順,李華南,張海寧,吳秋君,唐景瀟,王金貴
(1.天津中醫藥大學,天津 301617;2.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國家中醫針灸臨床醫學研究中心,天津 300193;3.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推拿手法生物效應三級實驗室,天津 300193)
痙攣性斜頸(ST),又稱為頸部肌張力障礙,是臨床上最常見的局灶型肌張力障礙疾病,由于持續或間歇性的肌肉收縮而引起的不自主頸部運動的疾病[1-2]。本病診斷主要依賴癥狀及病史回顧,臨床多表現為頸部肌肉不自主收縮,引發頭頸運動和姿勢異常,發病多與情緒、感染或藥物變化有關,再結合計算機斷層掃描(CT)或磁共振掃描(MR)排除創傷性腦損傷、椎間盤炎等疾病[2]。本病的病因及發病機制尚不明確[3]。目前以局部注射肉毒素為主要治療手段,或口服苯二氮卓類藥物、行外科手術。其中A型肉毒桿菌毒素為短效制劑,持續時間較短,容易產生抗體,而藥物治療則易導致抑郁癥及帕金森的不良反應[4-5]。本病嚴重影響患者形象與日常生活、工作,其心理上承受著極大壓力,故常伴焦慮、抑郁等病,加重了社會負擔。
王金貴教授為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副院長,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博士生導師,天津市名中醫。從事中醫臨床與科研30余載,擅長運用經方、時方治療內傷雜病,特別對于現代疑難雜癥善用中醫臨床思維遣方用藥,如痙攣性斜頸。王金貴教授強調治療本病應基于“雜合以治”的思想下,以“方藥調其臟,針推通其經”。筆者有幸跟師學習,深有體會,受益匪淺。現將王金貴教授痙攣性斜頸的中醫治療思路介紹如下,以饗同道。
痙攣性斜頸以頸部胸鎖乳突肌、斜方肌等肌群不自主收縮而引起的頭頸異常姿勢或活動為臨床表現,部分患者可伴局部肌肉震顫。據其典型臨床癥狀,本病多辨為中醫“痙證”,有些患者伴有頭部震顫,亦可效法“顫證”去辨治。
1.1 風濕襲表,壅塞經絡 欲求病之全貌,當正本清源 《五十二病方》首次以外風論痙證:“痙者,傷,風入傷,身信(伸)而不能詘(屈)。”[6]《素問·至真要大論》繼而提出:“諸頸項強,皆屬于濕。”[7]《諸病源候論》所言:“由風邪傷于太陽經,復遇寒濕,則發痙也。”[8]衛陽不足,腠理不固,加之氣血少而絡脈虛,風濕遂入,壅塞筋脈而發生攣急,癥見項背緊痛,惡風寒,有汗或無汗,脈浮緩。張璐云:“振乃陰氣爭勝,故為戰,栗則陽氣不復,故為顫。”[9]寒濕入脈故為陰氣盛,濕則陽微而衛氣難復,故本證可伴有震顫的出現。
1.2 陽明熱盛,耗氣傷津 王金貴教授指出部分痙攣性斜頸患者存在熱盛津虧這一證候階段。《靈樞·熱病》中:“熱而痙者死。”[10]便已經闡述熱盛津虧,筋脈失于濡養而致痙證。《金匱要略·痙濕暍病脈證治》云:“痙為病,胸滿口噤,臥不著席,腳攣急,必齘齒,可與大承氣湯。”[11]后世多以方測證推求張仲景本意,此為急下存陰之法,用于治療外感之邪,內陷陽明,熱盛傷津,而出現筋脈攣急之癥,癥見腹滿,潮熱,心煩,平素大便秘結,脈滑而疾者。《證類本草·新添本草衍義序》云:“此胃中有結熱,故昏瞀不省人;以陽氣不能布于外,陰氣不持于內,即顫掉而厥。”[12]故陽明熱盛亦可導致顫證的發生。
1.3 氣機逆亂,神失所養 本病的發生多與患者平素情志不遂相關,病后其情緒更為焦慮、易怒。郁怒傷肝,失其疏泄而影響氣機之周流全身。“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氣在形神一體觀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氣機條達、溫潤和煦,方能養神俾其精明,養筋令其柔和。氣亂而失其溫煦,則筋脈攣急、神失所養。《養生導引秘籍》曰:“神御氣,氣留形。”[13]神亂則無以御(馭)氣,不能養賴、統攝形體,進一步加重局部筋脈痙攣、顫動,癥見緊張、思慮時,頸部肌肉痙攣加重,胸悶脘痞,納谷不馨,心煩,身重。
1.4 肝熱生風,挾痰上擾 王金貴教授尤為重視病機十九條對疾病治療的指導意義,其認為本病癥狀似風,而“諸風掉眩,皆屬于肝”,故可從肝論治,此言培后世內風論之萌芽。葉天士嘗謂:“熱盛傷津,肝風內動。”[14]由此可知,肝為風木之臟,內寄相火,肝經熱盛則動風上擾;木旺克土,土虛無制水,而遍生痰濕,內風挾痰濕上犯頸部,引發痙證,癥見性情急躁,兩脅作痛,喉中痰阻,舌苔白膩或黃膩,脈弦滑。《張氏醫通·諸風門·顫振》曰:“顫振則但振動而不屈也,亦有頭動而手不動者。蓋木盛則生風生火,上沖于頭,故頭為顫振。”[9]故肝風內動易致筋脈顫動,狀如風象。
1.5 陰血虧虛,久病及腎 汪機在《醫學原理》中論及痙證:“雖有數因不同,其于津虧血少,無以滋榮經脈則一。”[15]陰血虧虛是貫穿于痙攣性斜頸始末的基本病機。證是疾病過程的某一階段,而陰血虧虛為各類證型的終末階段,故滋陰養血為本病善后調理之關鍵。《景岳全書·痙證》曰:“凡此之類,總屬陰虛之證。蓋精血不虧,則雖有邪干,亦斷無筋脈拘急之病,而病至堅強,其枯可知。”[16]久病及腎,吸爍真陰,水不涵木,則肝風內動,上犯頸部而出現局部筋脈攣急、震顫,癥見頭暈目眩,腰膝酸軟,自汗盜汗,舌紅苔少,脈細。
據其病因病機,王金貴教授認為本病有邪壅經絡、陽明熱盛、氣郁神亂、風痰上擾、陰血虧虛5類證型,隨證立法,以法遣方用藥。本病病因病機復雜,易相互影響,故臨證中患者常兼有多種證型,切不可拘泥其一。
2.1 解肌祛邪,調和營衛 章虛谷云:“蓋邪本由經絡侵入于筋,仍必從經絡以泄之。”[17]王金貴教授在本病初期多以桂枝湯加減。方中桂枝、甘草辛甘化陽,在外解肌散邪,于內溫通血脈;芍藥、甘草酸甘化陰,滋陰柔筋以緩急;生姜、大棗護胃安中,全方共奏調和營衛,解肌散邪之功。若癥見惡寒、口渴者,為邪仍在表,兼有津液不足,方用瓜蔞桂枝湯;若不惡寒,但惡風,則以桂枝加葛根湯;若風邪蘊蓄日久,引動內風者,則合用玉真散,以羌活、防風、白芷散經絡之風邪,天麻息風止痙,再配以刺風池、風府疏散邪氣。
2.2 瀉熱通腑,撥按帶脈 基于“陽明虛則宗筋縱,帶脈不引”,王金貴教授反推痙證之病機為陽明熱盛,耗氣傷津,致宗筋拘攣,帶脈過引,以致諸筋脈攣急不用。觀夫仲景鋌而走險以承氣湯下之,釜底抽薪。王金貴教授師古不泥古,以增液承氣湯潤下通腑,方中大黃、芒硝瀉熱導滯,玄參、麥冬、生地黃養柔筋,兼以增水行舟,以方藥瀉“陽明盛”調其本;配以津沽臟腑推拿中撥按帶脈之法,以緩“帶脈過引”治其標,具體操作為雙手拇指伸直,以指端著力于兩側帶脈穴,適當向下按壓,待受術者有酸脹感,再向一定方向單向撥動,術后刺合谷、天樞瀉陽明之熱。
2.3 調氣解郁,鎮驚安神 《素問·舉痛論》曰:“余知百病生于氣也。”[7]王金貴教授臨證常用方藥和其陽氣,令神明筋柔,以越鞠丸為基本方,行氣解郁。若患者肝郁乘脾,癥見不欲飲食,其脈兩關不和,則加逍遙散;若出現不寐,胸脅脹滿,心煩易驚,為少陽樞機不利,心神逆亂,方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和解少陽,重鎮安神。《臨證指南醫案》云:“蓋郁癥全在病者能移情易性。”[14]王金貴教授臨證中注重對患者進行心理疏導,囑其練習導引以調神御(馭)氣。《莊子·刻意》云:“導引者,導令氣和,引令體柔。”[18]練習入靜時,患者應身處舒適環境,坐姿自然,舌抵上腭,百會虛懸,放空自我,心神隨之入靜,循序漸進,以入靜半分鐘為目標,逐漸增加。入靜前,可先針刺印堂、神門以助安神。
2.4 滌痰息風,通絡止痙 王金貴教授善用定癇丸與安神定志靈平息內風,兩方均能平肝息風,開竅安神。偏于肝熱生風者,癥見口苦,咽干,舌紅苔薄黃,以安神定志靈清肝息風,方中石決明、鉤藤、連翹、黃芩清熱平肝,生地黃、熟地黃、當歸養肝體,柴胡、郁金助肝用;偏于內風挾痰者,癥見喉中痰阻,脘腹脹滿,舌紅苔黃膩,當用定癇丸滌痰息風;若患者頭頸拘急較重者,加止痙散以息風止痙。痰濕重者,配以針刺豐隆、陰陵泉、陽陵泉。
2.5 滋陰養血,填竅息風 朱丹溪言痙病:“大率與癇病相似,比癇為甚為虛,宜帶補。”王金貴教授多以左歸丸滋補腎陰,再合芍藥甘草湯緩筋脈之急。《赤水玄珠·顫振門》云:“顫振者非寒禁鼓栗,乃木火上盛,腎陰不充,下虛上實,實為痰火,虛則腎虧,法則清上滋下。”[19]真陰不足,水不涵木,虛風上擾,故見頸部顫抖、振搖之狀。腎陰不足,兼有風象者,方用大定風珠滋陰息風,阿膠、生地黃、麥冬、白芍滋陰柔肝,五味子、炙甘草酸甘斂陰,龜板、鱉甲潛陽息風,以雞子黃鎮定中焦,實土而定內風,全方共奏滋陰補腎,柔肝息風之治。臨床多以針刺三陰交、太溪滋陰益腎,再以行間、太沖平肝息風。
患者女性,16歲,2021年1月30日初診主訴:頭頸部向右側偏斜間作2個月余,加重伴震顫。患者自述2個月前因洗完頭未吹干,加吹微風后出現左側頸部不適,未予重視。后逐漸加重,出現左頸部向右側偏斜,偶有震顫。曾就診于天津醫科大學總醫院,診斷為“痙攣性斜頸”,予口服“安坦”“巴氯芬”治療,癥狀較前稍轉輕,現在為求進一步診治,遂來就診。刻下癥見:步行、右上肢用力時出現頭部向右偏斜伴輕微震顫,坐立時頭部無偏歪,頸項疼痛、惡風,納少,寐安,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邊有齒痕,脈弦。西醫診斷:痙攣性斜頸,中醫診斷:痙證,證屬邪壅經絡,風痰上擾,氣郁神亂。處方:炒蒼術 10 g,香附 10 g,膽南星 12 g,梔子 10 g,六神曲10 g,石菖蒲 10 g,制遠志 10 g,茯苓 12 g,法半夏10 g,川芎 10 g,陳皮 12 g,桂枝 12 g,白芍 12 g,葛根20 g,炙甘草6 g,全蝎9 g,蜈蚣3條,生姜4片,大棗4枚。7劑,全蝎、蜈蚣研磨成粉沖服,余藥水煎服,早晚各1劑,囑患者溫覆取微汗,每日練習導引入靜。
2診(2月20日):服上方,頸項疼痛、惡風好轉,右上肢用力、緊張時出現頭項不自主右偏,角度較前減小,仍有震顫,咽干,納少,寐安,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邊有齒痕,脈弦,稍軟。予前方加天花粉20 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分服。
3診(3月6日):服上方,頸項痛基本消失,未出現震顫,右上肢用力、緊張時出現頭項不自主右偏,角度減小,頻次減少,時心煩,納少,寐安,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邊有齒痕,脈細軟。予前方加柴胡 12 g,當歸 12 g,炒白術 12 g,14 劑,每日 1 劑,水煎服,早晚分服。
4診(4月3日):服上方,右上肢用力、緊張時偶出現頭項不自主右偏,納少,寐安,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邊有齒痕,脈浮細。予前方加枳實10 g,炙甘草改10 g,28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分服。
5診(4月16日):服上方3劑,患者頸部恢復正常,肌肉無疼痛,近1周未出現震顫,患者情緒好轉,自覺病愈藥苦,遂停湯藥治療,囑平時繼續導引入靜。1個月后隨訪,患者訴疾病未見復發。
按語:患者洗發后,腠理開泄,未經吹干,則水留肌膚,加吹微風而成寒濕入中;觀其脈弦納少,有肝旺乘克脾土之象,而生痰濕,外風引動內風,挾痰上擾,發為痙證。王金貴教授治以外散寒濕和營衛,內息風痰安心神,首用桂枝加葛根湯調和營衛,解肌舒筋,令經絡之邪隨汗而解;次以越鞠丸行氣疏郁,令肝氣條達,輔以定癇丸中石菖蒲、遠志寧心安神;再以半夏、陳皮健脾燥濕,既有“見肝之病,當先實脾”之意,又可培本澄源,令痰濕不復生,茯苓導痰自小便而去,配止痙散以息風化痰。囑患者每日練習導引入靜,以助調神馭(御)氣。2診患者另訴咽干,慮其藥溫燥,佐以天花粉養陰生津。3診頸項痛消失,未見震顫,時有頭項不自主右偏,角度減小,患者訴心煩,予逍遙散調和肝脾,抑木扶土。4診患者偶見頭頸不自主右偏,繼用前方,5診患者病愈如常人,繼予練習導引入靜,隨訪觀察。
痙攣性斜頸病因病機復雜,尚不明確,西醫治療手段具有局限性及不良反應。中醫對本病的認識歷史悠久,臨床辨治體系日趨完善,治療效果明顯。王金貴教授運用臟腑經絡辨證、三焦辨證相結合,完整地把握了其發病過程。邪由外侵,經絡受之,內傳臟腑,歷絡三焦,上擾心神,中傷陽明,下損肝腎,氣血虧虛,貫穿始終。首辨證型,再立治法,以法統方,在“雜合以治”的思想指導下,結合相應推拿手法、導引入靜,貫徹“針推通其經,方藥調其臟”的治療理念,每于臨床,常獲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