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順昊 湖北大學
斷紋,多指古琴由于琴板的熱脹冷縮以及長期演奏的振動等產生的漆面斷痕。斷紋的品種繁多,但最富有工藝性的斷紋多是天然裂紋經過加工而產生的象形圖案,如牛毛斷、流水斷、龍鱗斷、蛇腹斷等。一般而言,琴不足百年不出斷紋,但在不同時期古琴的材質不同,斷紋也多種多樣。斷紋也是古琴歷史悠久的象征,故琴界以斷紋為貴。古琴鑒別家曾有“千金難買龜紋斷”[1]之說法。古琴斷紋紋理密集,其貌具有特殊的殘缺之美,其形風格獨特、韻律有序,與瓷器中哥窯的開片有異曲同工之妙。古琴技藝代表著我國文人與士大夫階層的文人雅趣,位居我國“琴棋書畫”四藝之首,能夠全面反映我國藝術的發展演變過程和各個時期社會的人文需求,不論音色、形式還是文物價值,都堪稱中華民族的藝術珍品,而且古琴斷紋形式豐富多彩、涂層表面油色溫潤,是判斷古琴年代久遠的最好標準,它具有獨特的質美,錯綜復雜,變化多端。古琴斷紋在我國的古老手工藝歷史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對我國的藝術有著深遠的影響。斷紋在歷朝文章中均有記載,如明代黃成的《髹飾錄》、清代程允基的《誠一堂琴談》等,宋代趙希鵠在《洞天清錄》[2]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古琴以斷紋為證,蓋琴不歷五百年不斷,愈久則斷愈多,然斷有數等,有蛇腹斷,其紋橫戳琴面,相去或一寸或二寸,節節相似,如蛇腹下紋;有細紋斷,如發千百條,亦停勻,都在琴之兩傍,而近岳處則無之,有面底皆斷者,又有梅花段,其紋如梅花頭,此為極古,非千余戴不能有也?!贝嗣枋龀浞煮w現了斷紋是古琴年代久遠、傳世珍品的象征。
古琴斷紋是琴體經年累月受寒暑溫差熱脹冷縮以及長期演奏的振動等形成的。由于木胎、灰胎、大漆的膨脹系數不同,導致漆面產生了有層次的裂紋。經過歲月的洗禮而產生的斷紋,使古琴的演奏功能與藝術審美擁有了獨特的價值。大多數漆器工藝品都視裂紋為殘次品或者視為不足,而古琴視此為珍寶,有其特有屬性的原因。古琴作為一種樂器,好的音色很關鍵,而作為一種彈撥樂器,琴體對聲音的傳導性又直接決定著音質,斷紋在琴體內的出現直接改變了聲音輻射品質常數、音阻抗、聲衰減系數,從而產生了通透深邃的聲音。古琴除了樂器屬性外,同時也兼具藝術品屬性,一代代琴者的演奏及修繕賦予了古琴斷紋豐富多樣、獨具特色的美感以及內在的人文情感。
古琴斷紋的分類方法是以斷紋所呈現的特征為標準的。斷紋大多是均勻開裂的線條形成的肌理效果。根據肌理效果的不同,大概可以分成玉骨冰肌斷、牛毛斷、蛇腹斷、冰紋斷、流水斷、龍鱗斷等。[3]
斷紋成因復雜,既受材料本身的影響又受人為演奏和修復等的影響,是集天時、地利、人和而形成的特殊的美,是古琴在一代代琴人手中經歷了無數次隨機的漆面開裂與修繕而形成的一種破碎而規整的美。
古琴的琴體由木胎、灰胎、大漆層構成,受到外部溫度、濕度影響,琴體會發生膨脹和收縮,而這三個層面的膨脹系數不同,木胎和大漆之間會產生作用力,會出現垂直于琴面的裂紋。斷紋現象不只有古琴存在,其他漆器上也有,而斷紋的產生主要取決于漆器底胎的材料性質。由于古琴漆面木質較疏松,為了使琴面更耐磨,同時又要兼顧聲音傳導性,在琴坯制作過程中都會上灰胎,灰胎工藝是古琴制作過程中的關鍵步驟。古琴上的灰胎主要有鹿角灰、八寶灰、瓦灰等,其最常用的是鹿角灰。因為生漆本身就富有柔韌性,還具有較高的耐磨性,并且硬度大、附著性好,熱傳導作用很強,即使現代科技這么發達,目前也并未有其他材料可以替代大漆的作用。所以,大漆和鹿角灰混用是歷來斫琴師所公認的最佳涂料。瓦灰遍地可尋,也常用其和生漆調和作為涂料。產生斷紋的第一個原因便是髹漆的灰胎技術,而后來又有了八寶灰,即把瑪瑙、水晶等寶石碾成粉末,摻于鹿角灰中與生漆攪拌做古琴漆胎,所以形成的斷紋也就色彩斑斕,而用八寶灰胎制作的古琴漆色雖然更美,但在音色上卻有所局限,八寶灰胎質地相比鹿角灰胎更加堅韌,而這也導致其在音色的傳導性上略遜一籌,雖然聲音不及鹿角灰胎,但因為外形華美,故藏家常作文物珍之。
大多數傳世古琴與其他文物不同。古琴不是下葬品,而是作為樂器使用得以傳世,所以在演奏過程中琴體的振動也是斷紋形成的重要因素。在演奏過程中,琴體的振動使得其分子結構更松散,會使斷紋的開裂更均勻、更延展。
傳世的古琴由于年代久遠,在演奏和傳承的過程中會因正常的老化和意外的磕碰使古琴有不同程度的破損,不同的琴人會對其進行修復,而大多數斫琴師對古琴的修繕除還原外,還帶有二次創作,會在其原貌的基礎上,即在大漆灰胎的審美上融入自己的想法。這樣歷史悠久的古琴上的斷紋便成了不同年代多位斫琴師藝術創作的結晶,充分體現了中國工藝的歷史人文美。
古琴上的斷紋是在琴身上形成的細微裂紋,琴涂層的顏色一般選用深褐色和朱砂色,然后加入其他不同的成分,進而出現栗色、棕色以及水墨云紋等多種肌理效果。而古琴漆面顏色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所以斫琴師修繕古琴時幾乎不可能調出和原色一樣的顏色,補漆顏色都會與原色有一定差異,但這種色差在古琴上并不算是缺陷,相反被視作一種審美,這也正對應了古代大漆技法中的“云綴”。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同層的大漆出現氧化,正常的演奏振動、磨損等,這樣斑駁交疊而又富有層次的斷紋之美就體現了出來。
古琴上的斷紋在藝術美學方面也有很大的意義。由于斫琴工藝(即古琴制作過程)考究,其選材講求輕、松、脆、滑,因此古琴斫制過程有著依材而斫的特色,制作過程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將直接影響音質和音色。宋代朱長文在《琴史》中有云:“琴有四美,一曰良質,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保?]因此,斷紋的審美價值是基于古琴的審美價值而研究的。
中國傳統審美觀崇尚圓滿、完美,而古琴斷紋則是中國傳統審美中少有且珍貴的殘缺美的體現。通過在舊色的基礎上混入新色,實現間補的效果,從而彰顯器物拙古之美。在時間的推移中,琴身逐漸出現黑紅相間的斑紋,由于材料年代、氧化程度各不相同,琴面上的斷紋層次也各不相同,深淺不一又錯落有致,其修補時的人為藝術化和演奏造成的磨損所形成的肌理效果是由原漆開裂的斷紋組織演變而來。例如,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古琴《大圣遺音》,其琴身背面的斷紋肌理呈橫斷狀分布,是因漆面髹漆上層為朱砂色,經過長期的使用和氧化,將其下層流水狀紋理磨顯出來從而形成排布有序的效果。這種非對稱結構的肌理變化形成了一種破碎和靈動的美感,所以不管是近距離還是遠距離觀察它的細節,都可以看出斷紋肌理變化和肌理單元的改變。[4]
古琴是文物,更是一種活著的樂器。斷紋伴隨著時代變化、不同斫琴師的修繕而形成,經歷了連續的不斷變化的過程,這種變化賦予了斷紋獨有的流動美。古琴斷紋的流動美體現了斷紋的出現、發展與演變的過程,同時也是古琴斷紋所出現的動態連續性在修復、演變的過程中對斷紋的肌理、顏色、形狀和觸感等所產生的視觸覺改變,古琴涂料表面先開裂出少量斷紋后,持續依次增裂的斷紋在補漆修復表面又陸續重新開裂出斷紋,補綴涂料便隨著修復時間的增長而逐步疊加,斷紋經氧化、演奏的磨損使原漆層與修復前疊加的漆面效果隨時間而逐漸遞減,這就反映出斷紋漆面的效果從一種規律逐漸演化成另一種規律,以及從一種視覺體驗逐漸演化出綜合觸感、視覺體驗的流動美。[5]
例如,故宮博物院館藏古琴《大圣遺音》的蛇腹斷、流水斷,從漆面結構的修復面與原漆面斷紋的密度、漆色的新舊中可觀察到各個斷紋出現的先后順序:最表層是最新補的栗棕色漆補面被磨顯出的規整紋理,再往下是流水斷的原朱砂漆層被自然打磨漸漸變淺呈橘紅色,其中弦線著力點量最重且使用次數較多的部位的漆層已經磨損顯露出下層朱砂漆層,而隨著年限的延長,磨顯次數逐漸增加,斷紋紋理和斷裂后的灰胎層也不斷發生擴展,使得底漆顯露出來,而在磨損嚴重的部位則顯現出最底層的漆色(如圖1)。人們在表演或欣賞活動中,從涂層表面斷紋凹凸起伏的觸感中就可以體會到歷史長河中流淌的觸覺流動美,這種自然形成的流動的美感無形中增加了古琴的藝術審美價值和演奏手感。

圖1 古琴《大圣遺音》
古琴作為一種樂器,其音色的好壞是其作為樂器的器物價值最直接的體現,而斷紋的獨特之處在于,斷紋不但不會影響古琴音色,反而可以使古琴音色更加松透澄澈。古琴的“音”的美學意義并非完全是人為的產物,而是古琴本身特殊構造產生的切實存在的極大的個體差異。音之美主要取決于琴體本身,琴體本身基礎音色主要取決于制作工藝和選材。楊時百先生曾在《琴余》中如此描述:“音聲有九德,清、圓、勻、靜,人力或可強也;透、潤、奇、古四者,則出自天定。”[6]通常說一張音色優美的古琴,要具備九德中的特點,而斷紋則會直接對古琴音色產生影響。斷紋的產生說明古琴年代比較久遠且常被歷朝歷代琴人用于演奏。
每一種傳世的古琴的斷紋都有關于它的傳說,其在各種偶然性因素的影響下經過了多個歷史發展階段,其斷紋形狀及其變異與多樣使見到古琴斷紋的人容易聯想到人類歷史演變的曲折。例如,九嶷派古琴名家李天桓先生收藏的古琴《碧天秋》就是古琴人文歷史美的寫照,此琴據考證,斫琴年代為宋朝,后到琴家李浴星手中家傳,此古琴不幸在唐山大地震中受到嚴重損壞,又經琴家鄭珉中先生修復并重新刻琴名為“碧天秋”,筆者有幸于李天桓先生家中彈奏此藏琴,穿越千年至今日琴身已開出蛇腹斷、流水斷紋,音色松透高古(如圖2)。在修繕過程中不同的斷紋都象征著人類不同歲月留下的歷史印記,使我們的腦海里映下了一代代琴人修繕與彈奏的畫面意象,這些演奏家、斫琴師、古琴收藏者都是人類歷史的見證者,也是這種歷史美的締造者。人們通過對斷紋的欣賞能體會出其中歷史人文美的價值,歷史人文美是基于歷史和人的文化活動產生的一種感性美,傳遞給人們美感,以此帶給人們審美愉悅,引發人們的情感共鳴,并以一種持久的形式帶給人們美的震撼力,正是通過修琴、彈琴等一系列活動才賦予了古琴藝術人文情懷與歷史底蘊。[7]

圖2 古琴《碧天秋》
古琴斷紋是歷史遺留給人們的瑰寶,它在帶給人們美的多重體驗的同時,也為當代古琴藝術的發展提供了探索的更多可能性。近現代許多琴家在修繕、斫琴乃至演奏的過程中都受到了斷紋的影響,所以對傳世的文物古琴重新作考究,從形制構造到漆藝等多角度進行了文物古琴的改良以及修繕。在學術研究上,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古琴項目代表性傳承人鄭珉中先生根據文物古琴工藝以及文獻著作內容等做了深入研究,著述有《蠡測偶錄集:古琴鑒定及其他》《故宮古琴》等多冊學術論著,對文物古琴的鑒定、修繕保護具有重大意義。古有雷氏琴譽滿盛唐,現如今的斫琴師也沒有故步自封,而是推陳出新,古為今用,從音色、審美等多角度入手,使古琴文化愈發繁榮。例如,當代斫琴名家王鵬先生先后修復了宋琴《龍吟虎嘯》、唐琴《九霄環佩》,以及數百張歷史名琴。王鵬先生制作的古琴還作為中國樂器的代表作品,曾在被稱為音樂殿堂的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奏,同時王鵬先生的古琴曾在多個國家的音樂會亮相,使中國古琴走向了世界。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悠遠的古琴之音,余音繞梁,時如號鐘,時如松風,現場效果極其震撼。奧運會開幕式所用的古琴正是王鵬先生用百年木材斫制的師曠式古琴《太古遺音》。斷紋也見證了古琴藝術的傳承與發展,現當代古琴藝術仍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在無數古琴藝術家的堅守和努力下蓬勃發展。
古琴斷紋是古琴藝術獨有的藝術特點,斷紋種類繁多,各具特色,木胎質地、大漆顏色、斫琴師的藝術創作、漆面開裂的順序等多種復雜因素構成了流動而富有古意的斷紋。斷紋是匠人藝術的結晶,是時間洗禮下流動的美。斷紋使古琴藝術在視覺和聽覺層面都得以延展。斷紋凝聚了中華傳統文化與審美的精髓,其代表了傳統美學的獨特性和人文精神,是歷史文化和社會實踐的濃縮產物。至今這種文化價值仍值得我們借鑒,以具象之物研究其內核精神與工藝技術,進而從傳統中吸收養分,努力創造更高的藝術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