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占民
(河池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河池 546300)
殷周金文所記錄的內容十分豐富,主要記述殷周社會君臣的重要活動,再現了當時社會統治集團的言語行為。其中記錄賞賜內容的銘文占金文的絕大多數,這是因為賞賜制度是殷周特別是西周社會政治制度的重要內容之一,它業已成為西周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幾乎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可以說,西周的賞賜活動就像殷商的祭祀活動一樣,成為了社會活動領域中的常態化行為。賞賜制度深刻地影響著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宗教以及人們的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念。殷周賞賜類銘文在金文中占有的比例較大,就是因為大多數青銅器的制作都源于獲得了某種賞賜,無論是軍事、冊命、朝覲和祭祀類銘文,凡是參與王朝活動而有功者都會得到統治者的賞賜。從主題分類上看,真正稱為賞賜銘文的并不多,但是由于殷周銅器銘文的內容大多為旌功之辭,所以大多金文中都出現了賞賜環節。從廣義上來說,凡是出現賞賜環節的都可以列入賞賜類銘文。
每一類不同主題的銘文在行文上都有著自己的特點。冊命類銘文的賞賜活動是在冊命官職程序之后進行,軍事類銘文的賞賜活動是在戰后的祭祀或獻俘活動之后進行,朝覲類銘文的賞賜活動是在朝覲活動之中進行,祭祀類銘文的賞賜活動是在祭祀之后進行。殷周金文中的賞賜者主要是當朝天子和諸侯等貴族集團,受賞者大都為有功績于國和家的文臣武將。由于獲得天子和諸侯等貴族集團的賞賜是人生中最為榮耀之事,對于這一儀式的記述最為詳盡,所以這一環節在各類銘文中都占有突出的位置。從數量上來看,賞賜類動詞的數量較多;從詞頻上來看,賞賜類動詞出現的頻率較高,為此我們列專文加以討論。一方面,我們從動詞的語義和語法角度加以歸納整理,目的就是為了了解這類動詞的意義與功能特征;另一方面,我們從語用角度進行分析總結,目的就是為了對金文文體要素的梳理與歸納。
從商代晚期就出現了賞賜類銘文,一直到西周晚期沒有中斷,賞賜銘文貫穿了商周社會。例如,商代晚期的作冊盤甗銘、小臣邑斝銘、小子省壺銘和小臣俞尊銘等,西周初年的利簋銘、叔夨方鼎銘和不壽簋銘等,西周晚期的頌壺銘和不其簋蓋銘等。商代晚期到西周早期的賞賜類銘文的文辭較為簡短,記錄的內容簡單,一般只有賞賜的時間、對象和物品。從西周早期后段開始,賞賜類金文行文記事比較復雜,內容逐漸豐富起來。不僅出現了賞賜的時間、對象和物品,還出現了賞賜的儀式程序和賞賜原因的記述,更為重要的是在行文上增加了賞賜者與受賞者的言語的直接記錄,賞賜類銘文由單純記事發展到了記言。這是殷周賞賜類金文文體要素上的一個重大變化,這一“記言”要素的出現對后世記事類文體特征與功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總之,賞賜類銘文最重要的標志就是在記述文辭中出現了賞賜類動詞,可以說,對這類動詞的梳理是掌握賞賜類銘文要素的鎖鑰。本文以殷周賞賜類銘文為語料,對所有的賞賜類動詞進行窮盡式的數量統計,以期準確地反映出該類動詞面貌①本文以殷周金文近500篇賞賜類銘文為語料,進行數量統計與分析。選用的著錄書有: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中華書局2007年出版),本文簡稱《集成》;劉雨、盧巖編著《近出殷周金文集錄》(中華書局2002年出版),本文簡稱《近出》;鐘柏生、陳昭容、黃銘崇、袁國華編著《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曁器影匯編》(臺北藝文印書館2006年出版),本文簡稱《新收》;吳鎮烽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本文簡稱《銘圖》。以后文中出現均按此例,不再另注。。
由于賞賜類金文在各類主題銘文中的分布較為廣泛,這給我們統計賞賜類銘文帶來了一定的難度。但是,我們依據動詞的意義與功能,結合每篇銘文的敘事主題,同時參考動詞出現的頻率,采用等級分類方法,將主題標志性(或代表性)動詞(共計30個)分為3類。一類賞賜動詞2個:賜、賞。這類動詞出現的頻率較高,它們都在百次以上,成為賞賜類金文的典型標志。二類賞賜動詞8個:休、釐、令、命、舍、兄、、賓。這類動詞作為賞賜義都在10次左右,成為賞賜類金文的次要標志。三類賞賜動詞20個:益、畀、、儕、付、歸、畮、受、、友、叀、褱、贛、分、、稟、曾、以、、加。這類動詞作賞賜義不超過5次,多數不是該詞的核心義,而是其引申義和假借義。
依據賞賜動詞的類別與詞頻詳述如下。所錄銘文字形一律采用寬式隸定,行文盡量使用通行字體。
1.賜
關于金文中表賞賜義的“賜”,最常見寫作“易”,偶爾也寫作“錫”“睗”“”等。經過學者們的考證,“易”應為“益”之省文,本義就是傾注,引申為“賜予”義[1]216-228[2]358-361;或認為“易”與“益”為一字分化[3]7-21;也有學者認為“易”與“益”是假借關系[4]52。例如:
(1)癸巳,王易(賜)小臣邑貝十朋,用乍(作)母癸尊彝,隹(唯)王六祀,彡(肜)日,才(在)四月。(小子邑斝 商晚《集成》15.9249)
(2)隹(唯)九月初吉戊戌,王在大宮,王姜易(賜)不壽裘,對揚王休,用作寶。(不壽簋 西早《集成》7.4060)
(3)□伯令生史事(使)于楚,伯錫(賜)賞,用作寶簋。(生史簋 西中《集成》7.4101)
(4)王睗(賜)乘馬,是用左(佐)王;睗(賜)用弓,彤矢其央。睗(賜)用戉(鉞),用政蠻方。(虢季子白盤 西晚《集成》16.10173)
(5)用(賜)眉壽,萬年無疆。(鄀公平侯鼎 春早《集成》5.2771)
例(1)為商代晚期金文,用“易”表賜。銘文大意是在帝辛六年四月癸巳這一天舉行肜祭,商紂王賞賜給了小臣邑十朋貝,邑用來給母癸制作了這件尊彝。例(2)銘文也用“易”表賜。不壽簋銘是一篇西周早期標準的賞賜銘文,文中除了記述賞賜的時間、地點、賞賜者和受賞者之外,還出現了答謝之辭“對揚王休”。例(3)用“錫”表賜,為假借。看來借“錫”為“賜”是在西周中期開始的,古文獻中常見。例(4)用“睗”表賜,屬于假借。例(5)用“月易”表賜,也屬于假借。金文表示賞賜義的“易、益”為本字,“錫、睗、月易”為假借字。
從主題分類角度來看,上揭銘文可以劃分為賞賜類銘文的是例(1)(2)。銘文中只出現賞賜者、受賞者、賞賜物和賞賜時間,這些文體要素代表了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賞賜類銘文的一般體例。例(3)敘述生史出使楚地,回來后得到賞賜,屬于朝覲類銘文。例(4)虢季子白盤銘文敘述的是西周末年征伐獫狁之史實,應當歸入軍事類銘文。殷周金文大凡進行賞賜都是有原因的,銘文在作器之因中往往敘述被賞賜的原因,因此只有那些沒有敘及原因的銘文我們才歸為賞賜類,記述原因的銘文按其內容歸入相應類別。例如,西周早期青銅器麥方尊(《集成》11.6015)銘也敘及了賞賜之事,“作冊麥易(賜)金于辟侯,麥揚,用作寶尊彝”。這是井(邢)侯覲見周王,并參加了一系列活動,回到井(邢)國之后,井(邢)侯賞賜了一直跟隨著他的史官作冊麥,此銘文應當歸入朝覲類。
2.賞
殷周金文中表示賞賜義的“賞”主要有兩種寫法:賞與商。“商”為“賞”的假借字。從商代晚期的金文就有假“商”為賞,一直到春秋時期的金文中還有這種用法。表示賞賜義的“商”,在金文中有時也寫作“”,這種寫法大多出現在商末周初的銘文里。例如:
(8)己亥,揚視事于彭,車叔商(賞)揚馬,用作父庚尊彝。(揚方鼎 西早《集成》5.2612)
(9)唯六月既死霸壬申,伯屖父蔑御史競歷,賞金,競揚伯屖父休,用作父乙寶尊彝簋。(御史競簋西早《集成》8.4134)
(11)我先祖受天令(命),商(賞)宅受或(國)。(秦公鐘 春早《集成》1.126)
1.休
楊樹達認為:“休字蓋賜予之義,然經傳未見此訓,蓋假為好字也。”[4]83楊氏認為“休”作賜予之義是假借“好”字為之。陳初生先生從楊氏說[5]624。甲骨文中“休”從亻、從木,金文與甲骨文字形相同,只是有些字木形突出樹冠,因此學者們認為休字從亻從禾[6]985-989。《說文·木部》的“休”或體作“庥”,累增意符“廣”變為形聲字。突出人在掩體之下,獲得庇護。休字古文字形表示人在樹蔭之下,納涼、避雨等行為,引申為獲得益處、好處。金文中,休有名詞性,作賞賜之物;用作形容詞,表示美好的;用作動詞,就是賞賜義。這樣看來,“休”本來就有“賜予”義,不必假借“好”字為之。例如:
(14)王侃太保,賜休余土。(太保簋 西早《集成》8.4140)
(17)辛宮易(賜)舍父帛、金,揚辛宮休,用乍(作)寶鼎,子子孫孫其永寶。(舍父鼎 西早《集成》2629)
(18)拜稽首,對揚天君休。(公姞鬲 西中《集成》3.753)
(19)柞拜手,對揚中(仲)大師休。(柞鐘 西晚《集成》1.138)
(20)弗敢不對揚朕辟皇君之易(賜)休命。(叔尸镈 春晚《集成》285.3)
例(12)(13)中的“休”用作動詞,為賞賜義。“休”后用于引介賓語。例(14)(15)“休”與“賜”同義,連用組成“休賜”“賜休”,表示賞賜義。例(16)“休”與也是同義連用,表示賞賜義。殷周金文中的“休”還經常出現在賞賜環節之后,受賜者對賞賜者的答謝頌揚之辭中,經常與“揚/對揚”組成“揚/對揚……休”的句式。“休”為名詞,賞賜、恩惠義。這種形式最早見于西周早期,主要流行于西周晚期和春秋時期。如上揭例(17)-(20)。
2.釐
3.令
《說文·卩部》:“令,發號也。從亼、卩。”甲骨文、金文和小篆皆與之同構。《說文·口部》:“命,使也。從口,從令。”“命”乃“令”之分化字。林義光曰:“諸彝器令、命通用,蓋本同字。”殷商甲骨文及西周初期金文中有“令”無“命”,西周中期始見從“令”加“口”之“命”字。除了人名用字外,二者的用法完全相同,分化為異詞異字,乃后來之事。洪家義先生認為:初有令,后有命,而兩個字音義皆同;分化的原因是源于上古復輔音ml,分化為m與l[7]122-126。例如:
(26)楷伯于遘王,休無尤。楷伯令厥臣獻金、車。(獻簋 西早《集成》8.4205)
(27)隹(唯)八月初吉庚午,王令燮在(緇)市、旅(旂),對揚王休用作宮仲念器。(燮簋 西中《集成》7.4046)
例(26)為西周早期金文,文中用“令”表示賞賜義,獻為人名,此句為雙賓句式。郭沫若認為“金當是天子所錫,車當是楷伯所錫”[8]45。例(27)為西周中期金文,文中也用“令”表示賞賜義。從主題分類上看,例(27)是典型的賞賜類銘文。例(28)為西周晚期金文,文中用“令”和“”同義連用共同表示賞賜義。“令”作賞賜義的使用頻率雖然不高,但這種用法貫穿整個西周金文。
4.命
(29)王呼命汝赤巿、朱黃、玄衣黹屯、鑾旂。(即簋 西中《集成》8.4250)
(31)內史尹氏冊命楚:雍巿、鑾旂。(楚簋 西晚《集成》8.4246)
“命”作賞賜義是從西周中期開始出現的。例(29)用“命”表示賞賜義。即簋銘是一篇典型的賞賜類銘文,涉及到了賞賜的儀式和儀節等內容。例(30)作為賞賜義的“命”在康鼎原拓片中有些模糊,看似好像“令”,其實對照上句中的“命”字可以看出,應為“命”字。例(31)為西周晚期冊命金文,與典型的冊命金文不同,一般冊命金文中“冊命”一詞之后應出現“受命者+官名”。可是楚簋銘文較為特殊,后面接著是賞賜的服飾。西周晚期師察簋(《集成》8.4253)銘與例(31)銘文類似:“王乎尹氏冊命師察:賜女(汝)赤舄、攸(鋚)勒”。但師察簋銘文“冊命師察”后出現了動詞“賜”,文意顯豁。所以,例(31)中的“命”可能有兩種解釋,一是表冊命義,二是表賞賜義。我們暫時作賞賜義解。
5.舍
“舍”常出現在交易活動的金文中,表“施舍”“給予”義,作謂語。例如,五祀衛鼎、九年衛鼎、曶鼎、散氏盤銘中的“舍”,為一般性“給予”“付予”義。但在非交易的金文辭中,特別是出現在上對下的“給予”中,就是賞賜義。“舍”作施舍、賞賜義,后來寫作“捨”,現又簡化為“舍”。例如:
(32)王曰:令眔奮,乃克至,余其舍汝臣十家。(令鼎 西早《集成》5.2803)
(34)內(芮)公舍霸馬兩,玉、金,用鑄簋。(霸簋 西中《銘圖》9,355,04609)
(35)賓出,白(伯)遺賓于郊,或(又)舍賓馬。(霸伯盂 西中《銘圖》13,457,06229)
例(32)令鼎銘文敘述了一場駕馭比賽,周王對令和奮許諾,如果你們能夠按要求到達目的地,就賞賜給奴隸十家。令按要求完成了任務,最終得到了周王的賞賜。“舍”為賞賜義。例(33)-(35)中的“舍”也都是賞賜義。這個詞主要流行于西周中期的銘文里。
6.兄
殷周金文中作賜予義的“兄”,后世文獻寫作“貺”。《爾雅·釋詁》:“貺,賜也。”《說文·新附》:“貺,賜也。”《詩經·小雅·彤弓》:“我有嘉賓,中心貺之。”例如:
(37)令作冊折兄(貺)圣土于相侯,賜金,賜臣。(作冊折觥 西早《集成》15.9303)
例(36)為殷商晚期銘文,例(37)為西周早期銘文,銘辭中都出現了動詞“兄(貺)”,用為賞賜義。例(38)“兄(貺)”“畀”同義連用,均為賞賜義。“兄”通“貺”,在殷周金文中作賞賜義出現了15次,西周晚期銘文中沒有見到這種用法。
8.賓
金文中“賓”作為覲禮中的賓賜行為,有饋贈義。孫詒讓曰:“(金文)賓即禮經之儐也。《覲禮》郊勞、賜捨,侯氏皆用束帛、乘馬儐使者。”[12]32例如:
(46)王在宗周,令史頌省穌□里……穌賓璋、馬四匹、吉金。(史頌簋 西晚《集成》8.4231)
上揭例句中的“賓”均為饋贈義,都是受聘者對使者回饋之禮。例(43)銘辭大意是王姜派作冊安撫夷伯,夷伯賓賜了作冊貝和布。夷的族姓,據唐蘭研究為姜姓[13]308。周王的姜姓王后派人慰問自己的母國。例(44)銘辭大意是公派繁表揚了伯,伯也勉勵了繁,并賓賜給繁柀和貝。銘辭中“伐”為夸美之義[14]69-71。例(45)銘辭大意是師黃饋贈了玉璋一個、馬兩匹。例(46)銘辭大意是周王在宗周,命令史頌聘問穌……穌饋贈史頌玉璋、馬四匹和青銅。
1.益
益既引申為增益,故再引申為錫予,錫予即是使無者有之,有者多之,但由益()而易()的變化,如無德器出現,三千多年來已失傳,無人知道它們本是一個字,這是漢字由繁而簡的一種過程。
嚴一萍、張光裕二先生均認為德器的“益”與“易”不是繁簡關系,而只是一種同音假借[17]5873-5877[18]53-56。可備一說。例如:
(47)王益德貝廿朋,用作寶尊彝。(德鼎 西早《集成》4.2405)
(49)唯王正月初吉,辰在壬寅,夷伯夷于西宮,嗌貝十朋。敢對揚王休,用作尹姞寶簋,子子孫孫永寶用。(夷伯簋 西中《近出》2.481)
上揭例(47)(48)用“益”表賜。金文常用來表示賞賜義的“易”為“益”的簡化形體字,“益”是形體完整字。“易”字甲骨文作、、等形,與金文字形相近,應是的截省。金文中表示賞賜義的還寫作“嗌”。例(49)用的是“嗌”表“賜”,為假借用法。戰國楚簡文字中“益”常寫作“嗌”,也為假借。例如,上博簡《容成氏》:“禹於是乎讓嗌(益),啟於是乎攻嗌(益)自取。”[19]276《詩經·維天之命》:“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假以溢我,我其收之。”以往訓釋此句中“溢”字為“慎”“恤”等義[20]936[21]476,很是牽強。這里“溢”應為借字,假作“益”,為賞賜義[22]293。
2.畀
(50)王則畀柞伯赤金十鈑。(柞伯簋 西早《近出》2.486)
(51)賜畀師永厥田陰陽洛疆眔師俗父田。(永盂 西中《集成》16.10322)
金文也用“畀”表示賞賜義。例(50)單用“畀”表示賞賜義。例(51)“賜畀”同義連用,表示賞賜義。
4.儕
殷周金文中作“給予”講的“儕”,后世文獻皆作“齎”。儕,上古崇紐脂部,齎,上古精紐脂部。精、崇同為齒音,脂部疊韻。音理可通。《說文·貝部》:“齎,持遺也。”徐鍇《說文解字系傳》:“持以遺人也。”這里的“遺”為贈送義。《廣雅·釋詁》:“齎,送也。”這個詞主要出現在西周晚期。上對下的“給予”就應為“賞賜”。例如:
(53)侯賜者臣二百家,劑用王乘車馬、金勒、冖衣、市、舄。(麥方尊 西早《集成》11.6015)
(54)唯王五年九月,既生霸壬午,王曰:令女(汝)羞追于齊。儕(齎)女(汝)母五易(錫)登盾生皇(凰)。(五年師簋 西晚《集成》8.4218)
(55)王親儕(齎)晉侯穌矩鬯一卣,弓、矢百,馬四匹。(晉侯穌鐘 西晚《近出》1.45)
例(53)中假借“劑”為“齎”,為贈送義。例(54)(55)主詞都是周王,接受賞賜者為其臣屬師與晉侯穌,因此銘辭中的“儕(齎)”均為賞賜義。
5.付
殷周金文中“付”,經常表示“給予”義,但是上對下的“給予”就應為“恩賜”義。例如:
(56)妊氏令螨事保厥家,因付厥且(祖)仆二家。(螨鼎 西中《集成》5.2765)
(57)肆天子弗望(忘)厥孫子,付厥尚官。(虎簋蓋 西中《集錄》2.491)
例(56)依據殷周金文的文例,此處的“付”應當解作賞賜義。螨鼎銘接著敘述就是受賜者的答謝之辭“螨拜稽首”,這正符合賞賜銘文的文例。例(57)為1996年陜西丹鳳縣發現的虎簋蓋銘文中的文辭,“付厥尚官”中的“付”應為賞賜義,這里的“尚”一般認為通作“常”[23]81-83,“付厥尚官”就是賜予常官。另外,金文中“付”,經常作“付與”“給予”義。例如:
(58)邦君厲眔付裘衛田。(五祀衛鼎 西中《集成》5.2832)
(59)我既付散氏田器。(散氏盤 西晚《集成》16.10176)
6.歸
殷周金文中作“贈送”義講的“歸”字,一般認為通“饋”,其實應為“歸”的引申義。《廣雅·釋言》:“歸,返也。”引申為一般的“贈送”,如果是上對下的贈送,就是賞賜義。例如:
(60)王令士道歸貉子鹿三。(貉子卣 西早《集成》10.5409)
(61)中乎歸生鳳于王。(中方鼎 西中《集成》5.2751)
殷周金文中“歸”作饋贈、賞賜義出現約7次,都出現在西周早期和中期銘文里,西周晚期銘文中沒有見到這種用法。如上揭例(60)-(62)。
7.畮
(63)唯九月初吉庚午,公吊(叔)初見于衛,賢從,公命事,畮(賄)賢百畮糧。(賢簋 西中《集成》7.4104)
(64)淮尸(夷)舊我帛畮(賄)人,母(毋)敢不出其帛,其積,其進人。(兮甲盤 西晚《集成》16.10174)
郭沫若在論及賢簋銘中“畮”字時,曰:“上畮字是動詞,蓋叚為賄,猶賜也,予也。賄古文作(《一切經音義》四),正從每聲。”[8]225例(63)“畮”作謂語,“賜予”義。另外,“畮”在金文中常作定語,表示“貢納錢財的”,這種用法的“畮”往往是臣對君、下對上的一種貢納制度。如上揭例(64)。“畮”通“賄”,作賄贈、賜予義,在殷周金文中出現約3次,都出現在西周中晚期的銘文里,西周早期銘文中沒有見到這種用法。
8.受
(67)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商(賞)宅受(授)或(國)。(秦公鐘 春秋《集成》1.262)
金文“受”作授予、賜予義,后世文獻上寫作“授”。例(65)中的“受”出現在賞賜物品前,直接賓語都是“貝”等物品,“受”的賞賜意義非常明顯。例(66)中“受”與“”同義連用,“受”表示賞賜義。例(67)中“商(賞)宅受(授)或(國)”主語顯然是天,“商(賞)”與“受(授)”意義相近,都為賞賜義。
10.友
(69)應侯視工友賜玉五瑴、馬四匹、矢三千。(應侯視工簋 西中《新收》78)
例(69)“友”通“賄”,作賄贈、賜予義。銘文中“友”與“賜”同義連用。“友”金文中也有用作一般“付給”義。郭沫若認為例(70)中“友”讀為“賄”,為“還付”義[8]125。可備一說。
11.叀
12.褱
關于例(73)中的“褱”,裘錫圭先生認為:“‘褱’,讀為‘懷’。《詩·檜風·匪風》:‘懷之好音’,毛傳:‘懷,歸也’,就是給予的意思。”[9]17此句中的“受”與“褱”同義連用,也應為“授予”義。例(74)同為微氏家族青銅器銘,“褱”的用法與例(73)相同。
13.贛
(75)王贛祼玉三品、貝廿朋。(鮮簋 西中《集成》16.10166)
例(75)中的“贛”,依據辭例應為“賞賜”義[25]8-19。李學勤先生認為此字從“章”,“章”“商”音通,作“賞”解[26]285。
14.分
(76)己侯貉子分己姜寶。(己侯貉子簋 西中《集成》7.3977)
馬承源注曰:“分,與或予。”[27]245例(76)中的“分”在此應為分賜義。
16.稟
(78)使厥友妻農,廼稟厥帑,厥小子。(農卣西中《集成》10.5424)
例(78)中的“稟”也寫作“廩”,楊樹達釋為“廩給”義[4]126,張 世超 等 學 者 認 為是 授 給、供 給義[29]1394。銘辭中的“稟”在這里應為贈送義。
17.曾
金文中的“曾”多用作增加義,后寫作“增”;也用作賜予義,后寫作“贈”。我們認為“增”“贈”應為“曾”的后起分化字。
(79)青公使司史盾曾匍于柬(館):麀賁、韋兩、赤金一勻(鈞)(匍盉 西早《集錄》943)
(80)戊辰,曾。王蔑段歷。(段簋 西中《集成》8.4208)
例(79)(80)中的“曾”為賞賜義,后世文獻寫作“贈”。關于例(80)中的“曾”,郭沫若認為:“曾,殆贈之省文。”[8]50這大概是有問題的。
18.以
裘錫圭先生認為甲骨文中的“以”常用作“攜帶”“帶領”義,有時也作“致送”義[2]179-184。西周金文也沿襲了“率領”“致送”這一意義,“以”又由“致送”義引申為“賜予”義。
(81)王乎殷厥士,爵叔夨,以尚(裳)、車、馬、貝卅朋。(叔夨方鼎 西早《銘圖》5,234,02419)
例(81)“以”字所處位置正是賞賜類動詞“賞”“賜”常出現的地方,作賞賜義無疑。例句中“殷”左安民先生釋為“正定”義,“爵”吳振武先生釋為“封爵”義[29]46。銘辭大意是周王招呼正定貴族名分,封爵叔夨,并賞賜輿服、車馬和三十朋貝。
(82)辛乍(作)寶,其亡(無)彊(疆),氒(厥)家雝德,用氒(厥)□多友,多友釐辛,萬年隹(唯)人(仁)。(辛鼎 西早《集成》5.2660)
20.加
《說文·力部》:“加,語相增加也。”“加”由語相加,引申為物相加,自然引申出授予、施恩義。
例(84)中“加”為動詞賞賜義。“加”作動詞還出現在西周晚期青銅器虢季子白盤(《集成》16.10173)銘中,“王孔加子白義(儀)”,一般都認為此銘中“加”通“嘉”。實際上,“加”本為語相加,自然引出贊美、表彰義。
殷周賞賜類銘文數量眾多,內容豐富,是研究殷周特別是西周賞賜制度的最詳實的材料。對這類材料的整理應從其核心詞語的意義和功能開始,動詞正是研究金文各類主題的重點與焦點,所以對動詞的梳理是研究金文主題的基礎與標尺。在這里,我們只是對殷周金文賞賜類動詞進行了分類梳理,目的就是初步建立起金文主題分類的依據。從整體上來說,金文中出現了這類詞語,我們就可以判定其為賞賜類銘文。但是由于金文流行時間較長,從商代晚期一直到戰國晚期。流行地域較廣,從燕趙大地一直到江漢流域。加之殷周時期正是金文從發展到成熟的階段,早中晚期的銘文內容與形式都存在著很大的變化,所以即使是主題相同的銘文也會出現不同的文體要素。同為賞賜類動詞,詞義之間也會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即使同一個動詞,前后期也存在意義與功能上的變化。例如,就使用率最高的一類賞賜動詞“賞”與“賜”來說,其使用頻率上、位置分布上、語法功能上也不盡相同[31]48-51。作賞賜義的“賜”,從殷商晚期到春秋晚期每一個階段都在使用,出現的頻率也最高,大致出現600多次。“賜”在金文中作謂語,一般帶有雙賓語。直接賓語為物品,間接賓語為受賞者。作賞賜義的“賞(商)”,從商代晚期一直到春秋晚期也都出現過,但主要流行在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大致出現了90多次。“賞(商)”在金文中作謂語,可以帶雙賓語,也經常帶單賓語,也可以用介詞“于”引介賓語。賞賜類動詞所帶賓語多為人和物,也有較為抽象的事物。例如,作賞賜義的“褱”,常出現在祝嘏辭中,所帶賓語也多為壽福之類的內容。
殷周時期特別是西周時期賞賜類銘文如此之多,反映了賞賜制度的盛行,它業已成為維系西周社會運行的機制,再現了當時社會的政治制度與禮儀制度。通過對殷周金文賞賜類動詞的整理與研究,為我們進一步了解金文所反映的主題思想和社會制度提供了很大的幫助與參考。
收稿日期 2021-12-14
[責任編輯 韋楊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