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電影中的色彩表意
——以影片《凱文怎么了》為例

劉倩倩

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一、《凱文怎么了》里的“紅”

紅色是在可見光譜中光波最長的一個，同時也是具有最純粹品質的三原色之一。在歷史的長河中，紅色是人類最早發現與使用的顏色，在愛斯基摩語中紅色從字面的直譯為“像血一樣”。在象征生命的一端，古老年代的人們有用血洗禮新生兒與獻祭神靈的習俗，在象征死亡的另一端，紅色會被涂抹于尸體之上以用來緩解和抵御死亡恐懼。

黑格爾說紅色看起來就像是“最具象的顏色”。在眾多男性導演的鏡頭下紅色有著各式各樣的表達。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用紅色表現了現代人內心的虛無。基耶夫洛夫斯基的《愛情短片》通過紅色傳達了片中人物的情感糾葛與命運轉向。阿莫多瓦在電影《高跟鞋》中將紅色表現為一種只屬于女性的色彩。加斯帕·諾在《不可撤銷》中用紅色突出了一種“不可撤銷”式的、無法逆轉的命運悲劇。而到了《凱文怎么了》中，紅色是展現家庭關系與社會關系的象征性隱喻。本片導演琳恩·拉姆塞是當代影壇最優秀的女性導演之一。截止到目前，她的長片作品僅有四部，卻已是各大電影節的寵兒。2011年，其自編自導的劇情片《凱文怎么了》入圍第64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該片還獲得第55屆倫敦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 。

影片以一起校園虐殺事件為主線，以兇手母親伊娃的視角講述了兇手的成長歷程。在結構上導演采用非線性敘事，將結果和過程平行剪輯，深刻又全面地交代出了產生這起社會事件背后的成因。也正由于這種講述故事的方式，影片中的紅色大體上被分為兩種，一種是現實中的紅色，這種紅色指向的是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它闡述了悲劇所造成的影響。在一段伊娃為躲避在超市偶遇的昔日事故受傷者家屬的戲中，她慌忙地將自己安置在一大片紅色罐頭前面，此時畫面充斥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和失序感（圖1），畫面中伊娃身著綠色外衣位于前景，大量的番茄罐頭則作為背景，紅綠的鮮明對比使得紅色更具進攻性，綠色像是強行插入紅色所組成的軍隊里一樣和格格不入，導演用畫面清晰展示了伊娃當下的無所適從以及事故造成后的生活以及內心的創傷。

圖1 電影《凱文怎么了》劇照

在回憶中的紅色所指向的主要是凱文的家庭內部，此時紅色闡述的是悲劇的成因。凱文成長過程始終被各式紅色包裹。包括幼年凱文與母親無法互動的紅色玩具球，少兒時期白天被凱文丟棄，晚上爬滿蟲子的面包碎屑和紅色蕃茄醬，青少年時期凱文沉迷于射擊時紅色箭靶以及靶心等等。這些紅色充斥在伊娃回憶生活的各個角落，看似無害卻在現實生活中如夢魘般漂浮于她心中，時刻提醒著她無法彌補的罪責。凱文的罪行及其性格的成因與伊娃和他異常的母子關系的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二、色彩與聯覺

西班牙著名詩人加西亞·洛爾迦在他的一首名為《可怕的存在》的詩歌中，有這樣的詩句：我希望河水改道，我要綠風從山谷里離開/我希望黑夜辭別雙眼，我的心也無需金色花朵為伴。[1]“綠”本為森林之色，風本無形，自然本無主觀意識，然而三者的結合卻共同塑造了完整的視覺空間，因為創作者風不僅將風賦予了森林的顏色，還讓其擁有了行動的能力。其實這種表達方式，通常會被稱為聯覺，聯覺（synesthesia）一字由希臘詞根syn（一起）與aisthesis（感覺）組成，指的是一種感官的刺激會連帶刺激另一種感官，這種現象在心理學中也稱之為共感覺。古希臘語aisthesis一詞的含義頗為廣泛，不僅指視覺、聽覺和嗅覺之類的感官知覺，還包括悅感和痛感之類的感受，甚至還包括欲求和恐懼之類的情感。[2]所以聯覺不僅是我們的五感之間的聯動，還更多的包含了情感以及認知上相互作用。洛爾迦的這首詩對于色彩聲音觸覺三者的關聯與描述讓人產生的共感覺深入而微妙。

同樣的，在電影創作的過程中，也離不開創作者對觀眾所引導的聯覺反應。愛森斯坦在彩色影片起始的年代里，就提到了色彩和聲音的“總體演出”：“正如演員的總體演出是每一個參加者都可以最大限度表現自己，并通過‘配器法’巧妙地使這些最大限度的個別表現取得平衡一樣，影片的一整套表現手段同樣應當在極為錯綜復雜的相互平衡的過程中，使每一種手段的表現力都發揮到最大限度。”[3]卡爾·普蘭丁格認為一部電影的觀眾反應是由電影的敘述引導的“聯覺”情感反應。熟練的電影人會將各種情感元素結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適合于他試圖達到效果的整體體驗組合。[4]《凱文怎么了》對觀看者來說出色的觀感就是來源于此。琳恩·拉姆塞非常擅長通過視覺與其他感知系統的聯覺所造成的反差來營造一種極不舒適的內在感覺，從而體現人物的內心狀況同時也調動起觀眾的相關感受。下面將以這部電影中突出的視覺表達方式—色彩作為表述核心，從其與聽覺味覺觸覺三個方面分別進行討論。

1.色彩與聽覺

聽覺在《辭海》中的定義是感受和辨別聲音特性的感覺。蘇聯現代心理學博士津琴柯在談到感覺的相互作用時說：聯覺出現在各種不同的感覺中，其中最常見的是視聽聯覺，即在聲音刺激物的作用下，主體產生的視覺現象。[5]康定斯基將繪畫作品看作一種視覺音響，是一種內心情感的擴容器。視聽聯覺同樣為電影創作者的鏡頭語言提供了聲畫結合的多種可能性。

《凱文怎么了》的第一場戲描述了一幅夜晚時分白色窗簾隨風而起不時飄動的畫面，整個畫面浸潤在低飽和度的暗灰藍色中。根據人的視覺特征和光色現象的本質特征，色彩通常會給人帶來冷與暖前進與后退等的感覺。進退感是由色性、飽和度、明度、面積等多種對比造成的錯覺現象。在色彩的對比里，通常暖色亮色純色會給人有前進之感，而冷色暗色灰色則相反，值得注意的是，導演此時給到的是一個前進的推鏡頭，畫面中的聲音也是尖銳并且嘈雜的。此時畫面有兩個主要的聲響，一是陽臺外花園的灑水聲，急促而高頻并且節奏越來越快給人以強烈的不安感，與紅色通常給人的感受類似。隨后則是具有進攻性和集體性的強有力的女性口號聲的出現，這個聲音在影片末尾凱文射殺人群時再次出現，凱文的射殺是影片流血與暴力的集中體現，卻在口號聲中堙滅于一片白光，康定斯基稱白色為“一個世界的象征，在這個世界里，一切作為物質屬性的顏色都消失了。”[6]極端的暴力也休止于此，如同一場混沌之夢。

通常，人們視覺感知和聽覺感知的對象是一致的。但是第一場戲卻以陰郁的畫面和狂躁的音響極不和諧的組合來進行聲畫分離的敘事，該角度的切入一方面是為了強化主觀鏡頭下注視著這一切的片中某人的內心狀況，另一方面也給觀看者造成潛意識的影響，由此來引入第二場在一定程度上堪稱視覺奇觀的戲，著名的西班牙布尼奧爾鎮的年度狂歡項目—番茄大戰。這場戲紅色以其主導性的力量占據了整個畫面，導演用上帝視角的俯拍鏡頭向人們展示著這一切，這被浸潤在紅色海洋中漂浮著的上百個扭動的甚至赤裸的身體以及在當下近乎癲狂的眾人的心理狀況，第一場戲用色彩與聲音的反差所造成的壓抑之感為第二場戲情緒上的爆發做了鋪墊。

2.色彩與味覺

味覺是溶解在口腔中的液體或固體出發的一種化學感覺，它直接發生，是人體重要的生理感覺之一。其在《辭海》中的定義是辨別物體味道的感覺。關于色彩表現味覺的心理學實驗上表明味覺與味道的物與色相互聯系。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也寫道：“檸檬的黃貫徹于檸檬的所有性質中，且其每一個性質都是貫穿于所有其他的性質中的。那黃黃的正是檸檬的酸，那酸酸的正是檸檬的黃。”[7]

在電影中有一段凱文和父母的對話戲，當父母質問他妹妹眼睛的意外之傷是否應該由他負責時，導演沒有一直給觀眾凱文的反應鏡頭，而是在父母的質問與凱文的回答中間，加了一段凱文在鏡頭前非常細膩的剝荔枝以及吞食它的畫面。一種色彩是否被采用或者如何被采用，不僅僅依賴于色彩本身，還要依賴它在周圍環境中的效果。整場戲的主要色彩是作為背景的綠色和作為前景的紅色兩個互補色。當創作者將紅色的荔枝置于鏡頭前時，觀眾的視線就會在綠色背景的襯托下聚焦于這片充滿寓意的紅色上，跟隨著攝影師的升格慢鏡頭以及豐富的聲音效果一起去感受這顆荔枝的內在的爆發性的力量。

通常的電影在這樣的情節段落里導演只會安排雙方的對話戲以讓敘事內容盡快推進。但是這場戲卻通過四個特寫鏡頭，讓荔枝變為了重要的感官，脫離了原本甜蜜的味覺處境。“現代心理學注意到：物體的任何一個性質都遠非嚴格獨立的，而是都擁有一種情感意謂（une signification affective），這情感意謂會將此性質與所有其他感官的情感意謂連接起來。”[8]荔枝在這場戲的情感意謂是內在地連接著片中人物的情感狀態的，父母的質問被近乎冷血的凱文轉移到了對荔枝的剝離與吞噬上，這種畫面甚至讓觀者產生了不適與恐懼感。原因是在上一場戲中凱文妹妹塞林的一只眼睛意外致殘，視聽語言的表達將意外的造成者指向了凱文，而導演在這場戲中利用多種感官因素促成了觀看者的聯想，讓觀眾注意到被凱文剝離的一顆荔枝與妹妹所失去的一顆眼球形狀和內在的相似性。

3.色彩與觸覺

觸覺的心理學定義為：刺激物直接接觸皮膚表面所產生的一種感覺。皮膚是人體分布最廣也是最早發育的感覺器官。通過皮膚的觸感覺，有關物體形狀、大小、紋理等感覺辨識(discriminative)信息可以被我們所獲得，有關情緒信息也可以在人際溝通間獲得，而以上兩者共同構成了完整的觸覺系統。梅洛·龐蒂在對視覺與觸覺的融合中談到：“我們應該習慣于認為一切可見的都在可觸的中被切分，一切可觸的存在都以某種方式在可見性中被允諾，而且不僅在被觸者與觸者之間，而且在可觸的與嵌入自身之中的可見的之間都有互相侵入與侵越，正如反之，可觸的本身不是可見的之虛無，不是沒有視覺的存在。因為同一個身體既看也觸，可見的和可觸的屬于同一世界”[9]所以在視覺藝術中，色彩嵌套于觸覺之中，色彩與觸覺可以起到一種共同作用。

觸覺是一種作用于身體的感官。英國現代概念具象主義水彩畫家格雷厄姆·迪恩的這幅作品（圖2）關于色彩與觸覺的表達某種程度上與我們這部電影存在一致性。畫家運用其獨特的作畫手段，讓色彩賦予了人物多種內在表達。

圖2 格雷厄姆·迪恩畫作

一方面是生理的血液之色從內在流動于外的視覺感官。在這幅畫中整個人物面部充滿了紅色，同時肌膚的半透明質感帶有脆弱與破碎之感，人物面部的朝向與眼瞼的閉合仿佛沉浸于某種情緒與回憶當中。這與電影中母親對被凱文射擊的傷者之痛的想象，回憶與重構的整段戲碼的情緒幾乎一致。在電影中導演通過三段內容的并行來完成的，最重要的是母親幾乎被紅色光線淹沒，陷入想象與回憶當中這段內容，它是整段情緒的基底。與此同時平行蒙太奇將凱文射擊和躺在救護車上的傷者被救出兩段進行交替敘事，這兩段構成了母親那段戲的“觸覺”，使母親陷入對創傷的痛苦中接近解離狀態。

另一方面在迪恩的畫作當中人物面部重疊著另一個赤裸的身體。對迪恩來說，身體是一支“情感的手和筆”，一個類似于威廉·賴希所研究的“思考體”。他所塑造的人物是這些情感、思想和記憶的容器。他的畫是對內與外、表與里的調查。就像赤裸的身體內在于人物面部一樣，電影中的凱文的性格也內在于母親當中，比如二者的強迫性行為，母親吃雞蛋時會將蛋殼碎片擺成一排，凱文在對話時將咬斷的手指甲擺成一排。又如畫中雙眼閡閉將暴力隱匿與壓抑如同母親，赤裸直面血腥與暴力大步向前走來如同凱文。

結語

電影《凱文怎么了》淋漓盡致地發揮了色彩的諸多重要功能，將強烈的色彩美學貫通于電影平靜又充滿爆發力的敘事之中，同時還巧妙運用色彩與感官之間的深層聯系一步步進入到人物內心，充分調動起了觀者的感知，不失為一個研究視覺與感官調動的卓越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