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吾
在隋唐的碑志中,存在著不少字體雜糅的現象,如楷隸雜糅、篆楷隸雜糅等,此現象被啟功稱為“雜攙字體”[1],華人德稱為“篆隸真書雜糅”[2],王元軍稱為“字體雜糅”[3]。雜體有二意:一指雜碎,二為錯雜交合,指兼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書體特征的新體,這里取第二種意思。而此處的“雜體”,筆者認為對于顏真卿創作“破體”書法有著非常大的影響。
南北朝是中國歷史政治紛亂、文化繁雜的時期。隋代書法處于摻雜多體、綜合變化、奇正相生的變革局面,雖然隋代只有短短的三十七年,但這一時期,上承接的是兩晉南北朝因為改革而發展的遺風。由于戰爭與分裂阻隔了南北書壇的文化交流,從而各成特色。隋朝的建立使南北方逐漸走向統一,但是想要在政治、文化上達到真正的統一路途還很遙遠。總之,這一段時期的書體體現出了多元化的特點,特別是具有書體界限的模糊性及書體特征的融合性的特點。
通過查閱圖錄如《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009卷—035卷)、《中國書法全集·隋唐五代墓志》《書道全集·隋唐卷》《中國美術全集·書法篆刻編(隋唐五代卷)》,初步統計于圖錄中所見的隋唐時期碑志中的雜體書(圖1—圖6)。《章仇氏墓志》《段威志》《宋仲墓志》《郭休墓志》《申穆及妻李氏志》《口靜墓志》等。

《章仇氏墓志》局部

《段威志》局部

《宋仲墓志》局部

《郭休墓志》局部

《申穆及妻李氏志》局部

《口靜墓志》局部
翻閱過隋唐碑志書法作品之后,最直觀的感受為隋代字體雜糅相對較多。進入唐代后,初唐仍有少數雜揉現象,盛唐及以后則幾乎沒有了。
啟功在《古代字體論稿》中提道:“古代寫者的創作思想中,所崇尚的標準也各有不同。較重要而明顯的有以下幾種‘……自真書同行以后,篆隸都成了古體。在尊崇古體的思想支配下,在一些鄭重用途中,出現了幾種變態的字體?!诙N是雜參各種字體的一種混合體。這自漢夏承碑在隸書中參雜篆體,已開其端。后世如《唐邕寫經記》《曹植廟碑》等,不但其中大部分是技巧不純的漢隸或真與隸的化合體,而且一些整字或偏旁隨便雜參篆隸形體?!盵4]如上所說的參雜各種字體的混合體,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石刻的某種書體中含有另外書體的成分,另外一種是同一碑刻中將一些整字或偏旁隨便參雜篆隸形體。
此外,從以上統計的圖片中亦可以將隋唐時期碑志中的雜體書法根據體兼書體的種類主要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為隸、楷雜糅,如《章仇氏墓志》。楷書是在隸書俗寫體基礎上產生的,在十六國北朝時得到了較快的發展,而隸書的應用則逐漸蛻化。十六國北朝的書體演進相對于江左風流是相對較慢的,集中在楷隸的混用上,包括筆畫、部首、整字的混用上。二為隸、楷、篆雜糅。具體的表現有二:一為楷書和隸書中雜篆勢,如《青州默曹殘碑》,書體介于楷隸之間,但單字局部中用篆字結構和篆書的用筆;二為兼有篆、楷、隸特征,如《曹植廟碑》。
對于隋代的歷史定位,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認為隋唐在制度上的第一脈來自北齊,其諸序論有云:
所謂(北)魏、(北)齊之源者,凡江左承襲漢、魏、西晉之禮樂政刑文物,自東晉至南齊其間所發展變遷,而為北魏孝文帝及其子孫模仿采用,傳至北齊成一大結集者是也。[5]
同時,沙孟海于《我的學書經歷和體會》中說道:
唐人講究“字樣學”,顏氏是齊魯舊族,接連幾代專研古文字學與書法,看顏真卿晚年書勢,很明顯出自漢隸,在北齊碑、隋碑中間一直有這一體系,如在《泰山金剛經》《文殊般若碑》《曹植廟碑》,皆與顏字有密切關系。顏真卿書法是綜合五百年來雄渾剛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獨步一時,絕不是空中掉下來的。[6]
從以上兩段論述中可知,隋代書法和漢魏、北魏、北齊一脈相承。其中第二段論述,以盛唐顏真卿為對象,闡述其書學源流乃漢隸、北齊及隋碑之體系,將其綜合,遂書學大成。此點在沙孟海的《略論兩晉南北朝隋代的書法》中進一步提道:
隋代書法家常有參雜多體,綜合變化,奇正相生,別開新面者:如《青州殘默碑》,隸中參篆?!恫苤矎R碑》,真中參篆隸……此法在南北朝有東魏《李仲璇修孔廟碑》,在唐代有貞觀四年《祎墓志》,皆是楷中參篆隸。顏真卿《裴將軍詩》,真中參雜行草,亦其遺意。”[7]
沙孟海的此段文字說明,其認為隋代的雜體石刻對顏真卿《裴將軍詩》有直接的推動、啟發作用。諸如《青州殘默碑》《曹植廟碑》等,在用筆上,篆、隸、楷三體相雜,也有其中二體或三體相雜,結構上亦為此。打破了各自書體的界限,把風格各異的字有機地組合在一起,突出了字與字之間強烈的對比,然又高度協調,顯得尤為生動、自然、古拙。
隋唐碑志中雜體書與顏真卿《裴將軍詩》創作特點的“破”在方式上的轉變主要有二:一為未完全進入“自覺狀態”到“有意探索”的轉變;二為在字體上從主要是楷、隸或篆、楷、隸相雜到楷、行、草的調和,其中以正楷與大草為主并含篆隸筆意。
進入南北朝,出現了在鐘王楷書影響下由新隸書演變而成的一種楷書。這種楷書在結體和用筆上保留了新隸體的一些痕跡,筆法略帶有八分的味道。北朝的書體發展和江左風流相比是落后的,集中體現在楷、隸的雜用上,體現出當時人們使用書體的不確定性。并且在當時“兵戈之間,無人講習”的社會條件下,缺少書法規范。所以當時雜體書的出現,首先是書體演進過程中的過渡原因,其次是紛亂的社會因素,當然也不免存在書家的主觀意識。后隋代統一南北,但真的融合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所以隋乃至唐初雜體書并未完全進入“自覺狀態”。
對比《裴將軍詩》與我統計的隋唐石刻中的作品,可觀之聯系,其與隋《曹植廟碑》關系最為密切。其一,《裴將軍詩》為壯美書風,其凝重之處與《曹植廟碑》的厚重茂密如出一轍。其二,細觀《裴將軍詩》的捺畫粗重,收筆時從上方而出,形成“燕尾”,這正是汲取了《曹植廟碑》中的捺畫,本是兩畫合寫而成的,略顯笨拙,顏真卿便用隸筆一畫寫成,而保留了其特有的形式感。其三,《曹植廟碑》與《裴將軍詩》筆法精實,其中參雜多體,但全篇自然一體,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四,《裴將軍詩》中存在不同字體的粗細轉換,這與《曹植廟碑》類似,前者以楷書為主的字線條相對較粗,草書則線條相對較細。后者以楷書為主的字線條較粗,以篆、隸為主的字線條較細。
根據以上所述,筆者認為隋唐石刻中的雜體書,特別是《曹植廟碑》對顏真卿創作破體書法有著重要影響作用。顏真卿的破體書法代表著一種創新精神,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嶄新的創作模式,我們應當有勇氣將其不斷地發展下去。所謂理論指導實踐,對顏真卿破體書法的梳理,有利于促進筆者對破體書法有更加深入的理解,從而創作出更為優秀的破體書法作品。
注釋:
[1]啟功:《古代字體論稿》,文物出版社,1964年,第43頁。
[2]華仁德:《論北朝碑刻中的篆隸真書雜糅現象》,《華人德書學文集》,榮寶齋出版社,2008年,第96頁。
[3]王元軍:《六朝書法與文化》,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年,第253頁。
[4]啟功:《古代字體論稿》,文物出版社,1964年,第39頁。
[5]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4頁。
[6]沙孟海:《沙孟海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第106頁。
[7]同上,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