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安邦,徐亞文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眾籌(Crowdfunding)系一種脫胎于小額信貸以及眾包并通過網絡供應商來創造一個社會公共資金與個人智力成果的流動式結合的新興籌資模式。[1]目前,對于處于初創階段的企業特別是中小型企業而言,資金的主要來源系銀行貸款、風投和來自政府的部分補貼,然而囿于本身的規模與信用,對于中小企業而言,融資問題一直是其發展的最大阻礙,以其較低的門檻、較易籌集的金額以及發起方與支持方可以共同參與等特點,創造性地發明了一種個人融資方式,同時也為廣大的中小微企業提供了解決融資困難的新方案。
目前,國際上最為知名的眾籌平臺是于2009年創立的Kickstarter,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7月31日,Kickstarter已經融資約61.73億美元,成功支持眾籌項目22萬余個,也間接催生2萬多家不同門類的企業,產生135億美元規模的經濟效益,同時還提供了8萬個全職工作崗位及75萬個兼職工作崗位。Kickstarter主要聚焦在為美國的科學技術和文化娛樂類項目進行公益籌資,對美國的經濟發展、創新創業、勞動就業、風投融資的快速擴張產生了不可忽視的促進作用,[2]眾多現在知名的創意商品,都是借助Kickstarter平臺造起了最初的聲勢,比如Meta旗下VR設備品牌Oculus,最初便是在該平臺上募得250萬美元;Peloton初代產品也是通過其當初在Kickstarter共計募得30萬美元啟動資金才得以實現。就具體流程而言,項目發起人首先是在平臺上發布自己的創意以及方案,并同時設定籌集資金的時間期限和目標金額,資助者根據發起人提供的不同的項目類別給予不同等級的資金資助,一旦資助金額在事先規定的時間期限內達到預定的目標金額,視為眾籌成功,Kickstarter平臺在眾籌金額中抽取一定比例的費用后,將剩余的絕大部分款項轉給項目發起人,作為本次眾籌項目開展具體落地工作的啟動資金;反之,如果眾籌金額未達到預先設定的目標,就將款項全部退回。[3]Kickstarter的成功不單單是吸引了美國本土及世界其他地方的支持者與客戶群體,它也成為其他地區創建自己的眾籌平臺時的最佳教材。基于前人的基礎,新的參與者在眾籌的實踐活動中進行了更豐富的試驗,廣泛涉獵各個行業領域,逐漸形成了這一成熟的商業模式。
然而這一商業模式也存在諸多弊病,諸如,眾籌平臺違規經營、人為干預、信息造假、缺乏信息公開化,項目發起方單方面違約、個人隱私保護,眾籌中合約方身份不明以及高額維護成本等問題。以我國為例,眾籌這一消費模式在國內已積累了相當的受眾,比較知名的眾籌平臺如“摩點網”“新物集”等。2021年11月15日,國內知名玩具商啟蒙玩具旗下的積木品牌Keeppley在摩點發起名為“福運工坊”的新春限定積木首發眾籌,為期15天,眾籌單價為699元。截至眾籌結束,該項目總共籌集金額達到1958744.84元,共有2617位支持者,為其原定10萬元目標的19倍多,Keeppley承諾日后該款產品的零售價格在90天內不會低于699元,且要優先向眾籌用戶發貨。然而在次年的1月4日,在眾籌商品尚未全部完成發貨的情況下,“福運工坊”赫然出現在其他零售平臺上,且售價僅為449元,隨后可想而知的便是眾籌支持者群起聲討的浪潮。在這次事故中,相關支持者的知情權和公平交易權受到了損害,幾經波折后才換來發起者的道歉聲明與退款,然而作為眾籌平臺的摩點網,也是慘遭“打臉”,面對項目發起者的違約挑釁,似乎除了收取罰金便沒有別的措施,更是大大打擊了用戶對平臺的信任。[4]為解決上述問題,近年來眾籌平臺開始嘗試利用區塊鏈與智能合約構建新的眾籌融資模式。2021年,名為ConstitutionDAO的組織發起眾籌項目,以期向美國居民募集捐款用以競拍稀有的美國憲法副本,在僅僅6天的時間內便募集了價值超過4000萬美元的加密貨幣,雖然該項目最終未能成功贏得拍賣,且將前期募集到的眾籌款項陸續發還給支持者后解散,但這曇花一現的方案,卻向大眾展示了區塊鏈、智能合約與眾籌間可能產生的火花,[5]轉型為區塊鏈平臺并使用智能合約來約束眾籌行為或許正是Kickstarter代表的新興眾籌平臺的革新之道。
文章所論的智能合約,特指以區塊鏈作為底層技術的智能合約。智能合約(Smart Contract)概念最先是由法律學者尼克·薩博(Nick Szabo)在1995年時提出,他將智能合約描述為“一套以數學形式定義的承諾,包括合約參與方可以在上面執行這些承諾的協議”。最初,他認為不需要經過很多年,智能合約就可以實現,使得現實和虛擬世界聯通。使用者可以依靠智能合約進行財產上的管理。[6]不過,以20世紀90年代科技水平來說,他的理論依然很難付諸實踐,這主要歸因于:一是資產數字化在當時仍然是烏托邦式的,當時的電腦程序無法做到像今天這樣實時控制貨幣、股票等,因此無法履行合同;其次,在當時互聯網只能傳遞信息,而價值的傳遞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與區塊鏈相同的技術基礎,計算機的執行就不能被信任,只能委托給可信的第三方集中機構。因此,智能合約理論雖然出現在尼克·薩博時代,但在當時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
很多年以后,直到區塊鏈技術的提出,智能合約的應用研究才逐漸被人們所重視。2008年一位自稱“中本聰”的密碼朋克(Cypherpunk)發表了一篇震動學術界的論文《比特幣:一種點對點式的電子現金系統》,[7]提出了“區塊鏈”的概念,其指的是一種依靠加密技術,由數據塊組成的分布式賬本,具有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匿名化、開源性等特征[8]。雖然時至今日對區塊鏈的定義仍眾說紛紜,但是其在應用中多數被理解為一種通過去中心化和去信任的手段來達到集體數據存儲、維護等目的,保障其可靠性的互聯網協議。在這里面的數據的管理權屬于所有的參與者,以確保鏈上數據的安全與透明。最近幾年,隨著區塊鏈技術的逐步成熟及元宇宙對Web3.0時代的構建讓智能合約出現了從烏托邦走向現實的可能,使其成為一種能夠嵌入互聯網中所有鏈條及交易中的內置系統,并連接其各終端所代表的資產或其他能力。
1.去中心化
去中心化是智能合約應用于眾籌平臺最大的優勢。在傳統的市場交易中,交易始終是需要依靠一個中心化主體的。比如在訂票App上訂酒店、訂火車票也要支付相應的費用;購房要給房屋中介平臺支付一定費用;在網上進行購物,更需要事先將錢交給購物平臺,賣家發貨后,買家再在平臺進行收貨操作,平臺放款,交易達成,過程中又產生相應手續費用。為什么不能繞開平臺?究其原因,在于信任問題。社會上各交易主體間是互不了解的,也沒有渠道聯系,為了保證交易能夠順利,習慣上是在各行業建立起有實力的中心化平臺,對每筆交易進行信任“背書”,并代為履行,如淘寶、亞馬遜、雅虎等。區塊鏈的去中心化特征打破了這一傳統交易習慣。往常的大型中心化公共機構、企業或者政府,一般是將數據存儲在一個或者若干個節點中,舉例來說,平時我們訂購火車票、機票是通過購票軟件平臺操作,人們給平臺支付票款和手續費,可能還有一定的保險費用(例如飛機延誤險等)。支付了以后,平臺后臺系統有一份數據賬本,各個用戶的手機有一份賬本,平臺提供給出票方有一份賬本。但是平臺由于是中心化機構,它可以修改數據。飛機延誤畢竟是低概率事件,平臺可以不把消費者實際購買了延誤險的數據如實上報,譬如一班飛機上100個人買了保險,它只報上去10份,從而賺取90份保險的錢。且不去討論平臺漏洞監管的問題,而是說只要有中心化平臺存在,其儲存的數據就有可能被篡改,技術上完全做得到。而區塊鏈則不能修改賬本,在這條鏈上的所有節點都保存了一份數據。一旦將數據上傳,那么訂票信息就被記錄在數以萬計的節點上,沒有一個人、一個機構可以憑借自身的能力去篡改數據,確保了數據的真實性。某種程度上,它真正擺脫了中心化機構的桎梏,真正實現了去中心化,實現了點對點的溝通,有效地解決了在尼克·薩博時代由于缺乏一個可信執行環境,導致智能合約難以執行的問題。
2.匿名性
在區塊鏈技術誕生之前,不管是網上購物,還是自動售貨機,表面上看是匿名的,實際上還是能夠追查到背后的交易主體,畢竟即使是網上開店也要登記注冊信息,自動售貨機也能聯系到商家。一般認為,在市場交易過程中,各個交易主體之間差異化的“商業背景”有些時候會給交易帶來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這也是區塊鏈創始之初致力于實現匿名化的原因所在。在鏈上,參與者無須進行身份注冊,單單依靠部署在公鏈上的節點就能夠參與交易,而節點參與者的身份是隱藏的,其他在公鏈的參與者無從知曉,即使是管理者都無法獲取其身份信息。最大范圍內去除商業背景施加的影響,讓參與合約進行交易的各方只信任由區塊鏈所提供的“技術信任”,而不是其他的信任,實質上制造出了一種平等模式。參與者只要擁有了密匙,就被視為當然的合格主體,自然極大地促進了交易的進行。但是,由于合約具有的匿名特征,也導致了法律、法規無法有效監管,隨之衍生出一系列有待解決的涉及主體的法律問題。
3.執行性
根據尼克·薩博的理論預設,只要交易的兩方在智能合約中達成了共識,就能夠沒有阻礙地得到執行。但是這個美好的設想在區塊鏈技術出現以前尚屬空談。因為類似的網上交易中心(例如淘寶、亞馬遜等購物平臺)依然還是要由自然人來進行付款和發貨、退貨、收貨等操作。在這期間不可避免或多或少都會產生一些違約糾紛,從而阻礙執行。但是智能合約突破了這一限制,可以理解成,在智能合約上的執行性是建立在上述的自動性之上的。只要滿足事先定好的種種規則,便可以自動觸發執行,其有利之處在于能夠免除簽訂合同雙方的執行義務,因為執行是沒有辦法被干擾、中斷的,所以自然也不存在違約的情況。這樣就能夠提高對交易的信賴程度。與此同時,也省去了多輪商業談判的時間成本,提高了交易效率。
4.自動性
如前所述,智能合約是在20世紀由尼克·薩博首創,該創意脫胎于他對自動販賣機的觀察,“無須店員、自動交易”是其核心內涵。但是人類社會,尤其是隨著技術水平和消費理念的迅速成長,自動販賣機這種“低層次智能”顯然是無法適應這種速度的,人們尋求更加高效、便捷,更重要的是更加安全的能夠適應復雜的現代交易場景的智能交易方式。區塊鏈的出現解決了上述問題,它能夠令其具有承諾上的自動性。不需要參與者在過程中反復進入,已經成功設計部署的合約能夠將承諾直接變成代碼執行。
正是基于智能合約的特征以及其底層技術——區塊鏈技術的蓬勃發展,讓人們看到了在眾籌活動適用智能合約的光明前景。在眾籌平臺上適用智能合約,有助于解決長期困擾眾籌平臺的經濟效益與資金安全等問題。[9]
傳統上,眾籌平臺是一種中心化的結構體系,中心可以決定系統的共識,各參與方對于中心所制定的規則只能服從,不可反抗。例如某些不可替代,甚至造成壟斷的籌款平臺的霸王條款,用戶不管覺得多么不合理,也只能接受,否則就不能使用這個平臺,例如部分平臺對在平臺上發起的項目不加審核,其規定支持者在獲得回報過程中質量不符合約定時自己不負責任,也不協調退款,總之在現有的眾籌平臺中,無論是支持者還是發起者,其話語權是十分微弱的。但是現在基于區塊鏈技術,發起者能夠通過在區塊鏈上創建智能合約的方式發起眾籌,在區塊鏈上,每個個體都可以看作一個可以隨時相互建立連接的節點,每一個節點都可以參與到對眾籌事項進行意見表達并輸出相應的影響力。每一條規則(共識)都需要每個個體的同意。換言之,在這樣的環境中,眾籌的發起者、支持者以及區塊的維護者等都擁有平等地存儲數據的權力,都能對規則“說三道四”,擁有影響力和話語權,任何的參與方都不能擁有特殊的更改規則和更改數據的權力。
當前眾籌平臺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便是信任缺失。在傳統眾籌活動過程中,眾籌平臺擔任的是中間媒介角色,展示相關訊息,給項目發起者和投資者牽線搭橋,提供融資溝通平臺和交易渠道,支持者將資金轉移給平臺,平臺再根據眾籌結果將資金轉移給發起者,這中間就產生了平臺非法占用資金的可能。然而,在智能合約的應用場景中,項目的發起方可以首先編寫一個類似于眾籌平臺規則的智能合約,接著通過對這合約進行編程,使其在達到特定目標以前,可以幫助暫時保管接收到的資金,項目的支持者把眾籌的款項都添加到該合約之上,倘若項目完成了預先設定的眾籌目標,則合約便會自動將款項全部轉移到項目發起者一邊,如果在規定時間內沒有達成預期目標,則會退款到支持者手中,所有的步驟都是經過已經編程翻譯好的智能合約來實現的,不需要任何第三方和中介參與。這就比傳統的中心化籌款平臺安全性能更高,實現眾籌成功后的轉移支付或者失敗后原路徑退回。
傳統的眾籌平臺為項目發起者和支持者提供服務,并從眾籌金額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傭金作為中介費用,對于眾籌活動來說無疑是一筆不小的成本。而區塊鏈作為一個記錄不可修改的資產數據的分布式數據賬本,存儲在鏈上的智能合約能夠直接對數字資產交易進行控制,進而營造了基于智能合約的可信眾籌業務計算環境,為數字化資產的完整記錄、轉移提供了基礎條件。將眾籌項目的規則條款寫成智能合約的代碼,然后將項目狀態與代碼都全部登記在眾籌的區塊鏈上,并由區塊鏈來負責具體執行交易代碼,既保障了眾籌項目的可靠性、強制性,同時也增加了眾籌平臺的公信力,還可以節約第三方在審核眾籌業務上的計算成本和人工成本。[10]因此,在眾籌活動中使用智能合約,眾籌資金能夠繞過平臺,直接從支持者處轉移給發起者,大大簡化了流程,消除了人為因素的干擾以及人工錯誤的概率,[11]從而降低眾籌平臺“抽水”的空間。
智能合約在眾籌活動中的嵌入,可以降低市場信用風險,解決在眾籌過程中因發起者與支持者之間地位不平等而引發的市場失靈情況,減少眾籌中的中介花費,達成信息與資源的合理融通,進而促進整個眾籌市場環境的改善。盡管智能合約在眾籌活動中的應用擁有諸多的優勢,但區塊鏈和智能合約自身存在的問題即使僅僅只是在眾籌這一相對特殊的市場應用中也衍生出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眾籌的本質屬性是融資,其具有互聯網金融的應有特質,即可視度高、參與度深、中介花費低、信息豐富和處理高效等[12]。較之傳統融資模式,眾籌能超越時空限制,且由于其融資對象是分布在無數網絡終端的普通公眾,籌資對象更加廣泛,較之銀行融資模式,也呈現出投資額少、風險小,籌資易等特點。[13]其不僅拓寬了中小企業融資的渠道,也大大降低了中小企業融資門檻與難度,是當前十分重要的金融方式,但也正是由于眾籌的金融屬性,其不免亦要涉及非法集資或欺詐等法律上的風險。前文已述,智能合約的要旨系尋求通過電腦程序將眾籌的發起者與支持者雙方的意志來排除法律執行。這也表明雙方并沒有讓這一融資行為具有法律效力及法律強制執行的意志的意思。究其原因,在于合約的最大特征是去中心化與自動執行,無須法律介入。如果智能合約語境下的眾籌是徹底的去法律化、去監管化,那其運行毫無疑問是處于法律模糊區,是近乎非法集資的形式,存在著法律風險、信用風險、管理風險等。[14]
區塊鏈與智能合約的核心內涵在于“去中心化”,在前述優勢中已經提及,通過采用智能合約,項目發起者和支持者可以直接對接,無須通過眾籌平臺便進行眾籌,既省去了平臺的中介費用,又能確保資金在籌集階段的安全,不會被占用。然而并非所有的眾籌項目發起者都適合使用智能合約,徹底去中介、去平臺化也不利于交易安全。
首先,在無平臺監管的前提下采用智能合約,僅適合已有眾多擁躉和市場信譽的大發起者。以我國知名的文創眾籌平臺摩點網為例,倘若沒有摩點作為平臺而僅以發起者編寫的智能合約作為背書,那么支持者如何信任當眾籌成功,發起者獲得眾籌資金后會將款項用于產品開發?在面臨這種眾籌智能合約信任危機的情況下,支持者僅僅會支持那些諸如CMON、原石等有國外背景或國內大型的發行商發起的眾籌智能合約,勢必導致中小發行商或個人創作者難獲支持,長久看來這是有違眾籌的原初目標的。
其次,即使是大發行商也有違約的風險。智能合約旨在排除政府及第三方中介平臺的監管,在眾籌活動中表現為排除眾籌機構的參與。在傳統模式中,眾籌機構如Kickstarter、摩點等負有對項目發起者以及項目本體的審查義務,只有符合平臺標準的項目才能上架平臺,因此支持者至少對眾籌平臺上項目的真實性可以免去追究的時間成本。另外,當項目發起者在眾籌目標達成并獲得眾籌資金但卻未能在約定期間內兌現承諾時,眾籌平臺還能居間進行監督、協調,在平臺明顯失察的情況下還應承擔責任。然而在智能合約的情境下,眾籌系統兩端僅有發起者和支持者,雖然在訂立智能合約時雙方地位平等,但是當眾籌達成且發起者獲得資金后,缺乏第三方監管的發起者地位就明顯更加強勢,即使在傳統的眾籌活動中,也常常不乏項目發起者在獲取資金后將資金挪作他用導致項目遲遲不能推進的情況。
傳統合同法以意思自治原則為至上,即合同的簽訂主體不僅僅可以憑自己的意思與他人訂立合同,也可以依照雙方的意思對已簽訂的合同進行變更和終止,甚至拒絕執行已經簽訂的合同,只要其愿意付出違約的代價。[15]這也可被稱作是傳統合同具有的可逆性,以國內眾籌平臺“摩點網”為例,支持者在平臺上支付金額選擇支持某一項目后,只要在項目“鎖車”之前均能選擇退款,然而若引進了智能合約,一方面雖然很大程度地降低了眾籌資金被平臺占用風險,保證了資金的安全性和兌付的及時性,卻也因為其不可逆性導致眾籌的“僵硬化”,支持者一旦選擇支持某一項目并付款后,則再無任何機會選擇“下車”。在某種意義上,確實可以認為智能合約執行性使得交易的違約率為零,但這是建立在犧牲眾籌活動兩端的支持者與發起者雙方的“毀約權”之上,在極端的情況下,甚至可能出現該智能合約的編譯者已經發現了合約程序的漏洞卻無能為力,由于合約已經簽訂,支持者們已經將錢款打入該合約之中,只能坐視漏洞的影響擴大導致損害發生。另外,事實上眾籌活動得到的商品通常在之后也會上架零售商,并且在不長的時間內,零售價格就可能會低于眾籌時的價格,業內稱為“背刺”(即引言所述“福運工坊”事件)。支持者之所以甘愿冒著“背刺”的風險依然選擇支持眾籌項目,是因為眾籌較之通常的預售一般還有“解鎖項”的特點,即以項目在融資過程中獲得的支持人數和金額來向支持者進行眾籌獨占的“回報”。例如知名桌游發行商CMON于2021年11月22日在摩點眾籌成功的《無盡殺戮:生死西部》項目中就同時設置了支持人數與支持金額兩項解鎖項(如圖1所示)。當眾籌金額達到15萬元時,發行商將向玩家贈送木制骰子,而達到17萬元和19萬元時,則會向支持者贈送。僅為眾籌玩家獨有的特殊角色棋子“格雷森”“雷恩斯”,以此類推眾籌總金額越高,可獲得的獨占特殊回報就越多。另外就總體支持人數,如圖1所示CMON也分別依照目標人數設定了“回報”。[16]

圖1 《無盡殺戮:生死西部》在摩點上公示的“解鎖”項目
然而并非所有的眾籌項目都能按照發起者所設想的一樣達成預期人數,這樣便會產生眾籌的主體目標因達標而成功,但其設置的獨占解鎖項因為金額和人數不達標而無法“解鎖”。在傳統眾籌模式下,支持者可以通過觀察眾籌期限截止日期臨近前的支持趨勢來判斷自己所期待的獨占回報項目是否可以順利“解鎖”來決定是否退款。但在智能合約語境下,支持者一旦支付款項進行支持,除非眾籌失敗,則不可再進行可逆的操作,如果眾籌未如料想般火爆,最終僅獲得與零售相同的基礎項目而未能解鎖眾籌獨占的回報,那么“背刺”的危險可想而知,也會大大打擊支持者對該發行商的信心,影響其下次眾籌的結果。因此,智能合約這種事先排除了支持者退出的特點,不僅是對合同法上當事人撤銷、變更、解除權利的限制,也有悖于意思自治的精神。對于眾籌活動內通常會出現的“解鎖”項目,支持者能否選擇退出顯得更為重要,因此如何使智能合約在追求效率和執行率的同時兼顧眾籌活動的解鎖項這一特殊性,并與民法意思自治的精神相結合,自然是題中之義。
盡管智能合約在眾籌語境中存在諸多的問題,但其代表的區塊鏈技術以及關于Web3.0的設想一定是未來眾籌發展的方向。如今全球各地知名的眾籌平臺都在尋求如何利用智能合約來解決平臺所遇的困境。文章擬從以下三個方面提出規范對策。
“代碼即法律”是區塊鏈與智能合約通常所標榜的精神內核,意即“鏈上凡事,皆尊代碼為王”。但由于越來越多的區塊鏈侵權發生,越來越多的法律學者認識到,“代碼即法律”是名不副實的。首先,代碼等同法律的認知本來就是出自帶有偏差的認知,“代碼即法律”是由哈佛法學院的勞倫特·萊斯格在其著作中首次提出,[17]他認為在互聯網世界中的國王實際為代碼及其編寫者。但這句論斷在智能合約的語境下被眾人誤解為智能合約能夠脫離法律運行,在區塊鏈及智能合約的王國,人們只需要尊崇代碼,這一提法迅速在圈內擴散,成為了區塊鏈的核心標簽。但是代碼即法律僅僅是指兩者在有所差別的領域內所飾演相同的角色,并非互聯網中代碼可以排除法律。文章認為,智能合約語境下的眾籌支持者們,其使用項目發起者編寫的智能合約的意愿是出自期望享受智能合約的便捷性,但交易的安全性也是支持者們所追求的重要目標。在眾籌活動中,安全性不單單是指資金不被眾籌平臺非法占用或拖延,也應包括資金的使用去向,項目的真實與否等,在現在的環境與技術中,這一切都還只能依靠法律的介入。因此適用智能合約的眾籌行為,理應包含了國家的認可,其需要在法律的框架內行事,并由其調整。
在普遍認識中,在眾籌活動中應用智能合約可以排除眾籌平臺的介入,讓項目發起者與支持者直接對接,從而節省平臺收取的中介費用。然而前文已述,大型的眾籌平臺除了能否負責中小企業難以自行負責的融資程序和運營外,最重要的是其審查工作能夠為中小型的發起者進行背書,否則即使小型或個人發行商的創意與產品很優秀,也很難相信會有支持者去支持一個毫無“背景”的項目;同時當眾籌成功后,支持者們如何向發起者主張權利也是完全的去平臺化策略無法解決的問題。因此,如何在具有去中心化的智能合約與中心化但具有信任度的眾籌平臺間取得平衡是從業者近來思考的問題。2021年12月9日,Kickstarter對外宣布其已經擬定計劃基于Celo區塊鏈去創造自己的去中心化眾籌協議,并將在2022年將其網站過渡到新協議上,這一計劃瞬間在眾籌圈內引發熱議。Kickstarter在一篇博文中向其使用者詳細羅列這一過渡方案,其宣布首先要構建治理實驗室,為其新協議提供獨立治理。據悉,該實驗室將由Purpose Foundation的聯合創始人和前執行董事Camille Canon領導,該組織專注于開發和推廣替代所有權和治理模式,該公司計劃開發去中心化募資協議,并打算使用CELO區塊鏈作為技術基礎,目標是讓包括Kickstarter自家平臺在內的多個募資平臺采用該協議。[18]回到國內視域,目前國內的眾籌平臺尚未有適用智能合約的計劃公布,但區塊鏈與智能合約在我國目前發展的趨勢是有目共睹的,其對眾籌活動的嵌入也不可避免。我國眾籌合約的發展仍然應以各眾籌平臺為導向,眾籌項目的發起者自擬智能合約并由眾籌平臺對該智能合約以及所涉及的眾籌項目加以審核,凡通過審核的則可以將該智能合約的鏈接上架平臺服務器之上,供支持者選擇。由此一來,由于智能合約是由發起者自擬,則保持了本次眾籌活動的自動執行性與資金安全性。此外,眾籌平臺不再需要管理資金和為支持者與發起者雙方提供多余的中介服務,而逐漸轉變為由專業審核人員組成的眾籌類審核平臺,既能為項目背書,又因其提供的服務減少導致平臺成本降低,中介費用自然也會相應降低,從而實現眾籌的成本降低。
前文已述,智能合約的自動執行性和不可逆性會嚴重地損害處于弱勢的支持者的意思自治,在眾籌活動中,何種程度上實現智能合約與意思自治,文章擬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探索:
1.后悔機制的設置
通過對智能合約的編譯,在創建智能合約時便適當地添加“人”的因素,以削弱代碼的“王權”。首先可以設計出一種混合模式的眾籌智能合約,即這眾籌合約里存在多個付款條件,需同時滿足才會自動付款,這種合約的創設中同時包含了傳統法律語言和代碼,能夠實現代碼執行與法院執行的有機統一。另一種方案是多重簽名,在支持者和發起者之外再引入第三方,例如眾籌平臺或桌游協會,由三方共建立一個賬戶。通常的情況下,只需要支持者和發起者參與并由雙方持有的密鑰確認眾籌結果,而在眾籌出現了糾紛,如回報不符合質量要求、回報周期長于約定等情況出現時,支持者可以發起仲裁要求,而此時持有第三把密匙的眾籌平臺或協會就可以入局,協助解決糾紛。
2.針對解鎖項的智能合約設置
如前所述,眾籌活動較之一般的預售與零售存在“解鎖項”這一特殊的情況。智能合約的邏輯一般為“if……then”,在眾籌場景里就是如果眾籌金額達標,則將眾籌款項轉至發起者賬戶。但如果引入了“解鎖項”這一特殊情況,則需要對創建的智能合約針對不同階段、不同檔位的解鎖項分別設置,并采“when……if……then”的邏輯。每一位支持者都可以選擇符合自己預期的檔位的智能合約,當眾籌結果既符合眾籌成功又符合其內心期待的解鎖項時,則可以鎖定該支持者的款項。仍以CMON發行的《無盡殺戮:生死西部》為例,若支持者期望獲得“雷恩斯”這一眾籌獨占獎勵,則其簽訂的智能合約應是“在眾籌期限截止之日,如果眾籌金額達到成功目標,且已達到雷恩斯解鎖檔位,則向CMON轉賬”。如此一來,在眾籌截止時,需有另一系統對所有不同類型的智能合約進行統計,并從成就難度最高的一檔逐級向下審核,在自動返還所有未達成預期解鎖檔位的眾籌款項后,若本次眾籌仍然成就,則將仍然留在池中的智能合約進行執行,將眾籌金額轉給發起者。
智能合約作為全新合同形態的出現,對眾籌行業無疑是一次變革,既能極大簡化眾籌交易流程,也能保證資金安全,并減少中介費用。但智能合約的出現僅僅是豐富了以往的眾籌制度,由于眾籌的融資性質,智能合約不能也不應取代平臺與法律的作用。如何更好地發揮智能合約的優勢,并避免其局限性,將之加以妥善運用,是我國眾籌行業未來必須探索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