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璐
(1.清華大學 體育部,北京 100084;2.華北理工大學 體育部,河北 唐山 063210)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VID-19)疫情持續肆虐,被疫情打亂地不僅是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既定議程,迪拜世博會、東京奧運會等全球重大文體活動被迫延期舉辦,在某種程度上也改變了人們固有的思維方式,顯露了疫情影響下的各方用心和眾生相。東京奧運會延期舉辦這一“大事件”,為觀察日本奧運戰略布局和未來走向提供了難得的契機。本研究另辟蹊徑,以“文化認同”為研究突破口,主要是考慮“文化認同”因素在理解國家行動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在二戰“大歷史”背景下,法西斯陣營的沸騰導致各方參戰目的顯性化,赤裸裸地呈現了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和利益訴求。而在戰后的和平年代,缺乏能夠激起各方用心的重大歷史事件,由此全景透視并準確把握一個民族的文化認同,解釋由文化認同驅動的政治決策與社會行動走向。筆者認為文化認同之所以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主要是深層次地解釋了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是引導政治決策與社會行動的基礎。基于此,筆者以日本文化認同的奠基性理論——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為綱,參考日本文化認同的最新研究成果,對日本奧運戰略背后的文化隱喻和真實動機進行剖析,進一步研判日本奧運戰略布局與未來走向,為中國奧運戰略可持續發展提供理論依據和謀略參考。
美國當代著名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類型》一書,是學界公認的研究日本文化認同的奠基性成果,該研究植根于日本戰敗后經濟與社會重建這一特定的歷史背景,對美國接管并引導戰后日本的重建戰略提供政策參考。該書方法論及理論觀點引發了學界持久的爭議,卻無礙其成為現代日本研究的扛鼎之作。筆者援引該書方法論,正如本尼迪克特所言,“這是一本闡述日本習慣(預期的和公認的)的書,將論述日本人對自己的要求……所企求的答案,很多都隱藏在日本文化的規則及其價值之中,從生活在這種文化的人們中進行研究,答案將會更加滿意……”[1],戰后掀起的民主化浪潮,讓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名聲大噪,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旗幟鮮明地喊出“歷史的終結”。日本明治維新以來,無論思想觀念,還是科學技術,一直是“脫亞入歐”的典范。李力研認為:“歐洲以外自覺走向現代化道路的國家只有日本。蕞爾小國打敗皇皇大國,這本身就是對現代化的最好說明”[2]。戰后日本實行政教分離制度,由天皇制轉向以天皇為國家象征的議會內閣制國家,并致力于國家經濟與社會重建。天皇仍是日本人精神信仰的主要來源,譽為“國家和人民團結的象征”,作為政治領袖的日本首相掌控政治實權,在民主化操作層面實踐對國家治理的職責。由此可見,政治決策一方面是精英政治博弈的結果,一方面是民粹政治直接的反映,尤其在資本主義民主制國家表現得淋漓盡致,政治體制為建立合法性的存在基礎,面對重大突發性公共事件,在權衡或保全國家利益集團的某些利益訴求的條件下,力求迎合國民的意愿和思維習慣,順從投票民主的規則,亦是民族文化變遷的結果反映。
對于疫情影響下的東京奧運會局勢變化,日本政府實行了種種限制性的政策與防控措施,其中一些限制性政策遭遇國際主要媒體的質疑與批評,例如在日本政府實行新冠病毒肺炎嚴格檢測措施方面,從2020年2月18日至3月27日,日本官方平均每天僅檢測了1 270人,尋求東京政府熱線幫助而實際上獲得檢測的人數不到2%。同時,日本政府制定了在預先服藥的情況下持續4天以上高燒的檢測條件,這些嚴格措施降低了官方公布的確診人數,可能是出于隱瞞疫情真相的目的[3]。面對疫情影響下日本國民的安全與健康問題,面對日本政府制定的限制性疫情防控政策,面對日本各方采取的拖延策略以及不合時宜的行為,面對國際主要媒體的種種質疑與批評,日本主流媒體全面堅持正面報道議程,日本國民噤若寒蟬,令人困惑不解。
如何理解日本主流媒體與日本國民的行為選擇,首先要從日本首相這一日本文化認同的“代理人”身份談起。在2016年里約奧運會閉幕式“東京8分鐘”展示活動中,融入了足球小將、吃豆人、Hello Kitty、馬里奧、哆啦A夢等日本經典動漫元素,不同時期的動漫人物展示了二次元與三次元時代(日本動漫概念)的傳承關系,銘記了日本一代人的孩童記憶。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化身馬里奧登場亮相,表面上這是親民行為,為贏得國民支持率及穩定執政權打基礎,深層意義上是在明示“上層建筑”與國民的血肉聯系,在古典意義上是指撫恤臣民的一種常見形式。與之對應,“老百姓聽說天皇‘關心國民’時會感動得熱淚盈眶,‘為了使陛下放心’,他們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1]。戰后日本經歷了漫長的信仰與實權割裂的過程,傳統“天皇”概念分離出“文化認同”與“代理關系”兩大主體范疇,由此催生的“宗教領袖”和“政治領袖”,好比是“政治方針”和“政治代理人”兩個層面的關系,在文化認同層面延續了“天皇”與“臣民”之間的雙重體系,二者之間沒有中介層,國民以自發行動“為了使陛下放心”。這一文化認同的當代轉變是對傳統天皇制和封建家國觀的批判,是對日本文化變遷背景下的“家社會文化模式”普遍性意義的承認[4],一個基于傳統意義上的“有國才有家”民族文化認同的現代性蛻變。既然政治領袖能夠與人民分享痛苦,做到“忘我”與不顧安危,日本國民也沒有理由為自身安危考慮。
日本各方迫切期望控制國內疫情局勢的目的昭然若揭,尤其在“鉆石公主號”游輪疫情爆發以來,日本各方如坐針氈,不僅面臨巨大的政治與商業違約風險,如果東道主成為第一張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將進一步加劇這種未知風險,同時日本申奧承諾并成功塑造的“安全之手”國際形象將毀于一旦。國際奧委會主席托馬斯·巴赫的觀點為此提供了佐證,“我們起初關注的焦點問題是,日本作為東道主能否為全世界運動員提供一個安全的參賽環境。了解到日本當時為此采取的措施,對日本能夠提供一個健康的環境充滿信心”[5]。在涉及“民族大義”問題上,日本國民首先考慮的是“盡忠”,“萬物各得其所,各安其分”文化認同下的個體對民族與社會的責任,“隱蔽個人感情,拋棄個人欲望,以家庭、團體或民族代表的身份面對社會”[1],即以服從國家大局為重。例證不勝枚舉,例如,日本文化認同中的情義觀、名譽觀、國民性以及集體主義下的“無我意識”,是日本民族傳統體育長盛不衰的基礎[6]。相比較而言,在新冠肺炎疫情武漢保衛戰中,疫情防控關乎你、我乃至所有人的健康,全國網友對官僚主義、失職、推諉等人與事進行窮追猛打,生動詮釋了“仁”是忠義的先決條件以及對社會公平正義的追求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彰顯了中日文化認同的差異。
面對疫情影響下的日本國家利益和國際形象,日本國民為“盡忠”而不顧個人安危到了何種激進的程度,不僅局限在“噤若寒蟬”,更是表現出“同仇敵愾”的社會造勢,引發“群氓”共振和民粹主義的悲劇。最典型的例證是巖田教授事件,日本神戶大學傳染病學教授巖田健太郎以專家身份親歷防疫一線,揭露了日本政府在“鉆石公主號”游輪疫情防控工作中出現的各種漏洞、混亂、推諉、不作為等情況,這些控訴以短視頻的形式發布在自媒體上,“爆料者”巖田教授一躍成為“網紅人物”。以傳播學視角,視頻內容具備調查新聞的基本要素,是一起為維護正義、揭露真相的公共事件。可悲可嘆的是,引爆網絡流量的不是巖田教授對疫情真相和正義力量的追索,而是日本國民對此事的輿論“群毆”。巖田教授這一特定行為顯然違反了日本文化認同的基本原則,“一個自尊自重的人,其生活準繩不是明辨‘善’、‘惡’,而是迎合世人的‘期望’,把自己的個人要求埋藏在群體的‘期望’中。這樣的人才是‘知恥’而謹慎的善人,才能為自己的門庭、家鄉和國家增光”[1]。日本主流媒體放棄了新聞追求真相的基本原則,日本國民堅持“盡忠”高于“善”“惡”,為順應群體的“期望”,該事件最終以巖田教授刪除視頻并公開道歉而收場。與真相、正義無關,這是民粹的勝利,是日本文化認同的表征。總而言之,在東京奧運會延期舉辦事件的全過程,日本各方始終以國家大局為重,將日本國家利益和國際形象置于最高的優先選項,不惜違背道德正義的原則,個人訴求讓位于社會“期望”和國家利益,體現了日本文化認同的基本特征。
2020年3月23日,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第63期新冠肺炎疫情簡報,簡報顯示全球新冠肺炎確診人數33萬,并稱新冠肺炎大流行呈現加速傳播趨勢。翌日,國際奧委會和東京奧組委發表聯合聲明,正式確認東京奧運會推遲至2021年舉行,巴赫同時指出,主要是出于“維護運動員、奧運會每位參與者和國際社會的健康考慮”,這是國際奧委會危機公關策略選擇的結果[7]。這一預料之中卻又姍姍來遲的唯一合理解釋,受到奧林匹克利益相關者的廣泛稱贊,學界對延期舉辦依據的倫理正當性表示認可[8],映襯了作為當代儀式與正義象征的奧運會占據人類道德制高點的不懈努力。在遲到的正義背后隱藏了怎樣的文化心理,既然日本各方首先考慮的是國家大局,那么在國際奧委會層面,是否出于所有參與者的健康因素考慮仍存疑問。筆者希望表達的準確意思是,國際奧委會在慎重評估奧運會延期事件影響的過程中,首先或主要考慮的是奧運會所有參與者的健康因素,而不是首要考慮奧林匹克主要利益相關者的商業利益。
關于現代奧運會日益商業化的批評觀點汗牛充棟,以政治經濟批判視角,現代奧運會的核心競爭力來源于建立當代奧運神話體系的不懈努力,或者說依附在赤裸裸的商業利益之上的神秘感[9]。從奧運會的行業地位、辦賽規模和商業模式來看,奧運會本質上不是一個復古的宗教儀式,而是一個披著神秘感的外衣舉辦的華麗“婚禮”。伴隨全球疫情數據的爆發式增長,世衛組織總干事譚德塞于3月11日宣布新冠肺炎疫情已經構成“全球性大流行”(Pandemic)。國際奧委會對疫情形勢仍抱以明顯的樂觀預期,采取相對保守的拖延策略,重申“是否決定延期舉辦還為時過早”,此舉招致利益相關者各方越來越多的批評。
面對疫情影響下的東京奧運會延期舉辦風險,國際奧委會與東道主日本是兩大直接責任主體,任何一方因過失或主動承擔延期舉辦的風險,將面臨政治層面上的信任危機和經濟層面上的巨額商業風險,基于現實主義的行動選擇和策略考慮,雙方必定慎重考慮政治與商業風險[10],甚至可能將政治與商業風險凌駕于“維護運動員的健康”這一奧林匹克宗旨之上。日本方面期望與國際奧委會分擔責任和商業風險,意圖將整個事件的矛頭指向“全球疫情”這一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將輿論壓力間接轉移至奧林匹克治理體系的中樞——國際奧委會身上。而事實上,日本政府采取的拖延策略與規避風險的預期相一致。截至2020年2月27日,全球疫情最嚴重的三個國家分別是中國、韓國和日本,日本“鉆石公主號”游輪疫情爆發加劇了國際社會對東京奧運會安全環境的擔憂[11]。日本各方絕不允許發生的結果是,由于日本國內的疫情安全問題導致奧運會延期舉辦,日本將面臨主要的政治與商業違約風險。無論從防疫策略和行動上,還是從病毒檢測和數據上,日本政府必須為東京奧運會如期舉辦創造一個安全的環境,將主要責任推向“全球疫情”這一虛無的責任主體,讓奧林匹克大家庭共克時艱。
國際奧委會方面傾向于“不可抗力”的責任推脫策略,同樣指向“全球疫情”這一虛無的責任主體,全球疫情的迅速惡化迫使奧林匹克利益相關者各方提出奧運會延期舉辦的訴求,國際主要媒體廣泛轉載了巴赫的觀點,即東京奧運會延期舉辦將面臨巨大的“拼圖難題”,同時將成為“隧道盡頭的亮光”。巴赫的公開聲明代表了國際奧委會的官方立場,言外之意是,在東京奧運會延期舉辦這一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面前,缺少任何一環都無法完成“拼圖游戲”,任何一方也沒有能力代替他人在“拼圖游戲”中的角色,利益相關者各方應當共克時艱,各退一步,各自承擔“拼圖難題”中的潛在風險。
對于國際奧委會與東道主兩大利益博弈主體而言,最后淪為一個看誰挺得住的政治游戲。日本方面建立了國內疫情可防可控和“安全之手”的形象,進一步淡化了東道主面臨的各方輿論壓力,正逢全球疫情大爆發的緊迫局勢,無疑將行業領導者國際奧委會推上了輿論風口。面對廣泛的奧林匹克利益相關者施加的輿論壓力,同時迫于疫情形勢,國際奧委會不想看到一個無人參加的“婚禮”,無奈做出“延期舉辦”決策,并將激化的利益沖突置于鎂光燈下,東京奧運會延期追加費用一事浮出水面,二者就分擔東京奧運會和殘奧會延期一年預計造成的約300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197億元)追加費用產生分歧。從中可以看出,為應對全球疫情帶來的多重危機,世界各國不得不實施內傾自益的保守主義政策,包括實施更加封閉保守的體育政策,民粹主義和孤立主義抬頭,進而“壓縮基于道義和全球責任的國際體育合作空間,致使全球體育事務重回主權國家掌控的新階段”[12]。
由此可見,如果日本方面主要出于奧運會所有參與者的健康考慮,那么日本政府將采取更為積極主動的應對疫情策略,日本主要媒體將客觀報道事實真相,日本國民將理解巖田教授事件。如果國際奧委會主要出于奧運會所有參與者的健康考慮,那么將積極聆聽各方意見,主動回應各方關切,敢于擔當,果斷決策,迅速行動。遺憾的是,日本各方和國際奧委會的危機公關行動與之背道而馳,猶如一個“水中憋氣”游戲,日本政府、媒體與國民不想“冒泡”,國際奧委會沒有“冒泡”,最終是由代表運動員利益訴求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國家奧委會發聲,因運動員參賽安全和健康考慮,拒絕如期參加東京奧運會比賽。誰是“熱鍋上的螞蟻”一目了然,將健康置于首位的是運動員群體,而在現行的奧林匹克治理體系中,運動員群體無法享有與之對等的話語權,《奧林匹克2020議程》第15條、第16條關于“保護清白運動員”的改革決議與加強運動員代表在奧林匹克治理體系中的話語權不是一碼事[13],運動員群體仍面臨話語權危機。
從具體的競賽目標著手分析,東京奧運會日本奧運備戰計劃目標是奪取30枚金牌[14]。從2016年里約奧運會金牌榜來看,位列前3位的美國、英國、中國分別奪得46枚、27枚、26枚金牌,日本奪得12枚金牌位列第6位。日本方面謀劃從里約奧運會的12枚金牌提升至東京奧運會的30枚金牌,這一跨越式的金牌戰略可謂雄心勃勃,從中映射出日本奧運戰略的三個層次定位。
第一個層次定位,日本超越美國奪得金牌榜第一,實現這一層次目標幾乎不可能。日本整體競技實力與美國相差甚遠,考慮日本的人口狀況和要素稟賦條件,在短時期內很難達到美國奧運整體競技實力。考慮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對俄羅斯處以4年“禁賽”處罰,昔日奧運強國無緣東京奧運會比賽,將導致奧運競技格局向頭部位置集中,即潛在助推了奧運會第一集團的競爭優勢,東京奧運會美國整體競技表現將趨向于“強者恒強”特征。日本文化“各得其所”思想,對秩序、等級制的信賴,服從而又不馴這一性格的二元結構,造就了當下日美同盟這一歷史依附關系,也使日本缺乏對超越美國的勇氣和想法。同時,東京奧運會延期對日本運動員和奧運備戰產生了較大影響,在日本“緊急事態宣言”期間采取了封閉訓練場館、取消比賽合宿訓練等對策,對日本精英運動員的訓練工作和心理狀態形成了負面沖擊[15]。
第二個層次定位,日本金牌總數力壓中國、英國,位居金牌榜第二位,這一目標定位符合日本奧運戰略預期和國家利益訴求,關鍵在于日本能否奪取30枚金牌,或者說日本奪取30枚金牌的比較優勢在哪里?其一,借鑒英國備戰倫敦奧運會戰略,日本制定實施了切合自身要素稟賦條件的“舉國體制”金牌戰略,在培育新星運動員、打造優勢項目、科技驅動等方面采取了針對性政策措施[16],大幅提升了日本奧運備戰的效率和整體競爭力。其二,日本同樣可以利用俄羅斯禁賽產生的影響,來強化在某些大項競爭上的比較優勢。俄羅斯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上的奪金大項是田徑、摔跤、柔道,共奪得15枚金牌,對俄羅斯金牌貢獻率達62.5%。日本奧運戰略重點強化項目包括空手道、柔道、摔跤、體操、羽毛球等5個大項[14],在摔跤、柔道項目上日俄強強對弈格局將不復存在,日本將坐收“漁翁之利”。其三,按照行業慣例,日本在體操、跳水、空手道等評分類項目上具有東道主優勢。其四,在東京奧運會新增五大正式比賽項目中,棒壘球、空手道是日本的傳統優勢項目,將進一步擴大日本的奪金點。其五,英國奧運“舉國體制”影響正在褪去,中國精英體育面臨一系列發展困境。英國、中國兩大奧運強國的式微,無形中提升了日本奧運奪金的預期。綜上分析,伴隨俄羅斯的奧運禁賽,美國奧運霸主地位無人撼動,日本預想成為中國的有力競爭對手。
第三個層次定位,日本力求維持在奧運會第二集團,這一目標定位顯然違背了日本奧運戰略的初衷。從新世紀日本體育發展戰略轉向特征來看,國家政治訴求過于強烈,呈現出謀求政治大國地位的典型特征[17],這是對日本經濟轉型發展“失去的20年”的注腳。近20年來日本獲得19個諾貝爾獎,是對日本社會“韜光養晦”的證言。李力研解釋為:“是因為日本的經濟發達到了處處憋漲特想管點閑事的地步”[2],經濟轉型后的日本迫切需要證明它的存在感以及在世界體系中所扮演的角色和與之經濟強國身份匹配的全球政治影響力,這也就意味著,謀求政治大國地位是一條戰略性的大國崛起道路。奧運會是大國間綜合實力的博弈,進入奧運會第一集團具有政治宣示性意義。“日本曾經試圖通過戰爭贏得它在世界上的‘適當地位’,結果失敗了……戰敗后日本認識到侵略到底不是贏得名譽之路,今后必須走和平國家的道路”[1],奧運會大國博弈為日本走和平國家的道路提供了恰當的形式和亮相的舞臺,是彰顯日本“大國野心”的馬賽克。
綜上分析,日本奧運戰略無疑定位于第二個層次,將目標鎖定在奧運會金牌榜第二位,試圖謀求政治大國地位,這是由日本文化認同驅動的政治決策。“日本人絕不欣賞消沉。‘從消沉中站起來’,‘把別人從消沉中喚醒’,既是當前日本號召改善生活的經常性口號,也是戰爭期間廣播中常用的詞句”[1],當下日本的新聞、文學、影視、動漫等文化類型一以貫之“喚醒”與“激勵”的文化特質,冷戰后日本精英足球的戰略性崛起同樣提供了佐證[18]。由日本民族性格的雙重性產生的緊張感,即日本社會對一個“自尊自重”的人的期望,一個“知恥”而謹慎的善人,個體為迎合群體和社會的“期望”,進而形成群體認同和社會共識,“表現為一種巨大的力量,使日本成為東方領袖和世界一大強國”[1]。精英體育的象征性和勵志效應,為深化日本文化認同的表現形式提供了實踐載體。誠然,東京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的強勢表現,讓日本反超中國的預期落空。
舉辦奧運會的一般目的包括:展示經濟與科技實力、建立良好國際形象、提升國家軟實力、服務體育外交戰略、彰顯國家制度優越性等方面,這是一般意義上或顯性的目的或動機。筆者所說的“根本目的”,指的是掩蓋在日本文化認同下的“大國野心”,從日本備戰東京奧運會的戰略目標,揭示隱藏背后的國家動機,或者說日本舉辦東京奧運會這一安倍政府“政治遺產”的真實目的。日本時隔半個世紀重回奧運戰略軌道,并計劃奪得30枚金牌,力爭躋身奧運會第一集團的目標,其戰略動機令人深思。按照李力研的觀點,“歐洲是現代體育的搖籃,在成本和代價方面始終貫徹‘業余’和‘經濟’的原則,日本人為何還要做那種‘舉國’且‘不計成本’的事情?淡化競技運動是國家成熟的標志”[2]。事實上日本也是這么付諸實踐的,以20世紀80年代末(冷戰結束)為時間節點,日本認識到足球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不亞于奧運會,開始將奧運戰略重心轉向足球發展戰略[19],在淡出奧運會賽場的同時,日本足球迅速崛起。植根日本經濟轉型發展“失去的20年”的歷史背景,在“安倍經濟學”的政策導向下,近年來日本重拾奧運戰略的目的昭然若揭。
2012年安倍晉三出任日本首相,2013年東京申奧成功,2015年安倍提出著眼于長期、側重于供給側提升經濟增長潛力的“新三支箭”政策[20]。無論是順應“新三支箭”政策主張和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還是側重于編織奧運夢想、重塑民族自信、彰顯大國身份、提升國際形象等文化認同層面,東京奧運會戰略與“安倍經濟學”改革理念不謀而合。“安倍經濟學”一改過去以凱恩斯式財政刺激為主的方式,通過大膽導入非傳統金融政策,輔之以財政政策,特別是經濟增長戰略的改革政策組合,推進經濟轉型發展并實現“擺脫通縮”的目標[21]。奧運會的全球影響力和高附加值效應具有燙平經濟短期波動,面向高質量增長的溫和刺激效應。于長期影響而言,東京奧運會對于日本實現經濟結構多樣化,促進內需帶動消費,保持經濟可持續增長具有積極作用[22]。無疑,東京奧運會是安倍政府的“政治遺產”,甚至說是日本經濟轉型的巨大彰顯。
奧運會金牌榜在某種程度上象征國家經濟與科技發展實力,彰顯了國家制度的優越性和國家治理體系的顯著優勢。“蕞爾小國”在參與奧運會競爭中存在天然的缺陷,這種缺陷是由人口狀況和要素稟賦條件決定的,典型例證是“小國體育”發展道路。卡特爾不具備參與奧運會全面競爭的要素稟賦條件,為尋求在世界體系中的政治影響力,傾其國力聚焦于精英足球發展戰略,這是“小國體育”克服自身局限并謀求政治大國地位的典型案例[23]。東京奧運會日本如能實現30枚金牌目標,并上演“蕞爾小國打敗皇皇大國”的當代神話,那么在政治宣示性意義上,日本國民和國際社會將對處于破產邊緣的“安倍經濟學”政策刮目相看,這種文化認同來自奧運會大國競爭所賦予的優越感、民族自豪感、身份歸屬感[24]。質言之,足球運動是日本競技體育戰略的重心,代表了全球化、專業化和職業化的方向,隱喻了日本在國際較高競爭力體育領域和國家經濟高質量增長中的發展成就,日本國家足球隊戰勝中國無可非議。如果日本能夠在短時期的刺激性奧運政策影響下,在奧運會大國競爭層次上遮蓋中國奧運戰略的鋒芒,由此指向“安倍經濟學”在政策導向、治理機制、效率等方面具有的某種優越性,是對日本“失去的20年”和“安倍經濟學”政策取得階段性成效的巨大彰顯。
同理,中國競技體育“舉國體制”的制度優越性和中國奧運戰略取得的偉大成就,有力彰顯了中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顯著優勢,足球是現代性的象征,“足球強國夢”無疑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旗幟,既是中國向消費驅動型經濟轉型的動力,是凝聚社會共識、匯聚磅礴力量的重要來源[25],又是彰顯中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多方面顯著優勢的象征性資本。從中可以看出,不論是美國這一世界頭號強國,英德法等昔日強國,中國這一東方崛起中的大國,所共同彰顯的“大國體育”道路,還是日本、卡塔爾等采取“以小博大”的現實主義策略,意圖謀求大國政治地位的“小國體育”戰略,背后的根本目的表現一致,即精英體育發展服務于國家崛起戰略,謀求或切合一個國家在世界體系中的地位和影響力,以精英體育的象征性意義,實現國家政治的宣示性價值。
直至今日,日本仍堅守福澤諭吉提出的“和魂洋才”思想方向[26],競技體育戰略方針在國家現代化建設中扮演的角色隨時代和時政而變。振興與爭先是當下日本奧運戰略的思想方針,正如本尼迪克特所言[1],“和平的日本將在世界各國中獲得有聲譽的地位。他們心中的目標就是要使日本成為世界上一個舉足輕重的強國。”
作為“安倍經濟學”象征的東京奧運會落下帷幕,日本奧運戰略的預期并未如期實現。在后疫情時代,東道主效應將逐漸弱化,日本將面臨“小國體育”的人口狀況和要素稟賦的極大約束,繼續效仿英國高效運轉的“舉國體制”戰略將不可持續。伴隨安倍政府退出歷史舞臺,日本在繼續推進整體性的奧運戰略上缺少政治動機。日本將更加關注精英體育戰略中的成本和代價問題,貫徹“業余”和“經濟”的原則,發揮自身的比較優勢,聚焦于足球發展戰略,保留日本奧運戰略中的傳統優勢項目和重點突破項目,深化后疫情時代日本奧運戰略的結構性改革和總體布局。日本文化認同中的“善變”特征,將為后疫情時代日本奧運戰略轉向提供強大推力。“日本人有一種善變的倫理。日本人敢于承認他們過去的行動方針‘失敗了’,從而把精力轉向另一方面……美軍要占領日本,于是他們歡迎美軍;皇國侵略企圖的失敗,于是他們主動考慮制定一部摒棄戰爭的憲法”[1]。同樣,日本依據國內外疫情形勢變化,采取矢口否認、拖延等被動策略,抑或建立信心、誠意等主動策略,表現出日本人性格的二元性和“善變”特征,有效化解了該事件指向日本方面的政治與輿論危機。
日本奧運戰略本質上是一種國家主義,辦好東京奧運會是安倍政府的首要任務。精英體育承載了日本文化認同和政治宣示性價值,日本不會拋棄國家主義的方針,更不會放棄得來不易的奧運戰略布局。誠然,日本人也不會做“舉國”且“不計成本”的事,更準確地說,日本將有所謀劃,有所側重,并區分輕重緩急,“從而把精力轉向另一方面”,日本人的“善變”文化將促進日本奧運戰略結構性轉向的決絕。由此研判,后疫情時代日本不會實施整體性的奧運戰略布局,不會推行新一輪的奧運戰略刺激計劃,在充分考慮要素稟賦條件的基礎上,將進行奧運戰略轉向和結構性調整。足球運動仍是后疫情時代日本精英體育集中力量發展的主要目標,在精英足球的全球競爭中取得耀眼成績,仍是彰顯日本“大國野心”的馬賽克。
囿于“小國體育”要素稟賦條件,日本實施面面俱到的整體性奧運戰略不可持續,將從戰略布局上聚焦傳統優勢項目和重點突破項目。質言之,后疫情時代日本將緊密圍繞日本奧運戰略優勢項目布局,瞄準奧運會具有較高社會影響力的單項運動金牌,進行奧運戰略的結構性扶持發展策略。日本奧運戰略“傳統優勢項目”是指空手道、柔道、摔跤、體操等重點強化項目,這些項目是歷屆奧運會日本體育代表團的主要奪金點。誠然,國際奧委會放開了夏季奧運會的設項限制,增強奧運設項的時代性、機動性、本土性,允許奧運會主辦城市提議增設多個比賽項目,這些臨時設項能否在下屆奧運會保留也是未知數。奧運會各國傳統優勢項目是要素稟賦優勢競爭的結果,諸如美國的田徑、游泳、團體項目等,中國的跳水、舉重、乒乓球、羽毛球、體操等項目,俄羅斯的田徑、摔跤、柔道等項目,英國的自行車、賽艇等項目。日本傳統優勢項目具有深厚的民族傳統和群眾基礎,具有“全民參與”且“經濟性”的基本特征。由此推斷,日本將進一步發揮與強化國民教育體系開展“體教融合”改革實踐[27]的重要作用,以國民健康教育為先導,為通向后疫情時代精英運動員培養開辟新的道路。
日本奧運戰略“重點突破項目”是指具有國際較高競爭力項目,或具有較高全球影響力項目[28],一般來自日本奧運“潛優勢項目”中的分項(DISCIPLINES)或小項(EVENT),諸如日本女子足球項目,田徑大項中的4×100m接力項目,競技游泳大項中的某些優勢單項,這些單項具有較大的觀賞價值,吸引眼球效應和全球影響力不亞于舉重、乒乓球等大項。后疫情時代日本奧運戰略的結構性調整將側重于具有廣泛全球影響力的單項運動,將逐漸萎縮且有限的“舉國體制”資源,傾力打造“明星小項”,借助“明星小項”的全球影響力,塑造日本奧運戰略的制度優越性、科技強國、政治大國地位的國際形象。
后疫情時代日本對于整體性奧運戰略的降溫,將使日本退出奧運會第一集團的競爭行列,從而聚焦于以精英足球為代表的國際較高影響力單項體育發展道路。日本奧運戰略終將回歸“小國體育”發展道路,以要素稟賦和有限資源聚焦于傳統優勢項目和重點突破項目,與中國奧運戰略不會形成全面競爭。正面交鋒將大概率發生在諸如4×100m接力等小項競爭中,從中影射政治大國、科技強國、亞洲霸主的地位。誠然,這種小項競爭所產生的隱喻作用微乎其微,政治影射效果大打折扣,仍取決于重大體育戰略所產生的全球影響力層面。
在精英足球領域,中日兩國在短時期內難有遭遇戰,這是由足球運動的內在發展規律決定的。2015年足球運動上升為中國國家戰略,《中國足球改革發展總體方案》《中國足球協會調整改革方案》等一系列重大體育政策發布,正如新冠肺炎疫情應對政策將改變疫情數據演化模型,國家政策層面的強力干預將改變足球戰略既有的發展軌跡。足球國家戰略的出臺與實施將大大縮短中國足球崛起的時間,中國足球的跨越式發展主要取決于兩大因素,一是具備持續的政策刺激,而非“運動式”政策刺激,《中國足球改革發展總體方案》實施6年時間,中國男足仍然徘徊在亞洲中游水平,國家足球改革發展政策是否具有延續性,形成足夠的定力,一代接一代,久久為功。二是政策落地實施至關重要,足球發展是一個長期的、艱巨的、系統性的社會工程,做好校園足球、青訓建設、本土教練員培養等足球發展的基礎性工程,提高政策實施與資源使用效率,積極探索新時代中國特色競技體育后備人才培養模式[29],是夯實中國精英足球發展的基礎。可以預見,中日兩國精英體育的未來競爭將處于“錯位競爭”的格局,中國精英足球在短時期內無法實現跨越式發展,中國仍將長期致力于奧運會全面競爭戰略,日本將退出奧運會全面競爭的行列,聚焦于以足球運動為代表的國際較高競爭力單項體育發展。
國際社會對于“安倍經濟學”破產的呼聲日趨高漲,東京奧運會不僅是安倍政府最大的政治遺產,也是挽救“安倍經濟學”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實證明,東京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全面壓倒日本,充分彰顯了“我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具有多方面的顯著優勢”,全面展現中國政治大國的地位,同時為“安倍經濟學”退出歷史舞臺畫上完美的句號。由此研判,中日兩國精英體育在短期內不會有遭遇戰,中國奧運代表團將繼續保持奧運會第一梯隊的地位。
后疫情時代對于中國奧運戰略可持續發展而言,應充分發揮我國疫情防控的顯著優勢,把握從東京到巴黎的奧運備戰“短周期”,以堅定的政治站位和睿智的管理決策,為巴黎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再創境外參賽新輝煌而努力奮斗。在巴黎奧運會備戰管理和應對策略上,各級管理者應當進一步強化管理與服務的主體責任,做好制度保障、科學決策、各方協調、后勤服務等各項奧運備戰工作,為中國奧運健兒提供全面保障和優質服務。緊緊抓住我國疫情防控有力這一窗口期,毫不松懈,刻苦訓練,為備戰巴黎奧運會做好充分準備。競技體育的致勝規律是由體制、技術與科技層面決定的,運動員的職責是放平心態,奮勇拼搏,賽出風格,賽出水平。總而言之,全球疫情發展形勢和各國聯動抗疫的事實,生動詮釋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深刻內涵,疫情影響下的中國奧運戰略有力彰顯了我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多方面的顯著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