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武昌殯儀館
如何評價一首音樂作品?我更偏向從尾奏去詮釋整體,前奏在于宣告,主歌在于鋪墊,副歌是情感淋漓盡致的揮灑,華彩錦上添花,唯有尾奏冷靜、包容、深刻、自省。當一位逝者沐浴完畢仰臥在我面前,他人生的“尾奏”最后一個音符由我撥下。
25年前母親對我說:“去殯儀館工作?你可想好了!”“確定以及肯定!”我語帶憤怒。作為這個城市當年音樂圈頗有名聲的樂手,被父母強行從酒吧帶走,并將一頭過肩長發剃成板寸,出于“報復”我選擇了殯儀館!父親安慰母親:“由他去吧!總是份正經工作。”
1997年,我通過招考來到武昌殯儀館,顯然是個異類的存在。2000年6.22空難后,年輕的我被抽調到遺體防腐整容組,任務很簡單,就是在現有條件下尋找對遺體修復有幫助的“材料”,樹枝、泡沫、紗布,盡可能將殘軀變得完整。直到現在,我都很難描述當時的心情。災難瞬間將一切毀滅,但總要有人為他們做些什么,當痛不欲生的家屬看著親人安詳的遺容時,或許會少一分痛苦、多一分慰藉。我第一次領悟到“讓兩個世界都滿意”的意義。遺體善后處理的4天,我經歷了一場洗禮,如同一首磅礴音樂作品的前奏,在低鳴著萌發啟示。
在我看來一名優秀的入殮師要具備4個層面的素質:在自我層面,必須克服心理的恐懼及生理上的反應;在物理技術層面,能識別人體組織,并完美地拼接縫合塑形;在化學運用層面,能運用化學制劑對遺體進行生化性質改變;在心理撫慰層面,給予逝者親人心理疏導、人文關懷。往往技術是單純的,而心理撫慰則需要更多的耐心與感知力。
一位性格強勢的女士要求將70歲的母親遺容恢復到30歲,老者正常病故無須遺體修復,可誰也無法勸阻。我借故將這位女士請進操作間,面對老人遺體時她的悲傷噴涌而出。我站在旁邊一言不發,時不時遞上紙巾。5分鐘后,她一邊抽泣一邊娓娓道來。原來她年幼時與母親一起被拋棄,母親含辛茹苦將她培養成才,送到國外深造。女兒幾經挫折闖出一片天地,想接母親到國外安享晚年,可母親不愿離開,并指責女兒不回國是“忘本”。幾番爭執二人幾乎反目,女兒一氣之下一走了之,倔強的母親一直未將癌癥晚期的事實告訴女兒,當女兒得知母親病重消息時死訊也隨即而至。她說:“在我的印象中,母親30歲左右是最美的。”隨后,我花3個小時為老人進行了面容修復,恢復到30歲不切實際,視覺只能達到四五十歲,但那位女士特別滿意。因老人名字有個“松”字,追悼會時我將常規的鮮花換成了蒼勁有力的松枝,如同老人不屈不撓的一生。幾年來每當老人祭日,我都會接到那位女士的電話問候,去年她說將結束海外業務回國發展。
這份職業給了我太多內心的感召力,猶如音樂進行到主歌部分,積蓄著巨大的能量。
2015年6月“東方之星”翻沉,我們火速趕往監利。遇難者數量多,腐敗速度快,當時的核心工作就是盡可能縮短遺體暴露在空氣中的時間,延遲腐敗,為下一步處理打下好基礎,為此我制定了一套快速處理方案。在相對封閉的法醫內場,我們穿著防化服、戴著防氣體面罩,連續工作60個小時。我甚至失去了時間感,來時匆忙,高血壓藥已多日未服。從內場出來時,兩位年輕入殮師出現了硫化氫中毒癥狀。
樂曲副歌是最精彩的,然而,藝術上最精彩的表達部分往往是現實里的苦難。艱險中才能磨礪意志力,擔當中才能增強了使命感。近年來,我的一些故事受到媒體關注,且當作樂曲的華彩部分吧。
向死而生是一種格局,不知死焉知生。尾奏響起,他人生的最后一個音符由我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