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康之
作者張康之,浙江工商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杭州 310018)
內容提要 科學與價值的關系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一個實踐問題。特別是在官僚制組織中,要求行政人員價值中立,實際上是為了科學原則而排斥了價值。現代性的形式理性追求排斥了價值,但無論是在科學研究中,還是在社會治理實踐中,又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價值問題的糾纏。這說明,近代以來的科學和實踐都因為擁有了分析性思維方式才會受到這種矛盾狀況的困擾。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中,特別是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科學研究以及人的行動不僅不能排斥價值,反而要堅持價值優先的原則。人的共生共在是這個社會中的基準價值。一旦實現了從分析性思維向相似性思維的轉變,即建構起了相似性思維后,科學與價值的矛盾問題就能夠得到根本性的解決,從而實現科學與價值的統一。
在科學與價值的問題上,“邏輯實證主義者的嚴格的、有限制性的枯燥理論對于許多人來說似乎是令人驚異地帶來了清新的空氣,但對另一些人來說,這似乎又是盲目地攻擊了許多有價值的、完全可尊敬的精神上的成就……不要過于輕率地贊成邏輯實證主義,也不要對它的極端之處作過分的辯解”①。可以認為,邏輯實證主義“只重視科學、數學、形式邏輯以及平凡的事實而不尊重其他東西,這種態度現在普遍地認為是靠不住了”。②不僅是邏輯實證主義,而且整個被稱為實證科學的現代科學,都存在著用科學的名義排斥價值的問題。因而,在科學研究中強調價值中立,在實踐中也要求祛除價值“巫魅”。當價值被從科學的視野中剔除了之后,科學的客觀性其實也就喪失了,它不再有認識完整的世界的目標,而是滿足于認識世界的那個合乎科學原則的部分。至少,科學在客觀性這個問題上是不完整的。
其實,對于科學研究來說,真正的科學態度就是“承認語言有多種用法,在這些用法中包括倫理學的、美學的、文學的,并且事實上還有形而上學的用法。不存在這樣一種傾向,即‘你一定不要(或不能)那樣說’;不論說了什么,也不論為了什么目的,只要說出什么東西并且沒有白白地用詞,就容易有辦法來評價它的真意”③。科學研究者是應當具有包容性的,科學的使命在于完整地把握世界。盡管每一項科學研究都需要限定自己的對象,但對象的總體性是需要作為一個前提性設定對待的。雖然這個問題在工業社會中也一直是引發爭論的主要問題,但在我們置身于風險社會時,更加深切地感受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因為,科學在工業社會的發展中發揮的是杠桿的作用,在科學成為主要的驅動力并引領社會的發展時,它對價值的排斥,使科學喪失了科學性。進而,使社會的發展滑入了形式化的追求中,也致使社會以及人的發展片面化。就人類墮入風險社會來看,也有著這方面的原因。
在狹義的“科學”概念中,是重事實求真理的。所以,當把“科學”與“價值”并列在一起的時候,也是指事實與價值的關系,盡管科學與價值的關系不能完全等同于事實與價值的關系,但其中的差異則是可以忽略的。在認識論的理論范式中,科學與價值是被嚴格地區分開來的,人們往往認為它們是不同性質的問題。所以,在科學研究以及實踐取向方面,一直存在著需要選擇“科學的立場”還是“價值的立場”的問題,并因此而展開了持續的爭論。從20世紀的情況看,雖然主張價值優位的理論顯得非常雄辯,但實踐則一直是由科學主導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認為科學與價值取向間的爭論也構成了一幀文化景觀,對實踐也產生了很大影響,致使實踐經常性地在科學與價值兩種取向間波動。尤其是在社會治理實踐中,尋求科學與價值間的平衡就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工作。
在這個總體上重科學的時代,人們對科學尊重事實以及追求真理的期許是否得到了滿足,卻是一個需要加以審查的問題。根據杜威的看法,“當代文化中的危機,當代文化中的沖突和混亂,產生于權威的分裂。科學研究告訴我們的是一回事,而對我們的行為發生權威影響的,關于理想與目的的傳統信仰所告訴我們的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在這兩者之間進行調和的問題之所以產生和持續的理由只有一個。只要人們堅持知識為實體的揭露,而實體是先于認知和獨立于認知之外的存在;只要人們堅持認知并不是為了要控制所經驗的對象的性質,那么自然科學之未能揭示其所研究之對象中的重大價值,便使人們感到驚奇。而那些嚴肅對待價值之權威與實效性的人們也有他們自己的問題。只要人們堅持主張只有當價值是脫離人類行動的、實有所具有的特性時,價值才是有權威的和有實效性的;只要有人假定他們控制行動的權利是由于獨立于行動之外,人們就需要有一套辦法去證明:不管科學有什么發現,價值總是實在本身真正的和已知的性質。”④這在某種意義上,是認識論邏輯中的一種不自覺的悖論反映在了科學上。科學因為對事實的重視而排斥價值,而在科學需要付諸于行動時,就不能不接受價值,更何況科學所尊重的事實本身就包含著價值,并不取決于科學對這種價值的承認或不承認。
科學是尊重事實的,但是,如果價值的存在也是客觀事實,那么科學愿不愿意揭示價值、能不能揭示價值,就決定了科學是否如人所期許的那樣,達成了真理性認識。應當說,把“科學發現”與“價值確立”平行地列舉出來,是20世紀哲學研究的慣常做法。其根源就在于,認識論將科學與價值作了區分,幾乎所有在認識論理論范式中進行思考的人,在涉及到科學與價值的問題時,都會將它們并列起來加以討論,杜威也是這樣做的。杜威的希望是能夠調解科學與價值的關系,這種愿望其實在20世紀的許多哲學家的思想中都有所表現。在這一點上,可以說與19世紀前期的許多哲學家相比,有了較大的進步,盡管科學研究和社會實踐仍然走在19世紀前期哲學家所規劃的道路上。
之所以更多的人無法走出19世紀前期哲學所規劃的路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科學及其技術的進步取得了令人無比陶醉的成績,使得所有呼吁價值、描繪價值的作品顯得暗淡無光。不過,當我們置身于風險社會去思考科學與價值的關系時,不僅要重拾價值,而且要指出,那種把科學與價值并列的觀點,存在著嚴重的對價值的重要性估量不足的問題。這是因為,風險社會的現實迫使我們必須認識到,價值高于科學。具體地說,一切科學研究及其技術成果,都必須從屬于人的共生共在的價值。舍此價值,科學研究和技術發明不僅沒有意義,還有可能是有害的。更為重要的是,科學的知識與價值理念都不是獨立于行動的實體性存在,也不是認知對象實體的映照和模擬,而是存在于行動之中的。在行動中,科學知識受到價值的統攝。總之,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我們必須強調,科學與價值的問題需要在這一總體社會背景下重新定義,需要看到人的共生共在的價值的絕對優先性,科學應當從屬于這一價值的實現,或者說,科學的功能性價值就是人的共生共在價值的構成部分。
杜威表達了對價值的重視,不過,他也許是受到了黑格爾的“客觀精神”或“絕對理念”概念的啟發,提出了一種獨立于人的價值存在之設想。黑格爾的“客觀精神”和“絕對觀念”是可以沿著認識的路徑而為人們所把握的。一旦得到了把握,就可以在人的行動和行為選擇中發揮作用,這在認識論的邏輯中是不難理解的。然而,在杜威這里,那種獨立于人之外的和脫離了人的認知的價值實體如何對人的行動作出指導,其機理并不清楚。在我們看來,一切價值都是與人相關聯在一起的,我們不認為存在著類似于古代種種宗教所宣示給我們的那種以神的形式出現的超級價值實體。這是因為,一切價值都可以以實體性存在為載體,但這些載體并不等同于價值。價值是人與人、人與世界的一種關系,當它以某種實體為載體并發揮作用的時候,是以功能的形式出現的。表面看來,這種關系和功能是相對于特定個體的客觀性存在,但是,如果不滿足于抽象地把握價值,或者,如果不是像現代超市那樣對一類商品作出基于價值的統一定價,那么價值就是具體的關系和特定的功能。
特別是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社會中,在那些試圖通過抽象去把握價值的做法無法進行的領域中,價值的具體性就更加明顯了,而且價值表現出了完全屬于人的狀況,是反映在人的具體性的關系和與人相關的特定功能上的。在此意義上,我們只能把價值理解成內在于人的存在。我們同意杜威所說的“價值是實在本身真正的和已知的性質”,但在價值以意義和功能的形式出現的時候,則取決于人對它的解釋、理解和表達。無論知識、思想、文化等承載的是什么樣的價值,都不能被認為是純然客觀性的價值,只有當那些知識、思想、文化等與人發生關系的時候,所包含的那些東西才顯現為價值。或者說,只有在與人發生了關系的時候,為人們所認識到的價值才是真實的價值。
在分工—協作科學化的思路中,必然會要求祛除價值“巫魅”,所以,韋伯的官僚制理論將祛除價值巫魅當作一個重要原則確立了下來。基于對形式合理性的追求,往往會宣稱“價值中立”,認為這是一個最為基本的行動原則,即要求祛除一切價值,無論那些價值是正向的還是負向的。的確,組織的科學建構是可以使合理性的原則在各個方面都得以貫徹的。不難想象,官僚制組織的祛除價值巫魅、非個性化等,是可以使組織通過嚴格的科學安排而避免組織中的人或群體的沖突。那是因為,如果存在著由價值因素引發的沖突,就會對組織分工—協作體制構成挑戰,進而影響到組織的效率目標。但是,官僚制組織的這種合理性屬于形式合理性的范疇,在形式合理性追求中祛除了價值巫魅,結果只能是將組織打造成一個機械系統。然而,根據諸多實證研究發現,組織中存在著可控的人際沖突、群體沖突反而有利于組織整體績效,因為這些沖突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了組織擁有了一個良好的競爭機制。也就是說,這些沖突能夠促進競爭,從而使組織獲得更大的活力。
對形式合理性的追求,祛除價值巫魅,是官僚制組織建構的基本原則,但在其實際運行中,又存在著人際沖突、群體沖突等,甚至官僚制組織中的人們為了利益而開展博弈活動也是司空見慣的。這構成了官僚制組織的兩面性。一方面,官僚制組織嚴密的規則、科學的結構和合理性的程序都是出于抑制人性之惡的需要,希望達到的是防范競爭的目的;另一方面,競爭又客觀地存在于組織之中,并以人際沖突和群體沖突的形式出現,在這些沖突可控的條件下,還發揮了增進組織績效的正向效果。因此,到了20世紀后期,組織——特別是私人部門中的組織——的管理者,也開始自覺利用組織中的這些沖突,甚至會主動地去激活這些沖突。這顯然是對人性惡的一面的利用,表明管理活動中承認了“人性惡”這種負向價值。因而,祛除價值巫魅的要求僅僅收獲了祛除正向價值的效果,對于負向價值,不僅沒有祛除,還接收了下來。
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基于上述兩個方面的安排都是可能的,也都能取得合目的性的結果。從意識形態的角度看,工業社會中的組織都存在著組織本位主義的取向,因而需要通過這兩個方面的安排去實現組織利益。無論是防范人性惡,還是利用人性惡,在提升組織績效的同時,也都能夠對社會的發展做出貢獻。但是,我們從中也看到,這兩個方面的安排都是建立在組織封閉性的前提下的。只有當組織是相對封閉的時候,才能將其打造成一個控制體系,才能防范人性之惡的消極影響,也才能既控制又利用人際沖突和群體沖突。當社會呈現出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時候,組織已經無法成為封閉性體系,組織本位主義也喪失了合理性,組織利益因此而不被承認,從而走向消失。事實上,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組織是充分開放的組織,無論防范還是利用人性之惡,都失去了賴以實施的基礎。
總的說來,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人們在理論思考上圍繞著科學與價值的關系展開爭論,在事實優先還是價值優先的問題上,互不相讓。但是,實踐——特別是組織實踐——表現出了實用的目的。雖然以官僚制為基軸的組織因為韋伯的貢獻而得到了理論支持,并努力按照官僚制的原則去加以設計和建構,表現出了對價值的排斥,但在組織的實際運行中,又不得不因為不可避免的人與人、群體與群體的沖突而關注價值問題。如果說組織管理在20世紀前期因為對韋伯所確立的官僚制原則的信奉而極力排斥和壓制組織中的那些沖突,那么在“二戰”后,則逐漸地轉向了對組織中的各種各樣的沖突的自覺利用,甚至出現了諸如績效管理這樣一種組織制度。就組織中的那些沖突來看,基本上都是根源于組織成員的自利關切,反映的是人性惡的負向價值。當組織自覺地利用人性惡時,不僅表達了對這種負向價值的承認,而且也是對組織所應遵循的科學原則的背離。最為重要的是,于此之中,對價值的承認只是對負向價值的承認,而正向價值則被忽略了。
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如果承認價值存在的客觀性的話,也不應允許人性惡的存在,更不應有意識地利用人性惡達成某個目的。我們認為,合作制組織根本就不會圍繞著防范還是利用人性惡的問題去做出安排和開展行動。首先,合作制組織因為徹底拋棄了組織本位主義和放棄了對組織利益的關注,使得防范或利用人性之惡變得沒有意義。事實上,合作制組織根本就不會承襲人性惡的假定,更不會去對人性惡做出驗證,而是把可以組織和可以調動的全部力量,都用在處理有益于人的共生共在具體事務上。其次,合作制組織因為充分的開放性而從根本上消解了組織中人際和群體沖突的基礎。不難想象,開放性必然意味著流動性,人們會因為流動性而無需固定在某一處去等待和接受鄰近的人或群體與他發生沖突。而且,合作制組織的合作屬性也決定了他們為了解決問題——在根本上是為了人的共生共在——而開展合作,無論在客觀上還是主觀上,都不存在為了自我的競爭和沖突。最后,就合作制組織是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適應性組織而言,會表現出隨機地因情勢和任務的變化而發生變化的狀況。而且,合作制組織之間也處在廣泛的合作關系之中,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在管理的意義去建立剛性設置。除了為組織成員確立起為了人的共生共在的理念之外,合作制組織不會去強化管理上的設置。事實上,合作制組織已經完全告別既往組織的控制導向,因而,也就不可能生成防范還是利用人性之惡的要求。這就是合作制組織對負向價值的排除。
認識論將科學與價值區分開來,為科學研究的職業化、專業化開辟了一條寬廣的道路,也在科學研究方法和實踐方法方面取得了積極進步。曼海姆說,“現代的、科學工作的專門化遵循兩條路線。首先是科學內容的路線,其次是方法的路線。學科的專門化有著自明的必然性。單個研究者不可能親自從事研究每一種可能存在的社會生活領域。在這種意義上講,當某一研究者關心家庭,或進一步專門關心某一給定時期的家庭或給定社會階級的家庭,而另一位研究者卻關心憲法等等時,我們必須表示贊同。只要一個人記住他正在處理的是一個更大范圍的若干片斷,那么這種專門化就不會有任何損害。”⑤
這之中,所包含的就是分工—協作的奧秘。職業化、專業化只是研究上的分工,研究對象則是與各個方面關聯在一起的綜合性存在。所以,在研究成果作用于實踐時,也同樣需要回歸到那個綜合性存在上來,而不應把為了研究而確立的對象的片斷性存在當作現實存在的真實狀況。也就是說,研究對象是在抽象中確立起來的,而不是實在本身。抽象出研究對象只是出于科學研究職業化、專業化的要求,卻不是實踐應有的狀態。當然,工業社會的社會化大分工也使得實踐活動以分工—協作的形式出現。這一方面為社會科學研究介入到實踐中干預實踐提供了方便,另一方面,也使社會科學的研究者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科學研究中的分工—協作是與實踐活動中的分工—協作簡單對應的。
的確,科學研究與實踐活動中的分工—協作有著直接對應的方面,但不對應的方面則更多。因為實踐活動都是在具體的復雜場境中進行的,受到許多研究所未看到的那些關系的牽制,所以,社會科學研究的成果只具有供參照的價值,或者說只能給予實踐者以啟發。這些應當成為在工業社會中處理理論與實踐之間關系的一項基本原則。然而,工業社會的各個領域中都沒有能夠處理好這種關系。特別是在政治生活領域中,政治家出于謀求合法性的需要,總會把社會科學的研究者以及他們的研究成果當作擋箭牌或話語由頭來加以利用。雖然這樣做營造出了理論、科學研究與實踐結合到了一起的假象,實際上卻使得它們之間的脫節變得更加嚴重了。職業化的科學研究應當定位在知識生產上,實踐所需要的也恰恰是作為科學研究產品的知識。當知識進入實踐活動的過程中再作整合并重新構成一個系統的時候,才能真正發揮作用。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合作行動對待科學研究更應明確地秉持這一態度。
應當看到,工業社會在科學研究中的職業化、專業化是與分析性思維聯系在一起的,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認為,是因為分析性思維的確立而有了這種研究模式,即對實在進行分析、分解而獲得研究對象,并開展專業化的研究。曼海姆說,“事件的有機整體是由兩方面的分析分割開的,當科學的專門化與領域的剛性分割結合在一起,以致家庭、憲法等等,都僅僅從某種抽象觀點來探究時,這種劃分甚至變得更為顯著。由此,與具體實在的雙重脫離便得到了實現:由科學內容的專門化所造成的抽象程度因劃分成各個領域而得到了強化。”⑥我們相信,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取得積極進展的時候,特別是隨著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合作行動經驗的不斷積累,一種不同于分析性思維的相似性思維將會確立起來。
有了相似性思維,人們認識和把握世界的方式都將發生改變,進而有了不同于工業社會的科學和科學研究。雖然專門化、專業化的形式會得到保留,但工業社會科學研究中的專門化、專業化所帶來的問題都會得到克服。當然,這在今天還只能當作我們的信念,究竟人類會重建起什么樣的科學,是需要時間去檢驗的。其實,曼海姆也對此作了他的思考,并將科學研究的整合問題提了出來。當然,曼海姆是在工業社會的既有語境下思考科學研究的專門化的,所以,他所表達的對科學研究加以整合的愿望是:“沒有初步的科學內容的專門化,精確的觀察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按某種觀點進行抽象,為了分析的目的而充分明確的概念便不可能存在。對于我們來說,問題是以一種不同的形式再現的:在兩重的專門化行為發生以后,我們的科學試圖在多大程度上重新整合在一起?”⑦
可以說,曼海姆僅僅提出了對科學研究加以整合的問題,而且在他看來,還沒有人去做這種整合工作,也沒有人能夠做這項工作。所以,他評價道,“沒有人依據真實的結構著手把諸片斷集合在一起;或是如果整合確實產生,那么領域的抽象和分割仍然保持,整合只出現于單個專門學科,因此我們便有了純經濟學、純心理學、純社會學,等等。但是,沒有人在理論上以諸部分重建整體,或表明諸領域在日常具體環境中真實的相互依賴性。”⑧的確,如果沒有思維方式變革的構想,僅僅耽于分析性思維之中,那么這種整合工作確實是無法做的。
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現實不僅提出了對科學研究加以整合的要求,而且還首先將重建思維方式的任務推展了出來。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這場偉大的社會轉型運動中,如果根據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實踐要求,實現了思維方式從分析性思維向相似性思維的轉變,那么科學研究也就會以全新的面目出現。雖然基于分析性思維的科學研究和社會實踐在職業化、專業化的道路上取得了輝煌業績,而且也提供了非常有用的系統性的方法,但在科學與價值關系的處理上,因為對價值的排斥而帶來了諸多社會問題。在某種意義上,人類之所以在進入21世紀時陷入了風險社會,科學對價值的排斥是脫不了干系的。當思維方式實現了變革,即建構起相似性思維,并基于相似性思維重建科學和開展社會實踐,可以相信,科學與價值的關系就能夠得到妥善解決。
在工業社會的科學研究中,可以看到,實證研究是在科學研究方法科學化和價值中立的要求中生長出來的。首先,實證研究體現了近代以來分工—協作的精神;其次,實證研究排除了價值的干擾,從而保證科學研究具有客觀屬性。然而,米爾斯所注意到的卻是,由于實證研究的興起,“許多基金會的行政官喜歡把錢投向大規模的因而比眾多小手藝活式的計劃更易于‘管理’的計劃;投向帶有一個大寫的‘S’的科學(Scientific)的研究計劃,而這個‘S’往往代表該研究只注重細枝末節而保證了‘安全’(Safe),因為它們不想使之牽扯政治。因而,大的基金會傾向于以大規模的科層式的研究方式去研究小規模的問題,并挖掘出能勝任此項工作的學術行政官。”⑨
所以,我們所看到的是,遍布于大學和其他研究機構的,是星羅棋布的研究團隊,它們承擔各種各樣的課題,以分工—協作的方式生產研究成果,就像生產線上裝配產品一樣。如果說生產線上的裝備是按照某個設計方案進行的,而團隊的研究連這項事先設計也省略了,只要能夠將一堆材料拼湊起來,便形成了所謂的“研究成果”。在此過程中負責主持的人,或者說在成果封面署名的人,也許并不是從事研究工作的人,他事實上只是一個洽談資助和分配資金的人,他被稱作研究團隊的“首席科學家”,但團隊中的其他人都只是為他打工的人。也就是說,作為實際承擔研究工作的人,并不被認為是科學家,而是十足的技師。這就是20世紀定型了的科學研究模式,它排斥和壓制了其他不能被納入到這一科學研究模式之中的科學活動,令他們無法存在下去。
這樣一來,科學研究再也不是一項自由的事業,研究什么問題,完全取決于行政官的判斷,是行政官列出了應當研究的問題并標明價碼,然后招標發售。科學研究只是從屬于商品交易需要的商品生產活動,并不需要關注人類的命運和當下棘手的社會問題。相應地,科學研究工作者也如企業生產線上的工人一樣,只不過是謀得了一個職業和相應的薪酬,至于近代早期的那種科學探索中所包含的理想和把科學探索當作自豪的事業看待的精神,變成了荒誕的夢囈。正是這個原因,才出現了米爾斯所看到的一種現象:在科學研究者的隊伍中,“我幾乎從未在他們中發現有誰真正沉浸于學術癡迷狀態。我從未見過他們對任何重大問題產生熱切的好奇,而正是這種好奇驅使人的心智任意馳騁,并在確有必要之時,重新塑造心智本身以‘發現’什么。”⑩
之所以這種科學研究方式能夠流行起來,是因為它能給人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甚至會需要那些所謂的科學研究成果去達成某些目的,研究團隊做了那些遠比生產線上的工人輕松而難度又不比生產線上的工人更大的體力活,卻可以輕易地得到較高的收益。培訓這類科學研究工作者的機構,也因此變得興旺發達,財源滾滾。在這樣一個“產業鏈”形成之后,國家權力部門也必須給予支持。除此之外,由于這種科學研究以方法見長,還能落個好的名聲,那就是,比近代早期的思想家和理論建構者的“胡思亂想”更加科學,研究者因而有了科學家的形象,從而可以傲視先輩們只有思想而沒有科學的思考。
正如米爾斯所說,這種“社會科學的宣傳力量相當程度上在于聲稱在哲學上它是科學方法的;它能吸引大批人的魅力,相當程度上在于它培訓人比較容易,并給他們提供前景光明的工作……有明晰的編碼式的方法,從而輕松地培訓出技術專家,是其成功的關鍵因素”?。由培訓而造就出來的技術專家,在實證研究中的確顯示出其突出的技能,但他們“常常把智力本身從個性中隔離出來,把它看作一種他們希望能夠借以在市場上賣個好價錢的技術小玩意兒。他們屬于缺乏人文修養的人,那些非萌生于對人類理性尊重的價值指引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屬于精力充沛、野心十足的技術專家,而不完善的教育陋規,擾亂其頭腦的種種需要使他們無法獲得社會學的想象力”?。
對于米爾斯所指出的這種現象,哈耶克也批評道,“模仿科學的方法而不是其精神實質的抱負一直主宰著社會研究,它對我們理解社會現象卻貢獻甚微。它不斷給社會研究工作制造混亂,使其失去信譽,而且朝著這個方向進一步努力的要求,仍被當作最新的革命性創舉向我們炫耀。如果采用這些創舉,進步的夢想必將迅速破滅。”?應當承認,注重和運用了科學方法的實證研究使得文本制作顯得更加具有科學的屬性,而且這些文本也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微觀的、靜止的、被精心挑選出來的對象的表象。也就是說,具有了科學成果的面目。但是,那僅僅是形式上顯得科學了,實際上并不科學。實證研究的興隆,是在科學的道路必然開拓出的一種研究方式,概因其起點上對價值的排斥而走到了這一步,也就意味著社會科學不再能夠配得上科學的名稱了。科學因為排斥價值而走上了反科學的道路,當實證研究在社會科學領域中泛濫的時候,科學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社會價值。
科學的普遍性價值在于“科學精神”,而不是所謂的方法。方法是具體的,調制混合飼料的方法肯定不適合制作人食用的快餐。人的認識在面對不同的對象時,是需要應用不同的方法的。把研究自然的方法應用于研究社會,雖然偶爾也能取得科學認識,但成功的幾率太小了。可是,就文本制作而言,實證研究向我們展示了什么叫成功,因為那些文本非常容易地找到了發表的刊物。在我們的時代,特別是我們的大學體制,所提出的要求是發表至上,名義上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所追求的是發表而不是科學研究。這就使得制作文本高于科學發現和思維創新,從而使并不做研究的所謂“實證研究”流行了起來。實證研究迎合了大學“不發表就走人”的體制要求,是特定群體的職業生存方式。也就是說,實證研究因為制作文本非常容易而受到了不愿意做科學研究的人的青睞,使他們可以假裝做了研究,并能夠獵獲社會科學家的名頭。
因為大學在社會中發揮的是“引流渠”的作用,即把人引流到社會的各個角落或引到某個“水庫”集中起來,從而使得實證研究的效應外溢,其影響超出了由于大學、科研機構和發表平臺構成的系統邊界。總體看來,一旦超出這個邊界,實證研究的影響也就不會如人想象的那么大,因為社會是有著“自凈化”功能的,對社會無益的東西必然會受到抑制。比如,可以斷定,在2020年,當“新冠病毒”顯現出了大流行的跡象時,美國總統特朗普顯然沒有看過研究機構、社會科學家們制作的那些實證研究報告,他的幾乎所有治國行動都是從“讓美國偉大”的信念中衍生出來的,表現出讓“美國第一”的自演化邏輯。當然,這只是一種典型的反面案例。不過,它卻說明,所有能思想的人都不會完全相信實證研究形成的結論。之所以實證研究所制作的文本能夠經常性地進入決策過程,那是因為官僚制已經將行政部門的人形塑成了機器,至多也是沒有思想的智能機器,因而需要數據輸入才能做功。對于有思想的決策者,實證研究在他面前毫無意義。
“價值”雖然是一個由古典經濟學烘托出來的詞語,卻是由認識論哲學及其科學研究加以推廣的。在很大程度上,屬于一個已經超出了經濟學視野的社會科學概念。不過,價值、意義、功能等詞所表示的內涵往往是很難嚴格區分的,即便認為這些詞具有不同的含義,也必須承認它們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或者說,它們所指示的內容是相互派生和相互支持的。可是,如果我們考察基于相似性思維和分析性思維而形成的兩種不同知識體系的話,則會發現,分析性思維所造就的知識體系在對事物結構的認識是要把握其功能,而基于相似性思維的知識體系則更傾向于宣示事物的意義。
雖然“價值”一詞是由分析性思維創設的,而且分析性思維在人文社會科學的諸多學科中也通過抽象等方式成功地把握了事物的價值,但在分析性思維的形式合理性追求和科學合理性規劃中,價值一直是一種受到排斥的因素。即使必須加以正視的話,也僅僅是在這個科學知識體系的邊緣,才為其保持了一個位置,而在更多的時候,是被作為“功能”一詞的同義語看待的。相反,在相似性思維對意義的追求中,價值的本意卻顯得更加清晰,分析性思維不敢承認、不敢涉及甚至希望加以祛除的許多因素,都會在相似性思維對價值的理解中顯現出來。由此看來,“價值”一詞在相似性思維中將獲得更加豐富、更加完整的內涵。甚至可以認為,價值的問題將在相似性思維所建構起來的知識體系中處于核心地位,是整個知識體系努力去把握和加以建構的基本原則和基本理念。
我們已經指出,分析性思維總是努力透過事物的表象揭示其本質,盡管這是一種錯覺,即不可能達致本質。與分析性思維不同,相似性思維努力在不同事物的表象間建立聯系。在價值的問題上,這兩種思維方式也采取了不同態度。分析性思維在事物表象的層面不承認價值,即使承認某些形式具有功用,也不把這種功用視作價值,而是要求透過事物的表象去揭示價值。所以,在分析性思維對形式合理性的追求中是排斥價值的,將價值看作為“巫魅”。對于相似性思維而言,恰恰是通過在表象間建立聯系的方式去獲得對價值的理解的,或者說,通過在表象間建立聯系的方式而賦予事物以價值。所以,事物的表象本身——分析性思維把這種表象表述為形式——就具有綜合性的價值。既具有知識的價值,也具有審美的價值,還可能具有促進人們開展創造性活動的價值。
總之,相似性思維更適宜于對事物價值的把握。不過,在關于社會治理的思考和建構中,價值問題長期以來一直是個難點。在分析性思維主導了科學研究的情況下,不用說完整地把握社會治理的價值體系,即便是對公平、正義等一些較為基本的價值問題發表意見,也顯得極其困難,總也無法形成共識,更不用說去進行社會治理的實踐安排了。如果我們實現了思維方式的轉變,基于相似性思維去理解和把握社會治理的價值體系,也許就能發現另一種景象。至少,可以避免分析性思維的碎片式的把握價值的做法,轉而在總體性的意義上去理解社會治理的價值,并付諸于行動。
科學的證明邏輯是包含著一種隱蔽價值的,而且這種價值僅僅給予某種肯定的傾向,以某種無形的力量悄悄地排斥著任何懷疑。比如,黑洞的概念被提出后,科學家千方百計地證明那是由恒星坍塌形成的無限致密實體(天體),具有巨大的引力。關于這樣一個純科學的問題,我們顯然是沒有資格去發表意見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可以有另一種思路,那就是在宇宙中存在著一些虛空區域,而物質由于某種壓差而向虛空中流動,即填補了虛空,直到將那個虛空填滿為止。當然,由于科學研究受到了形而上學溯本求源要求的支配,將黑洞解釋為恒星坍塌而成能夠滿足形而上學的要求,如果將其說成是虛空地帶的話,再追問虛空是從何而來,就不能滿足形而上學溯源的要求了。不過,假如科學家接受了我們這個關于黑洞是虛空的假設,是否可以建立相應的數學模型來加以證明?也許是不得而知的。但是,可以相信,如果真的有科學家這樣做了并且取得了成功,那么與證明黑洞的存在一樣,都是受到某種隱蔽價值的支配的。是因為在我們所給定的這個判斷中,已經包含了某種肯定性的隱蔽價值。科學創設了價值這個概念,目的是要將價值與事實區分開來。可是,科學研究活動不可避免地包含著價值并受到價值的影響甚至支配,因而也就會把研究活動中的價值印記留給科學理論,使得科學無法避免價值的糾纏。任何一項科學研究,無論表達了對事實何種程度的重視,在研究工作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悄悄地將某種隱蔽價值帶進來了。
科學研究非常注重運用符號制作文本,特別是那些注重研究方法的科學研究,都把對符號的應用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上。的確,在所有的社會創造物中,狹義的符號(廣義的符號也包括語言)似乎與價值無涉。實則不然。不僅符號會用來指涉價值,甚至可以認為,符號中的價值是滿格的。也許符號中的價值是滿格的,從而決定了符號不僅能夠用來指示那些用語言無法表達的價值,而且符號本身都可以視為價值的符號。符號被廣泛地應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它不僅用來標識某些存在物,而且也用于傳遞思想。在傳遞思想時,符號顯得非常直觀,但又不限制人們的思維,在很大程度上,給予人的思維以廣闊的解釋和想象空間。社會符號象征著無法用邏輯語言表達的那些無法分解的整體,以不充分的方式去表達某種觀念和集體價值,“包括語言、知識、道德、藝術、宗教、法律以及相關的信念和價值在內的文化產品,與符號之間都存在特殊的關系。觀念和集體價值領域直接處于符號的次級層次。符號體現著信念和價值,并充當了參與其中的傳達媒介;符號還有助于被傳達物的意識形態辯護。”?
對于崇尚科學的工業社會而言,符號構成了一種直觀的表現方式。通過這種與邏輯的表達方式不同的表現方式,直接地在“表現”與“表現物”之間建立了聯系,通過領悟而不是理解的途徑把握了觀念和價值。所以,符號的世界構成了工業社會的另一個面相。但是,這不意味著崇尚直覺的時代會更加倚重于符號,相反,作為媒介的符號并沒有出現在人的直覺中。這是因為,“符號、觀念和價值的領域甚至比社會角色和態度的領域更具有非連續性。在符號和被符號化的事物之間,在色彩斑斕、來源不一、效果各異的各種符號之間,存在著真實的裂隙;在觀念和價值之間、各種不同的觀念之間,存在著不連續性;在已被接受的觀念與新觀念之間,存在著中斷;在價值的不同層次之間、不同的價值之間,也存在著非連續性。”?具有合理性的、邏輯的表達方式反映了世界連續性的一面,而符號所代表的表現方式則給了我們世界的非連續性的一面。這就是工業社會“表達的”或“表現的”世界的兩個部分。在全球化、后工業化所指向的社會中,這兩個部分的邊界將被拆除,從而融合了起來。事實上,這種融合本身就是對“邏輯的世界”和“符號的世界”的全面超越。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世界本身就表現出了非連續性,每一項關于這個世界的表現,都是具體的和具有具體的適用性的,這似乎意味著“邏輯的世界”湮滅了。但是,就人的共生共在是一切行動的目的和基本觀念、價值而言,又是具有總體性的,是總體性的價值。當這一價值貫穿于所有行動之中的時候,形式上的非連續性則包含著實質的連續性。
也許人們因為符號的直觀性而認為它所表征的是事實,從科學文本的制作對符號的應用來看,也是將符號表現事實這一點加以默認了。然而實際情況恰恰是,所有的符號與事實間的差異都證明了,它是以隱喻的方式去表征事實的,毋寧說它表征的是所指向的事實之中的價值。不僅是符號,語言的應用在很多情況下也是以隱喻的方式出現的。“由于世界是經由語言作為媒介而得以解釋的,因此我們在形成現實感覺的框架和結構中有著歷史和文化上的特殊方式。這種構架不可避免地涉及隱喻的運用。確實,‘構架’和‘運用’本身就是隱喻,這一隱喻被用來說明我們對很多交流的隱喻品質的理解。”?所有的隱喻都是價值隱喻,盡管在直接的意義上,許多隱喻是指向事實的,但就那個事實不能加以宣示,而是需要通過隱喻的方式去表征,本身就意味著那個事實尚未成為真正的事實,而是以價值形態存在的“事實”。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所理解的世界是我們通過隱喻描述的并通過交流而共有的世界。如果說表達追求清楚明白,那么表現則保留可供解釋的空間,會將大量的隱喻放置在表現之中。所以,在表征事實時,表達的追求與表現的追求是不同的。在人們將表達與科學聯系在一起的時候,表現則成了表征價值的基本途徑。
就世界觀而言,現代科學在其主題下所進行的研究對以前發生的偏頗作出了矯正和調整,這是非常積極的。但是,如果形成了對矯正物的迷信,也許就會走到另一個極端。比如,房屋傾斜了,我們立一棵樁將其支撐起來而不至于塌垮,但這決不意味著就應把原先的支柱撤除掉。事實上,就隱喻在現代科學研究和敘事中一直得到廣泛應用而言,也意味著分析性思維無法完全替代相似性思維。同樣,在相似性思維重新得到了重視的時候,也仍然會對分析性思維的功能給予足夠的肯定。不過,無論我們在何種意義上對分析性思維作出肯定,它排斥價值的一面都需要加以矯正。所以,一旦分析性思維被納入相似性思維之中,為相似性思維所包容的時候,一切對分析性思維的應用,都會表現出對價值的承認。
波普爾希望通過可證偽性命題的提出去為人們確立某種純粹科學的觀念,然而,在社會科學領域中,即使堅持價值中立的原則,也無法制作出純粹科學的理論,更不用說形成可以被檢驗為純粹科學的結論了。當科學研究已經習慣于提出假設和證明假設的時候,即便證明的過程合乎純粹科學的要求,在假設中也是包含著某些價值的,即無法“證偽”。實際上,在波普爾眼中,無論是科學家、科學研究還是科學本身,祛除價值都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無益的。就科學家而言,“我們剝奪科學家的偏袒性一定也會剝奪他的人性,我們抑制或破壞他的價值判斷,也一定會毀壞作為人和作為科學家的他本身……客觀的和‘排除價值判斷’的科學家不是理想的科學家。沒有激情我們會一事無成——在純科學中尤其不行。”?
同樣,對于科學研究來說,“從科學活動中消除科學范圍以外的價值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為,任何一項科學研究都必然會涉及到或關聯著科學以外的趣味。所以,“可能的、重要的和給科學以特色的不是消除科學范圍以外的趣味,而是要區分不屬于對真理的探索的趣味與對真理的純粹科學的趣味。但是,盡管真理是主要的科學價值,它卻不是唯一的價值。關聯性、趣味和種種陳述的意義對于一個純科學問題的情境也是第一位的科學價值;諸如富有成效性、解釋能力、簡單性和準確性等價值亦然。”?所有這些價值,都要求科學研究去承載和進行詮釋。也就是說,科學研究必然面對著“科學的正面的、反面的價值和那些科學范圍以外的正面、反面的價值。盡管不可能把科學工作與科學范圍以外的應用、評價相分離,但與價值范疇的混淆作斗爭,尤其是在真理問題中消除科學范圍以外的評價,是科學批評和科學討論的任務之一”?。
可以認為,在波普爾的眼中,其實根本就沒有純科學。“純科學的純潔性是可能無法實現的理想,但是,它是我們憑借批評不懈地為之奮斗——而且應當為之奮斗——的理想。”?一旦談到理想,就會發現,這個理想也是價值,或者說包含著價值,而且是由科學之外注入的。“我們的動機和我們的純科學的理想,像純粹對真理的探索的理想一樣,深深地固定于科學范圍之外的。”?至此,在科學能否回避和祛除價值的問題上,波普爾給出的結論性意見是,“不僅客觀性與排除價值判斷對個別科學家來說實際上是達不到的,而且客觀性和‘排除價值判斷’本身就是價值。由于排除價值判斷本身是一種價值,因此對無條件的排除價值判斷的要求是自相矛盾的。”?也許波普爾受到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這個概念的啟發,從而在科學主義方面表現出了某種不堅定的狀況,才去謀求科學與價值的辯證理解,即不是極力否定價值。
面對實踐,人們肯定會遇到進行科學判斷還是價值判斷的問題。主張科學判斷的人都宣布價值中立,也許是因為在科學研究活動中價值中立沒有產生直接的消極后果,所以能夠為人們所接受。然而,在實踐中,價值中立是不可能的,即便可能,也會直接地引發消極后果。管理學在價值中立原則下所看到的管理世界是一個被極大地簡化了的抽象世界,雖然根據管理學的方案進行排除、限制而重構的管理世界也能夠反過來證明管理學的科學性,但不可能在一個較長的時間段內不暴露出其缺陷,而且是一些根本性的缺陷。事實上,一個原生態的管理系統是復雜的,“如果不能正確評估信仰、觀念和價值對管理者和管理過程的社會類別的界定以及使之合法化的方式,管理理論和實踐就不能被充分理解。”?
對行動進行科學判斷和價值判斷可以形成不同的結論。一般說來,我們不愿意讓這兩種判斷相互排斥,而是在側重于進行某一種判斷的時候,也同時兼顧另一種判斷。在工業社會,人們對行動的判斷往往傾向于或側重于科學判斷,而價值判斷經常受到忽視。從關于行動的研究在不同領域中的表現來看,在公共領域中,對行動的科學判斷和價值判斷會呈現出側重點上的周期性輪替。在人們注重效率的時候,會更熱衷于對行動的科學判斷;在人們注重公正的時候,則會表現出對行動進行價值判斷的偏好。比較而言,在私人領域中,側重于對行動進行科學判斷的熱情能夠一貫地保持下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科學判斷卻是服務于資本增殖的。在日常生活領域中,人們往往是自然而然地對行動去進行價值判斷,而且于其中明顯地包含著某種道德思維,突出了道德判斷方面的內容,甚至主要表現為道德判斷。
出于對行動的考慮,杜威要求改變康德以來甚或笛卡爾以來的科學傳統,即引入價值的維度,從而“調解自然科學的發現和價值的實效性之間的矛盾”?。根據杜威的設想,“如果人們把他們關于價值的觀念和實踐活動聯系起來而不是和對事先存在的實在的認知聯系著的,那么他們就沒有由于科學發現所產生的那種麻煩了。他們會歡迎那種發現。因為,如果我們明了關于實際存在的條件的結構,這確實會幫助我們去更加恰當地對我們所珍視的和所追求的東西下判斷,這會導致我們采取什么手段去實現這些目的。”?雖然近代以來的科學認識存在著需要范式變革的問題,但其中許多認識成果是可以在變革中保留下來的,只不過這些知識需要在新的合乎于實踐的價值的觀照下作出判斷。特別是它們在實踐中的有效性,是需要在行動中加以檢驗的。
如果知識代表了科學,而我們的行動因為科學所生產出來并提供給我們的知識而顯得無往而不利,那么我們是應當重視這些相對于我們的先驗知識的。但是,在風險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并不存在著天然有效的先驗知識,任何在行動之先而被認為理所當然地具有有效性的知識,都有可能對行動形成誤導,成為行動的束縛或包袱。知識是存在于實踐之中的,反映了實踐中的實際,也必須切合和滿足實踐的需要。認識論的知識來源于實踐又作用于實踐的判斷導致了認識與實踐相分離的觀念,即將知識制作成了脫離實踐而存在的實體或系統,有了相對于實踐的先驗性。這樣做,促進了現代教育體系的生成,并顯現出了這是切實可行的教育模式。但是,單純囿于知識傳承和訓練的教育卻是與實踐相脫離的,致使一代又一代人在接受了教育而后走向實踐的時候,總希望把實踐納入到他們既有的知識框架中去,依據他們所掌握的知識而對實踐的實際進行剪裁。結果,在他們每一次獲得的成功中,在他們一生所取得的成功中,在他們一代又一代人所取得的成功中,源源不斷地生產著社會風險,把人類帶入了風險社會。在某種意義上,將新的現實強行地納入既有的知識體系中,是風險社會生成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們必須廢除認識論的所謂知識來源于實踐又作用于和應用于實踐的格言,我們需要在行動過程中去看待知識。行動中的知識接受效用的檢驗,而這種效用在風險社會中則是為了人的共生共在的效用,人的共生共在就是基礎性的和最高的價值。在此問題上,杜威的觀點是適用的,“如果我們把價值的問題和理智行動的問題結合起來的話,便產生一種完全不同的結果。如果我們認為關于價值的信仰與判斷的實效性是依賴于為它而采取的行動的后果的;如果我們否認了價值和活動能以獲得證明的知識之間所假定的那種聯系,那么對科學與價值的內在聯系仍然發生疑問,則純粹是人為的了。”?在行動中,科學與價值的聯系,既是客觀的,也是構造的,無論是以知識還是觀念的形式出現,都接受行動的效用檢驗。或者說,行動使得科學與價值統一了起來,而且它們與行動也是合一的。“知行合一”中的“知”不僅是科學的知識,也是價值的知識,還是關于科學與價值共同的觀念,它們在行動之中,也是行動的靈魂。
注釋:
①②③[英]艾耶爾等:《哲學中的革命》,李步樓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96頁。
④???[美]約翰·杜威:《確定性的尋求:關于知行關系的研究》,傅統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2、30、30~31、31頁。
⑤⑥⑦⑧[德]卡爾·曼海姆:《重建時代的人與社會:現代社會結構的研究》,張旅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53、154、154、154~155頁。
⑨⑩??[美]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等譯,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115、116、117、117~118頁。
?[英]弗里德里希·A.哈耶克:《科學的反革命:理性濫用之研究》,馮克利譯,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8頁。
??[法]喬治·古爾維奇:《社會時間的頻譜》,朱紅文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5、45~46頁。
??[瑞典]馬茨·阿爾維森、[英]休·維爾莫特:《理解管理:一種批判性的導論》,戴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130、108頁。
???????[英]卡爾·波普爾:《通過知識獲得解放》,范景中等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06~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