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同
2004年4月9日上午,我第一次走入小如先生的門庭。先生接電話開門,顫巍巍的身子骨,頭發全白,面色紅潤,立在樓道里迎候。此情此景,久久難忘。
4月的北京,風沙壓境,柳絮翻飛,從溫度上已不太感覺到南北地區的差異。我4月8日由合肥乘火車抵北京,忙完別的事務后,9日一大早,便和同行的葉老師趕去燕園,在著名的“一塌糊涂(一塔湖圖)”附近轉了轉,然后按約定時間,于當日上午9時許,來到成府路上的北大中關園,循著樓號門牌,找到了43號樓306室小如先生府上。
對于這第一次的拜訪,我抱著十分虔敬而忐忑的心情,從2月14日起,就先后多次電話聯系。小如先生屢以房子小、老伴身體不好等為由相卻,最后礙于“家鄉人”的情面,迫不得已地答應了我的請求。由見面的后果看,這一次的拜訪,的確有幾分冒昧和莽撞。所幸都被小如先生原諒了。
小如先生住的房子是所謂三居室,面積估摸著不過六七十平,水泥地面,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后來得知是80年代初建造的)。一進門左手邊,是書房兼會客室,因為面積太小,書太多,墻的四圍都被書籍占領了,人在里面直可稱“坐擁書城”。書房有個小陽臺,靠陽臺的窗口,放著一張不大的書桌,是小如先生每天寫字作文的地方。抵書櫥放著四把小靠椅,兩兩相對。小如先生把我們引進書房,叫我與他坐東邊兩把,葉老師坐西邊。
落座后小如先生說:“前兩年周一良先生來,坐的就是我這位置,我就坐您現在這位置。”
我接不上話題,便說:“呵呵,憑我的學力,可無法和您晤面交談啊。”
“可是,您大老遠地來,我若不見,那不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說罷一笑。這一笑,使我的忐忑之心一下子平緩了許多。
大概為了給談話確定一個主題,或一個恰當的層次,小如先生問我讀過他什么書。這一問可把我問得難堪了。雖說事先在網上做了一點功課,對小如先生生平事跡也多少了解一些,但家中卻只有一本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的《吳小如自選集》,且并沒有讀完,這對一個學富五車的名教授,實在有些不敬。見我為難,小如先生又問:“您喜歡我哪本書?”我說很想讀那本關于富連成戲班的書。其實也不過是隨口那么一說,因為讀過吳祖光的文章,知道些北京戲院的掌故。他說:“這么說,您也沒看過《吳小如戲曲文錄》。”說著起身到書堆里翻,一邊翻一邊說:“手邊能找到的幾本,都給您看看。”我見他翻出了《吳小如戲曲文錄》《常談一束》《今昔文存》《心影萍蹤》《霞綺隨筆》共五本。他拿著《霞綺隨筆》說:“這是最新出的一本。”又將五本書摞在一起,說:“這都是秀才人情,但愿不是速朽的東西。”
在約定拜訪的時候,我請小如先生就宣紙與中國文化談一談。他說,到時就玉如公的書法藝術聊一聊。顯然,他覺得宣紙與中國文化的題目太大。其實,由于我對書法藝術一竅不通,關于吳玉如先生書法藝術的話題,也根本無法展開。
略略介紹了玉如公生平后,小如先生說:“家嚴一生寢饋‘二王’,兼臨諸家,但從不自詡為書法家。”又說:“受家庭熏陶,我從小開始學寫毛筆字,而且是中規中矩地練習。中間因故停了二十年,但四十歲后,受到一個學生的啟發,又重拾毛筆,堅持了下來,每天都寫一二小時。”又說:“寫字需多讀書,不讀書則無書卷氣,無書卷氣,則墨豬行蚓。”
先生見我似懂非懂,就轉而談讀書。說:“我總結一生的經驗,覺得讀書就是六個字:多讀、熟讀、細讀。”“所謂多讀,就我所從事的古典文學來說,總要把經、史、子、集這四大部類古籍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翻讀一些。就我個人而言,雖然近現代、當代文學不是我的研究范圍,外國文學也不是我的研究范圍,但從20世紀30年代上中學起,直到今天,只要有時間,我總是見縫插針,有系統、無系統地讀一些。”
正談著,葉老師在對面拍起照來。因為房子空間太小,照相機的咔嚓聲不絕于耳。小如先生停下話題,不耐煩地說:“您別老在那咔嚓咔嚓,沒法說話。”這一個不耐煩,不僅叫葉老師尷尬至極,也使我無地自容。事先可沒跟他說要拍什么照片啊。
停止拍攝,小如先生接著談“熟讀”。他說:“那當然是相對的。所謂‘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
又說到“細讀”。“所謂‘細’就是反復鉆研,既要博采眾長,又要獨立思考。”他說:“熟和細都是水磨功夫,不宜急于求成。”
談話間,又有兩三個電話打進來。有個電話好像是約小如先生做一個訪談節目。小如先生說沒時間,給她推薦了一位老師。說著說著,小如先生竟然在電話里發火了。放下電話,生氣地說:“您瞧,竟有這樣的主持人,邀請人家一個大學教授去訪談,竟問人家會不會說普通話!您說像話嗎?”又說:“我才不愛參加什么訪談節目!”
稍微平息了一下,又談做學問。他說:“我晚年論學教書,每以‘傳信、訂訛’為己任。傳信,就是把真的、有用的東西傳下去,一代一代薪火相傳、不使中斷;訂訛,就是考訂求證,糾正謬誤,不使謬種流傳,貽害后人。”“可是,傳己之信易,傳人之信難;訂人之訛易,訂己之訛難。”又說:“做學問的門徑,不外點、線、面。舉例說:一個人讀書,開始讀《唐詩三百首》或者《古文觀止》,這算是面;通讀之后,根據興趣所在,確定某些點,如李白或杜甫;然后再讀李白全集或杜甫全集,考察他們是受誰的影響,又影響了誰,這是線。”
我靜靜地聽著。但一開口就說了錯話。我說:“真遺憾,讀您的書太少。我在網上查閱您的著作,感覺領域很寬,仿佛是‘雜家’。”
“雜家這個詞是貶義詞。”小如先生立即正色道。
我又趕緊認錯似的說:“您對讀書和做學問的總結,成一家之言,很讓我受教。”小如先生聽了,似乎也不太高興。
第一次見小如先生,他的表情和說話的語調,令我感到嚴厲,正如一個魯鈍的小學生初見老師的樣子。
但小如先生的溫和也是極容易感覺到的。他說起“文革”期間到江西鯉魚洲勞動,挑水挑秧,每擔幾十斤,又不會換肩,后來右肩就被弄壞了,左髖也壞了,落下一個老毛病。“去冬今春,身體一直欠佳,右邊肩膀痛,左邊腰胯痛,嚴重影響睡眠。”我問他現在恢復得怎么樣,答曰:“腰痛還沒大好,醫生說了,是勞傷,舊病復發,沒有大礙。”又說:“每天早上,只要天氣好,就到樓下走走,然后在桌前寫一二小時。寫字有好處,一寫字心就平靜了。”
我來的時候給小如先生帶了些三尺宣紙,這是他在電話里事先叮囑的。一般人總以四尺宣為常用,我好奇他為什么要三尺宣。他說:“我為什么托您帶三尺宣紙,原因是,現在一般人家掛條幅不方便了,而我自己寫字的這張桌子也太小,四尺宣也擺不開,所以就用三尺宣寫一點給學生、朋友,自己覺得挺好。”
臨別,小如先生要我拿著那五本書,又特意贈我一幅字,是東坡小令“人間有味是清歡”。他說:“您帶了這么多大包小包的來,我也沒什么送您,這都是秀才人情。”
先生給葉老師也寫了個小條幅,是孟浩然詩“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原來約定談半小時,不意一下就超過了一小時。小如先生送我們至門口,雙手一拱,作了個揖似的,說:“細水長流,多聯系!”
望著他蒼老孱弱的身體,面上流露出的溫和慈祥,我心里竟好一陣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