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軍 安徽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2022 年高考全國乙卷文綜28 題:
維新變法期間,湖南巡撫陳寶箴推行變法改革,但在上《請厘正學術造就人才折》中稱“康有為平日所著《孔子改制考》一書……其徒和之,持之愈堅,失之愈遠,囂然自命,號為‘康學’,而民權平等之說熾矣”,并奏請銷毀《孔子改制考》。這種主張
A.推動了新舊勢力的合流
B.試圖突破“中體西用”束縛
C.有助于減少變法的阻力
D.意在徹底否定變法理論基礎
答案選擇C 項并無爭議,題干材料已經明確“湖南巡撫陳寶箴推行變法改革”,但又上書皇帝“奏請銷毀《孔子改制考》”,認為該書康的信徒“持之愈堅,失之愈遠”會導致“民權平等之說熾矣”。這里不得不提一提當時的歷史背景,“梁啟超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秋來到湖南主持時務學堂后,湖南的維新思潮一下子高漲起來,由此激發了一些矛盾,其中有學術思想的,也有政治思想的”[1]?!昂鲜嘏f勢力因為有王先謙牽頭,氣焰十分高漲。戊戌年四五月份以后,已使新政處于停頓狀態,而新政的領導者陳寶箴的處境,已陷于極端困難之中。他不得已采取了一些妥協措施,例如調閱札記‘自加檢點’,以天熱為由停止南學會的講演,以及打算把《湘報》改名為《湘會報》、遷報館到學會等?!盵2]由此可見,在守舊派和維新派斗爭激烈的背景下,陳寶箴奏請銷毀《孔子改制考》在客觀上有助于緩和政治紛爭,減少變法的阻力。
同時題干材料也清楚表明,陳寶箴在主觀上并不認同康有為的變法思想,主張銷毀該書是怕康的信徒“持之愈堅,失之愈遠”導致“民權平等之說熾矣”,從而引發社會的爭論與動蕩。但筆者所見關于此題的諸多答案解析中均給人一種這樣的誤解——陳寶箴支持康有為的維新變法,奏請銷毀《孔子改制考》的主張是減少變法阻力的一種策略。這種認識是不準確的。筆者認為陳寶箴不支持康有為的維新變法,從以下三個方面可以窺見。
題干已經說得明白,陳寶箴是反對康的“民權平等之說”的,主張銷毀《孔子改制考》。關于為什么反對該書,筆者將《請厘正學術造就人才折》(1898 年7 月12 日)部分摘錄于此,請眾位明鑒:
……及徐考其所以然,則皆由于康有為平日所著《孔子改制考》一書。此書大指推本《春秋公羊傳》及董仲舒《春秋繁露》,近今倡此說者為四川廖平,而康有為益為之推衍考證……其著為此書,據一端之異說,征引西漢以前諸子百家,旁搜曲證,濟之以才辯,以自成其一家之言,其失尚不過穿鑿附會。而會當中弱西強,黔首坐困,意有所激,流為偏宕之辭,遂不覺其傷理而害道。其徒和之,持之愈堅,失之愈遠,囂然自命號為康學,而民權平等之說熾矣。甚或逞其橫議,幾若不知有君臣父子之大防,《改制》一編,遂為舉世所忿疾……可否特降諭旨飭下康有為,即將其所著《孔子改制考》一書板本自行銷毀,既因以正誤息爭,亦藉可知非進德,且使其平日從游之徒,不至咮咮然膠守成說,誤于歧趨。[3]
從此折中不難看出,陳寶箴對該書的思想源流、內容和精神實質作了分析批判,特別是對其造成的社會思想混亂乃至學派紛爭十分擔憂,因此建議光緒皇帝銷毀之。
《孔子改制考》是康有為維新變法的理論支柱之一,始撰于1892 年,1898 年正式刊行。該書把孔子打扮成托古改制的“素王”,以歷史進化論附會公羊學說,提出“三世”學說,認為人類社會是按照“據亂世”“升平世”和“太平世”的順序演變的,以此論證變法維新的必然性。梁啟超說“有為政治上變法維新之主張,實本于此”[4]。
陳寶箴之孫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也曾說:
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先君亦從郭公論文論學,而郭公者,亦頌美西法……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學,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與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 《無邪堂答問》 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據是可知余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5]
可見,陳寶箴承郭嵩燾的變法思想,與從“公羊春秋”中推導出的“孔子改制”之說有著思想淵源的不同。
戊戌維新時期,在清朝統治階級的趨新官僚內部存在著改革的激進派和改革的漸進派。以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嚴復為代表的改革激進派不但主張“援西入儒”,而且主張“速變”“大變”“全變”;以光緒皇帝、孫家鼐、張之洞、陳寶箴為代表的改革漸進派,也稱中體西用派,他們既主張守,也主張變,即守住中國傳統的綱常倫理,又借鑒西方現代的政治、法律制度和生產方式、科學技術。[6]戊戌變法期間,康有為沒有去過湖南,但當梁啟超準備由滬赴湘就任時務學堂總教習時,康有為特意趕到上海,商討“教育之方針”,同時授意譚嗣同“棄官返湘”開展“自立民權”活動。對于康門師徒在滬聚議教育方針之事,康徒狄楚青回憶說:
任公于丁酉冬月將往湖南任時務學堂時,與同人等商進行之宗旨:一漸進法;二急進法;三以立憲為本位;四以徹底改革,洞開民智,以種族革命為本位。當時任公極力主張第二第四兩種宗旨。其時南海聞任公之將往湘也,亦來滬商教育之方針。南海沉吟數日,對于宗旨亦無異詞。所以同行之教員如韓樹園、葉湘南、歐榘甲皆一律本此宗旨。[7]
可見,梁啟超“極力主張第二第四兩種宗旨”得到康有為默許,康門弟子在時務學堂的激進方針是早有預謀的。光緒二十三年十月時務學堂開課;十一月,譚嗣同稟請開南學會,戊戌二月一日南學會即開講;二月十五日《湘報》開始出報。由于譚、梁的活動是在康有為的指導下展開的,其變法的路徑也是遵循著“康學”所闡發的理論進行的,因此其各種宣傳便帶有明顯的康有為的印跡,即“公羊”變法理論、“孔子改制”說、“保種保教”、改朔易服等。[8]時務學堂建校之初,以中學為本,兼采西學之長,目的在“推廣工藝”。后來梁啟超所訂的時務學堂章程、學約和教學計劃以“政學”為主、“藝學”為輔,使時務學堂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變化。[9]“康黨”在學堂、學會、學報的激進言論激起了守舊派和部分維新派的反對。陳寶箴等人發現譚、梁的維新過于依附“康學”而又過于激進時,便不再聽之任之?!断鎴蟆吠?D,時務學堂更換總辦、教習,正是陳寶箴為弱化湖南新政中的“康學”因素而采取的措施。
陳寶箴治學受朱熹、王陽明等理學和心學的影響較大,兼采事功學派陳亮、葉適和王夫之、魏禧等經世致用思想。光緒七年(1881),陳寶箴在河北道創辦致用精舍,倡導讀書人明體達用、學以致用。其所編著的《河北致用精舍課士錄》是為培養人才而作的講義,其中的《說學》一文較好表達了陳寶箴的思想:
諸行省經學精舍多以校經、詁經為名,于經學亦不為無功,顧仆之目以“致用”者,欲諸君就前人已經校詁之書,為明體達用之學,知當務之為急耳。[10]
可知,他創辦致用精舍的目的是為國家培養有用的人才,不以經書校讎訓詁為重,而以明體達用為本。他的這種知時達變、與時俱進的思想在治湘新政中表現得最為突出。
1895年陳寶箴主政湖南。光緒二十三年(1897),學政江標改革省城校經書院,創立方言、算學、輿地等學會,陳寶箴大力支持;該書院創辦的《湘學報》介紹歐美國家社會狀況和傳播科學知識,陳寶箴尤為贊賞;光緒二十二年(1896),寶善成機器制造局主持者熊希齡等建議“在局內開設學堂,推廣工藝”,陳寶箴欣然命名“時務學堂”;由譚嗣同領銜的南學會開講第一期,陳寶箴出席并作了演說。陳寶箴“力行新政,開湖南全省學堂,設警察署,開南學會,開礦,行內河輪船,興全省工藝,勇猛精銳,在湖南一年有余,全省移風”[11]??墒?,康黨的新政一旦脫離了“中體”的范疇,陳寶箴就立即按下了暫停鍵。不僅整頓停辦學堂、學會、學報,更與光緒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七日(1898 年7 月12日),上奏《請厘正學術造就人才折》,奏請銷毀《孔子改制考》。八月初七日(9 月22 日),陳寶箴委托總理衙門上奏光緒帝,建議召張之洞進京主事:“竊見湖廣總督張之洞,忠勤識略,久為圣明所洞鑒。其于中外古今利病得失,講求至為精審……似宜特旨迅召入都,贊助新政各事務?!盵12]很顯然,陳寶箴更認同張之洞的改革主張。
1898 年4 月張之洞撰寫《勸學篇》,其寫作的原委:“自乙未后,外患日亟,而士大夫頑固益深。戊戌春,僉壬伺隙,邪說遂張,乃著《勸學篇》上下卷以辟之。大抵會通中西,權衡新舊?!睆堉磳憽秳駥W篇》意在兩線作戰,一方面批評保守派的“守舊”“不知通”,另一方面批評維新派的“菲薄名教”“不知本”。他企圖在保守派和維新派的主張之間尋找第三條路——“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不使偏廢”。誠如張之洞的幕僚辜鴻銘所言,張在戊戌間新舊兩派即將攤牌的關口作《勸學篇》,目的在“絕康梁并謝天下耳”。[13]
由以上觀之,陳寶箴勇于推行新政改革,但并不認同康有為的變法思想和激進主張。他明體達用的經世致用思想還跳不出“中體西用”的窠臼。
2022 年高考全國文綜乙卷28 題出題是比較嚴謹的,符合歷史事實。在解讀該題過程中筆者也得到一些啟示:其一,教師在講題過程中應該抱有嚴謹的態度,向學生解釋歷史時傳達信息要準確;其二,高考題是教學的靶標,提醒教師在課堂教學中不能一味照本宣科,總在歷史概念上打轉轉,忽視了歷史的真實性、復雜性和看待歷史的辯證性、全面性,例如課本中的“維新變法”只涉及到康梁的維新思想和戊戌變法,對陳寶箴幾乎沒有涉及。如果教師不在課堂中補充維新變法的前因后果、守舊和改革派的明爭暗斗,學生就感受不到社會變革的復雜性和曲折性;其三,“三新”背景下對歷史教學有著更高的要求,每位歷史教師必須努力提高自己的專業素養,把自己打造成學者型、專家型的教師,方能在新一輪教改的大潮中立于不敗之地。
【注釋】
[1]茅海建:《張之洞與陳寶箴的交誼及湖南維新運動》,《中華文史論叢》2011 年第3 期,第290 頁。
[2]劉夢溪:《湖南新政在戊戌之年的機遇與挫折》,《中國文化》2018 年第2 期,第114 頁。
[3]陳寶箴:《請厘正學術造就人才折》,《戊戌變法》(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3 年,第357—359 頁。
[4]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57 頁。
[5]陳寅?。骸蹲x吳其昌撰 〈梁啟超傳〉書后》,《陳寅恪集·寒柳堂集》,上海:三聯書店,2001 年,第167 頁。
[6]江中孝:《戊戌維新時期湖南新舊沖突探析》,《廣東社會科學》2008 年第3 期,第130 頁。
[7]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 頁。
[8]賈小葉:《“康學”與湖南的維新運動——兼論湖南維新變法的不同路徑》,載于論文集《中國近代史上的激進與保守》,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年,第400 頁。
[9]胡迎建:《陳寶箴學術思想述評》,《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6 期,第112 頁。
[10]汪叔子、張求會:《陳寶箴集》,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1882—1883 頁。
[11]轉引自茅海建:《康有為一派對陳寶箴父子政治態度的誤解與夸張》,《社會科學》2013 年第8 期,第152 頁。
[12]許同莘:《張文襄公年譜》,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 年,第122 頁。
[13]馮天瑜、姜海龍:《張之洞〈勸學篇〉》,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第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