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經濟地理學與相關多樣性研究述評

文/王文博（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一、演化經濟地理學介紹

演化經濟地理學是近年來興起的經濟地理學研究的分支，主要是從演化的視角進行經濟地理的研究與探討，將經濟發展情況與區位因素納入同一研究框架，同時使用類似生物演變發展的思路研究經濟與產業在特定區域內與區域間發展的規律。演化經濟地理這一新興的研究思路自20世紀80年代就以開始出現，很多學者都在各自嘗試探索這一新興的領域，但一直沒有形成完整的學科范式表達，直到2006年在劍橋大學舉辦的演化經濟地理學專題研討會上，演化經濟地理學才正式被提出。

與傳統的主流經濟學理論相比較，演化經濟地理學不強調經典的均衡思想，而是認為經濟主體在長期發展中是一直處于動態演化過程中的，在演化過程中經濟主體自身與環境、制度和大量歷史事件共同演變相互影響，最終決定了經濟發展的特定軌跡。在發展過程中，經濟主體內生性的從內部自我演變，同時不斷與環境制度等外部因素相適應，在這個過程中，創新與知識主導了整個演變與轉型的發生，并占據核心地位，使經濟主體的演化過程周而復始的運轉。

在目前的演化經濟地理學研究中，形成了三個基本的研究范式，分別是廣義達爾文主義方法、復雜性研究方法與路徑依賴理論，三個方法支撐起了演化經濟地理學基本的研究體系，并被不斷完善。廣義達爾文主義方法的思想來源于現代生物學種群演化的概念，將類似群體演化的思想帶入經濟學研究中，把多樣化和適應性納入經濟學研究的考量范圍，對經濟個體之間互相影響互相適應從而促進經濟系統轉型的規律進行研究，從動態的視角解釋經濟系統。復雜性方法來源于近年來關備受關注的復雜科學領域。從復雜科學的視角來看，經濟系統就是一個龐大的復雜系統，系統內部不斷互相作用、互相適應，無法用簡單的線性思路抽象出模型來分別對單個影響因素進行研究，而是應該將經濟體看作一個復雜系統，用系統科學的思想加以分析研究。路徑依賴的思想是演化經濟地理學中最常用也是最成熟的研究方法。在路徑依賴理論中，區域的產業和經濟狀況和區域內部企業個體的發展是一個協同動態演進的過程，在此過程中，無論是微觀的企業或經濟個體還是區域產業群的發展，都是依據歷史積累的生產要素以及生產能力，結合當前所處經濟社會環境做出對未來的發展路徑規劃，在此過程中環境塑造區域經濟發展，區域經濟發展狀況也同時適應并改變環境。路徑依賴的存在可能對區域產業有積極促進作用，但也可能成為創新發展的阻礙，導致區域路徑鎖閉。如何理解路徑依賴影響區域發展的機制，從而指導區域產業發展，是演化經濟地理學中一個重要的課題。

二、多樣化發展與相關多樣性

在演化經濟地理學研究中，多樣化與相關性研究是解釋區域產業長期發展的一個重要角度。經濟理論中關于產業多樣化的研究由來已久，學者通過實證研究發現區域產業發展的不同模式對長期產業演進存在顯著影響，并將區域產業發展的路徑選擇歸納為兩方面：專業化發展的道路和多樣化發展的道路。目前的研究顯示，專業化發展戰略之下，區域生產要素可以有效集中配置，配合區域的專業化造成的制度優勢能夠促進區域產業在短時間內實現高速發展，產生領先其他鄰近經濟體的產業優勢；但同時由于專業化的產業發展戰略，區域經濟環境會出現單一產業化的路徑依賴，長期來看，在單一產業發展出現瓶頸時期區域產業發展易出現路徑鎖閉現象，優勢產業無法繼續實現高速發展，而路徑依賴造成的區域路徑鎖閉又使區域內其他產業發展受到傳統優勢產業擠壓，新興產業發展空間狹小，無法實現產業轉型升級，最終出現經濟發展停滯。而多樣化發展戰略著重培育區域產業的多樣化與長期創新能力，在長期能夠實現多樣化的產業基礎共同發展，多樣化的生產部門形成良性合作交流，優勢互補，提升區域整體生產能力；在長期經濟發展中，產業多樣化發展也能顯著提高區域經濟韌性，因為存在多樣化的產業結構，產業間關聯性較弱，面對外來沖擊時區域存在的多樣化產業結構能夠形成較強的區域抵抗能力和恢復能力，快速擺脫沖擊造成的影響。但多樣化發展的缺陷在于無法將區域資源要素與產業政策工具集中使用，無法在短期形成產業競爭優勢，帶動經濟發展，對區域短期的經濟增長作用不顯著。

對于專業化發展和多樣化發展的討論，Frenken提出了相關多樣性的概念。他結合專業化發展與多樣化發展的思路，認為對于區域經濟與產業發展，既需要相對專業化的產業發展模式來保證共同知識在相近產業的擴散和快速應用，也需要保持一定的多樣化發展特點來促進產業間的知識與技術互補，同時保障產業創新發展的可能性，因此提出區域產業的相關多樣性這一概念用以刻畫區域產業在保持一定知識鄰近和技術臨近的情況下的多樣化水平。[1]產業相關多向性的思想是指在區域產業發展的過程中既需要保持一定的專業化發展水平，以確定區域產業戰略的基本方向，集中發展某一產業方向，確保政策工具效率和資源配置效率最優化，保持一定的產業發展速度與經濟增長速度；同時在產業發展大方向不變的情況下盡可能擴大產業多樣化水平，為跨行業間的知識擴散與知識溢出提供生存環境，為產業創新與轉型發展打下基礎。產業相關多樣性的提出應用了一部分認知科學的原理，基于“認知鄰近”與“接收范圍”的概念而提出。演化經濟地理學認為，不同企業與經濟個體由于自身知識能力不同，導致對新知識的接受與應用能力也不盡相同，每個個體都有自身有限的認知范圍，超出認知范圍的知識即使獲取到了也無法吸收應用至自身生產行為中。比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企業，即使業務來往合作密切，也無法從對方的生產經驗中獲得有用的新知，只因為兩者業務距離太遠，兩者的知識接受范圍沒有出現交集，知識擴散無法在交流合作中出現。但企業間的知識溢出效應要求企業個體的知識能力也不能相距太近，企業生產能力不能太過相似，這樣的話企業間交流由于兩者的知識范圍過于相似，無法出現有效的新知，導致知識溢出效應不顯著，被稱為“認知鎖閉”。簡而言之，“認知鄰近”理論告訴我們，區域產業間知識溢出效應的有效性取決于產業間的鄰近程度，鄰近程度過高或過低都會影響知識溢出效應的顯著性。

三、相關多樣性與知識溢出外部性

針對區域產業專業化與多樣化發展的影響，經濟地理學家認為不同的產業發展模式差異的核心在于不同的產業集聚特征造成的知識溢出效應不同，而產業集聚帶來的知識溢出效應目前總結為三種不同的外部性渠道影響區域知識擴散與創新能力，分別是MAR外部性、Jacobs外部性與Porter外部性。三種產業集聚外部性的提出代表了三種不同的區域產業發展的思想，對于產業集聚與知識溢出效應促進區域經濟增長與產業創新發展的機制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在傳統的區域發展模式討論中，專業化發展與多樣化發展是對立起來的，通過不同的外部性機制影響區域產業創新發展，但相關多向性概念的出現將不同的外部性作用渠道結合起來，認為區域產業創新發展的過程中同時存在不同的知識溢出效應外部性影響產業創新與知識擴散，而不同類型外部性的強弱與相關多樣性水平大小、區域發展水平和區域發展環境等因素有關。因此對于區域產業創新效率與區域產業轉型升級的相關研究來說，相關多樣性與知識溢出外部性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來推進區域產業發展內在機制的量化研究。

（一）MAR外部性

關于MAR外部性，其全稱為Marshall-Arrow-Romer外部性，由Marshall最先提出，后經Arrow與Romer進一步研究完善而得名。MAR外部性又稱為本地化經濟，主要關注區域產業的集聚與專業化對區域產業的發展影響，認為區域產業發展的專業化與相關化能對區域經濟發展與產業發展起到較強的促進作用[2]。首先，Marshall等認為產業的區域性集聚能夠促進產業間的知識傳播與流動，這是因為區域的專業化能夠導致大量相似的企業在同一區域集聚，企業的知識與技術創新能夠以更快的速率在區域不同企業與創新主體之間傳播，并且由于區域企業主體知識結構相似程度較高，新發現的知識與技能能夠更快地融入現有產業知識體系，因此在專業化范圍內部的企業能夠更好地利用區域特有的專業化知識，從而在知識應用層面促進區域產業創新發展。其次，區域產業專業化導致的外部性還體現在區域產業發展環境適應性與配套產業共享方面。區域產業的專業化發展不是孤立的產業選擇問題，產業群的發展與區域的政治、經濟、文化和政府產業政策是一個互相配合、互相適應的動態過程，而在此過程中區域的產業專業化是大量企業個體與企業發展環境動態演化與發展的過程。區域專業化的結果背后是區域產業與環境相適應，產業群發展反向影響區域環境向適應特定產業發展的方向演化，最終導致的結果是區域產業環境與配套產業更加適應特定產業發展，從而進一步增強特定區域特定產業的專業化發展。

（二）Jacobs外部性

Jacobs外部性由Jacobs在1969年提出。Jacobs認為區域產業的多樣化集聚與發展能夠更好地促進區域經濟增長與產業創新，被稱為Jacobs外部性，又稱為城市化經濟。Jacobs外部性的核心思想是區域產業的多樣性是知識多樣性的源泉，也是創新能力的源泉，只有區域具備足夠的多樣化基礎，才能夠在互相交流與碰撞中產生新的知識，最終實現區域產業的長期創新發展[3]。與MAR外部性理論相比較，MAR外部性與Jacobs外部性都認為對于區域產業創新來說區域間的企業集聚與交流能夠導致知識溢出的出現，而知識溢出效應導致的知識與技術創新是區域產業發展的核心動力；但二者對于知識流動與知識溢出的作用機制有不同的見解。MAR外部性理論認為區域產業的知識溢出更多地出現在相似企業集群的內部，產業內的企業由于高效的交流合作促成了知識的快速傳播與知識溢出以及區域制度成本、交易成本的下降，帶動了整個產業的創新效率提高，進而促進了區域產業高速發展。而Jacobs外部性理論認為區域內多樣化的產業分布是知識交流與知識溢出加速的主要動力，多樣化的企業個體在區域內集聚能夠促進跨產業的知識交流與知識溢出，多樣化的知識互相碰撞組合產生更復雜的知識，從而促進整個區域的知識創新效率提高；除此之外，在資源稟賦與資源配置方面，區域產業多樣化發展能夠起到區域內部資源高效配置的作用，發揮不同企業不同產業的特點，達到共同發展，合作多贏的局面，提高區域產業發展的水平。本質上看，MAR外部性與Jacobs外部性分歧主要在于知識溢出的機制與方式上，爭論的焦點在于專業化帶來的產業內知識擴散與知識溢出效應與多樣化帶來的產業間知識擴散與知識溢出效應對區域創新效率來說效果孰輕孰重的問題。而大量實證研究表明，MAR外部性與Jacobs外部性并不是嚴格對立的兩種理論，區域產業發展毫無疑問不可能完全實現產業專業化發展，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化的多樣化發展，而是區域產業發展選擇的相對傾向不同，在此基礎上，不同區域產業發展所表現的MAR外部性與Jacobs外部性并不相同。另外，對于不同發展階段與不同發展條件下的區域來說，MAR外部性與Jacobs外部性的表現影響強弱也不盡相同，在不同時期與不同環境下，MAR外部性與Jacobs外部性所帶來的區域創新效率的提高并不能一概而論，需要更具體的分析。

（三）Porter外部性

Porter對產業集聚與創新發展的外部性也進行了探討，認為專業化發展帶來的產業內競爭能夠有效促進區域產業發展，被稱為Porter外部性。與MAR外部性觀點類似，Porter外部性的思想認為專業化的產業集聚會帶來區域產業升級與創新發展，但不同的是，Porter認為區域專業化帶來的產業內部知識溢出并不是主要來自于企業合作與交流，而是主要來自于企業間競爭[4]。區域專業化內部的高度同質化競爭才是區域創新發展的動力源泉。由于區域產業的專業化發展，區域內部企業主體會逐漸趨向于同質化競爭，各個企業之間因為競爭和學習導致產品工藝高度成熟，產品同質化出現，此時區域產業由于同質化競爭的存在，企業個體為爭取更大的利潤空間會采取類似完全競爭市場的市場化競爭行為，如整合資源、壓低成本同時盡可能降低價格從而取得競爭優勢，這樣的競爭在區域層面會不斷提高區域產業的競爭力；與此同時為了擺脫同質化競爭與價格戰的市場困境，每個企業主體都會不斷追求提高生產能力與工業水平，自發性的進行創新研發與投入，并且積極推動自身產品升級，淘汰老舊產品，倒逼自身進行生產結構優化，最終建立新的市場優勢。從區域產業層面來看，區域產業內部競爭最終能夠引發區域產業創新與研發投入水平，內生性的提高區域創新能力與知識溢出水平，最終提高整個企業創新效率，促進區域產業創新發展。

四、結語

演化經濟地理學作為一支新興的經濟地理研究學派，給區域經濟產業研究提供了一個基于演化思路的全新研究視角，而其中的相關多樣性理論能夠結合傳統的專業化與多樣化發展模式觀念，從不同的產業集聚外部性渠道解釋創新發展對區域產業發展的影響，從知識溢出效應的角度對區域產業結構發展規劃提供新的思路，在中國經濟邁入高質量發展的今天，為我國的區域產業創新發展提供參考。

相關鏈接

演化經濟地理學是一種基于生物學類比的經濟地理學思潮，演化經濟地理學還處于孕育階段，尚未形成具有明確理論和概念范式的“演化經濟地理學”，演化經濟地理學作為一個最新的發展方向，與制度主義經濟地理學有高度相關性。

演化經濟地理學認為，企業的競爭是基于它們的知識、管理和能力，而這些東西是在過去并在特定環境中形成的，因而是其他企業難以模仿的。經濟活動的空間集聚并非是基于企業和消費者的理性區位決策，而是地方化知識歷史積累的結果；學習、路徑依賴和慣例的演化，是理解技術創新和區域競爭力的基礎。因此，演化經濟地理學非常關注企業的學習（知識生產）和知識轉移擴散的動態過程，以及制度、地理集聚在其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