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妮 江作蘇
習近平總書記將新聞學列入在我國社會科學中具有支撐作用的學科,這對新聞學的學術地位與社會作用作了充分肯定。當前,整個世界前所未有的互聯互通,新聞學的話語整合對象早已越過了傳統邊界,而瀚漫的場域和變動的態勢使得學科的自我再建構變得必要。首先是話語體系有著觀念進化的明顯征候。媒介技術的進步推動著媒介生態環境的變革,產生了許多新概念、新表達和新特點,挑戰著傳統新聞話語的解釋能力和融通能力。新聞學學科在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過程中,需要具有原創性和時代性。當然,話語體系的觀念進化也需要溯源,探尋中國特色新聞話語體系的思想理論依據和文化淵源。
我國處于社會轉型發展期,與之匹配的新聞學要建立起自己的學科體系和學術體系,基礎的工作是首先要構建起本學科的話語體系。這是因為,新聞學是一門基于實踐的科學,這種實踐方式是以話語,包括多媒體話語與學術話語,與客觀世界應答,也用話語與社會人進行溝通。因此,話語基礎厘定需要有動態取向的意向,而難點也在于社會轉型變動之中的話語表達,有著諸多觀念不確定的特征。
我國社會轉型含有復雜的國情、社情和民情。作為話語語料,復雜性既為新聞學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形態,也提出了諸多認識上的挑戰。就總體而言,我國社會科學多個學科均處于對社會轉型“尚未形成清晰有效的知識積累,在很多核心問題認識上的學術脈絡還不夠清晰可見”[1]的階段,這個判斷與新聞學的學科現狀也大體相符。
新聞學話語體系的觀念厘清,需要面對的有三個領域,一是官方,即傳統的主流輿論場;二是以互聯網為平臺的民間輿論場;三是國際信息場。而這三個領域共處的當代宏觀背景,是作為最大不確定性的網絡技術發展與技術賦權。對于這種基本背景框架和社會轉型的認知,由于現象的宏大與浩瀚,新聞學思考的問題經常處于焦點難以集聚,集聚亦難以形成穩定學術知識積累的“非穩態”之中,當然也就不易形成理論積淀,甚至與實踐脫節,產生知識失效。這種非穩態的知識結構對新聞學的支撐作用就難以盡如人意。
重視對新聞學話語體系的認識,邏輯含義也就是關注新聞學學術的本質,集中于對新聞學知識如何獲取、如何轉化為再實踐的參照坐標之認識,而不是窄化于對新聞業本體的具體操作、反映式的策論、術論等技術形式,這就需要厘清如何理解新聞學的本質,以及轉化為學理知識的途徑。
學者鄭永年在論及中國改革開放40年經驗時認為:“中國共產黨的成功就在于其對秩序和發展之間關系的關切?!盵2]作為中國改革開放事業發聲的平臺,新聞媒介曾經起到開展“真理標準討論”的先聲作用,亦為在關鍵時刻成為“東方風來”的春訊吹拂者。這些功能的發揮并不是個人靈光一閃的智慧體現,而是新聞人對中國社會發展巨大責任感驅動下的職業反應。
新聞學話語在概括與表述這些重大現象級事件時,學理的呈現力未現,尚還停留在對過程的感性描述層面,至多從政治學角度給以某些意義性的概括。但是就新聞學本身而言,這些重大新聞行為在本學科的發展上,具有什么樣的規律性定位,目前還沒有適當的學理性話語表述。這種狀態,使得學界與業界都還停留在對少數新聞“高人”的期待這樣一種感性階段,而對節點性時期如何產生具有節點性作品的規律,則缺乏深入的規律認識。因此,自覺的、有理性的新聞行為選項就不易生成。
由話語體系入手,進而完善學科的結構,也就是相較于一般學科的“史—論—術”陣列,呈現話語體系在新聞學科中的基礎托底作用。這種宏觀觀念的構建,對于學科地位的確立有著根本性意義。
歸納歷史與當下的新聞現象,可以得出“傳播即涉倫理”的觀點,[3]這個觀點的邏輯脫胎于“媒介即信息”的邏輯方式。從新聞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發展史來看,主張“信念倫理”還是主張“責任倫理”,一直是新聞學術話語內涵的分歧點。由韋伯而始主張的責任倫理觀點,雖然對于蘊育了現代化的物欲社會具有批判性的劃時代意義,[4]但也并沒有終結唯信念倫理至上的思潮在當代的多場景再現。否則,“后真相”一類的違背應然性的話語現象,就不會成為一種實然性的廣泛媒介存在。
話語體系是一種文化的表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積淀為新聞話語體系的建構提供了豐富的文化基礎和倫理底蘊。中國傳統的“載道”文化倫理,系中國新聞學垂直的文化統合傳統。在當下的世界格局當中,“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國家倫理主張的體現,它從倫理角度轉釋了一種各國皆能接受的“大同”意蘊,已被寫入聯合國相關文件,[5]也是中國在向國際提供各類公共產品時的基本倫理出發點。
在新聞學的話語體系當中,當代要素最明顯的部分,莫過于傳播話語倫理轉移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基點上,這不僅因為新聞倫理是國家倫理的延伸,更是因為這個國家倫理的邏輯并非建立于假言判斷(Hypothetical judgment)之上,語義方面有兩個特點,即,對內不具有對國內任何階層的排斥性;對外不具有對世界上任何國別的排斥性。這與“階級”“陣營”“三個世界”的傳統分野觀迥然不同,具有全包容和托底性特征。
因此,在中國社會轉型與世界發生全球化與逆全球化兩種潮流并存時期,如何面對矛盾與沖突,以新聞話語的方式促進關系和諧,至少是和平相處,新聞學似可參考中國社會學者的觀點——“以‘和諧高于正義’的理念來范導和適當構建公共理性所設立的社會性道德和法律規范,這是今后理論上和實踐中的重要課題”,[6]這樣的觀點,如果列為新聞學的話語擴展范疇,那么新聞學話語體系就有了具體的落地之處,產生若干次級話語包和話語群。實際上,社會學者的此類觀點,我國新聞界在國際新聞報道方面已運用多年,并于新聞話語中始終貫穿著“和”字,這一主張無論在近年的抗疫或是局部戰爭報道中都得到應用。問題是,作為學科話語體系不能只對個案發聲,而需要以一種學理性的方式來表達媒介行為的倫理與邏輯出發點。
當推動新聞學發揮“支撐化”作用的進程時,必須思考有利于學術知識積累的話語體系,以及反映在話語體系之中的邏輯,以利于從操作經驗上升到理性認識,再到理論體系構建的開放型學術框架。我們迫切需要形成體現新聞理想且有向心力的學術共識,以及憑借這些學術共識,形成既能反映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的實踐,又能提供具有遠見的學術理論工具的學術共同體。
19至20世紀,歐美國家在科學技術、經濟制度等方面推進的創新,促成了物質精神財富的大量增長,西方借此竭力證明自身的卓越,而其他文明的價值則被邊緣化和誤讀。包括新聞學在內的西方學術話語,西學東漸中多被我們接納,盡管其正面作用并未被我們否認,但自我學術建構也借此而延緩。當下之時,提出建立中國新聞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的命題,一方面體現著中國的價值和立場,另一方面又能為世界所共享,有著中國特色的學術意圖,與時代和國情趨勢相符。
中國新聞學的學術融通性,需要注重話語體系的對象性建構,這是因為新聞學致力于傳播和解釋存在于經濟、社會、文化中的真相,揭示這些真相與人的思想行為中的一般規律。通過其獨特的居于十字路口的學科地位,吸收其他社會科學的科學方法和理論,在增進學科知識進而支撐我國新聞事業方面,迫切需要取得實實在在的進展。
當然,過分依賴于其他學科也容易丟失新聞學自身的獨立性。在其他學科不斷蠶食和進占新聞學知識領域的態勢下,新聞學應該具有相當的危機感??梢哉f,目前作為本體,新聞事業這個“自在之物”相當繁茂;但在如何作學術性表達,使其更好成為“自為之物”的方面卻顯蒼白。獨立的學術性解釋與表達,事涉作為“自為”之物追求的權利,也決定著新聞學將來是否會成為其他學科從屬的命運。
“中國特色新聞學”這一命題,需要堅持學科融合和中外融通。因此,它不應成為封閉型學術圈層的旨歸。相反,應該推進新聞學研究更加科學化和普適化,以期在開放的話語環境中,不僅接受一國而是國際化的效果檢驗,且上升到一般理論高度,為世界新聞學發展作出貢獻。
新聞學的知識話語生產,客觀上具有全場域的特點,作為知識升華的觀念不能分“你的”“我的”,而要“整合你我”。我們在新聞理論上已有相當開放的境界,例如迅速接納了外來的“后真相”一類的揭示性觀點。但僅就“后真相”而言,這并不是學術觀點停滯之處,中國新聞學能不能沿續“后真相”命題,揭示出某些“真相后”的知識話語呢?這是新聞學可以與世界進行交流和對話的契合點,也關系到我們從目前向世界講述自己故事的階段,如何上升到能與世界分享故事相關的公共理性,這是新聞學應有合理預期。
一個學科的發展如果不直面矛盾與問題,就不會有緊迫性和責任感。當下中國的社會轉型與全球現代性危機及價值多元化緊密關聯。因此,新聞學要想為新聞生產提供堅實的邏輯支持和共識基礎,就要破除“思維失效”的焦慮,釋放學科的想象力和話語能力,切實提升新聞生產與觀念生產的綜合能力。
以往在新聞學的話語體系中,從來沒有過讓算法語言支配新聞行為的邏輯存身之處。但是在媒體融合已成為常態的當下,算法參與新聞業務過程已成為了普遍現象。而且野蠻生長的算法新聞,有著自己的行為邏輯。[7]
新聞學是不是要給算法全面介入采、寫、編、發的人工智能新聞行為,留下行為地位和學術話語空間?這其實已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不管傳統新聞學承認不承認,它已經大量存在,而且人工智能已為越來越多的傳統主流媒體所運用。在2018年俄羅斯足球世界杯體育報道中,Magic智能平臺在賽期生產了37581條賽事短視頻新聞,最快產生時間6秒;[8]北京冬奧會期間的信息分發,則實現了更高水平的實時、多媒、高質特點。而具有洞察性的深度報道過去是人的專屬領域,現在也已經大量由機器在傳播實踐中所為。
因此,新聞學在自己的學術性話語表達中,需要系統性地回答和闡述兩類基本問題:
第一,人機關系的主體性在什么條件下轉換,也就是誰支配誰?何時、何限度轉換支配?這涉及傳統的責任觀,主體性問題。我國已有業界負責人公開宣布了某些時候人機主輔關系的轉換:“機器人抓取內容,輔之以人工干預的方式,實現個性化推送?!盵9]傳統新聞話語中有“守土有責”這一類話語,不僅是新聞的時空與地域覆蓋的問題,更是一個職業責任的問題。那么在傳感器、物聯網快速普及的新聞信息場域內,是不是要在新聞學的體系當中,在“守土有責”之外,留下關于“布網有責”“算法到位”這樣的人機融合式話語空間呢?當然,這類話語的邏輯前提是要“用網有術”,否則沒有專業知識保障的責任只是一種學術上的假設性表達。
第二,行為倫理方面,新聞人原創的知識生產,與機器的數字化智能化生產,二者的結合關系有沒有尺度?換句話說,像“腳板底下出新聞”“現場目擊為準”這樣的傳統話語所表達的新聞行為標準,與傳感器和攝像頭傳遞的數字化直觀真實之間,肯定不是替代關系,但是作為作品的原創資源,轉化的方式即使不涉及著作權,也有一個倫理方面的問題。隨著圖像識別、聲紋識別、人臉識別、大數據搜索技術的全面介入,新聞界發布的現場報道中,是不是都需要說明是肉眼“目擊”,還是屏幕“直擊”,或是“機器采集”?
如果新聞學要真正起到具有支撐作用,其話語必須觀照“互聯網這個最大的不確定性”時代的新聞業全行業的焦慮,有機地將已經發生變異的新聞生產規律納入可以討論的學術話語范疇,否則就會自外于已然成林的媒介新生態,孤木難支。在這方面,來自業界、學界的人士作了坦白式的陳述——“只有數據可以發現深藏的、深刻的新聞事實;數據分析有助新文本的生成”[10]“缺少自主可控的平臺,很難掌握話語權和競爭優勢”[11]“主流媒體采納的技術多是內容生產技術,在人工智能算法、內容精準分發等方面存在短板”[12],這些現象造成了“傳統媒體內容越做越好,商業性平臺卻越做越大”的現實生態。
新聞學其下還有新聞采訪學、新聞編輯學等亞學科,為了對這些亞學科進行學理性的觀照,我們需要在作為頂層設計的新聞學這個層次,留下與人工智能、算法新聞這些新興現象對話的接口。在人與信息、技術與社會的宏觀視野下,消解對新聞學和新聞業固守傳統領域的誤讀,僅就新聞生產范式參與的社會群落而言,至少要“明確算法工程師、新聞從業者、社會管理者的責任與正確價值觀,才是根本”。[13]
新聞學話語體系研究需要為新聞實踐中所面臨的問題提出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和方式,找到問題的根源之所在。
新聞運作模式如何適應新的媒介技術傳播形式,組織管理如何進行結構性調整,新聞從業者如何提升技術操作能力和業務水平來適應新的工作形態,技術價值觀與新聞從業者價值觀之間如何權衡和選擇,職業身份的認同通過何種方式來重新明確,新聞教育如何滿足新聞行業變革中的需求,等等,這些都是擺在新聞學學科建構面前的實際問題。
新聞學的話語體系建構需要面對現實的情勢,尋求問題的根源,找到解決困境的辦法、探尋新的行業發展規律,重新整合和解讀新聞元素之間、新聞與其他社會元素之間的關系,明確新聞指導理念和行業價值觀念等。理想的新聞話語體系建構需要充分挖掘問題、分析內在邏輯、整合和尋求方法和規律才能使話語體系在理論和實踐中發揮效能,才能使新聞學的學科建設具有現實的針對性和理論闡釋的依據。
尼古拉·尼葛洛龐帝在《數字化生存》中指出,后信息時代的根本特征,是“真正的個人化”。[14]在這樣的技術背景與傳播場域條件下,新聞學話語體系的構建需要責任兼容,即將傳統新聞的大眾傳播責任與個性化采編的服務功能,在學術觀照的宏觀層面予以整合。
作為社會分工的新聞業不會消失,但是具有社會賦權的專業化信息獲得權與媒介資源的大眾媒體,不能不面對社交媒體更深刻的平權化信息賦權,只有在這樣的語境下主動適應,嵌合參與文化,才能建立與受眾之間新的心理聯系,構建“大眾媒體—社交媒體—智能媒體”三元互動的話語格局。
注釋:
[1]李友梅.中國轉型社會學話語體系的當代構建[N].文匯報,2018-06-08
[2]鄭永年.中國共產黨與中國的改革[N].人民日報,2018-08-28
[3]江作蘇,李理.媒介倫理教程[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13
[4]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M].馮克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5]2017年2月10日,聯合國社會發展委員會第55屆會議通過“非洲發展新伙伴關系的社會層面”決議,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首次被寫入聯合國決議書中。
[6]奐平清.理論自覺的關系研究與社會建設[J].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8(2)
[7]宋瑋.對話張一鳴:世界不是只有你和你的對手[J].財經,2016-12-14
[8]新華社.世界杯結束了,Magic這條生產流水線卻不會停下來[EB/OL].http://www.xinhuanet.com//zgjx/2018-07/17/c_1373 30386.htm
[9][10][11][12]加強傳播手段和話語方式創新[N].人民日報,2018-09-11
[13]張天培,耿森.五大融合 協同跑出加速度——主流媒體一年來推進融合發展亮點頻現[N].人民日報,2018-09-11
[14]尼古拉·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M].胡泳,范海燕,譯.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7: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