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陽 許 明
當前,我國以合規不起訴為主要模式的企業刑事合規實踐,面臨著一個在新的企業犯罪追訴形勢下出現的老問題,即刑事司法與行政執法的銜接。企業犯罪的雙重性質決定了刑行程序交替存在,企業的監管主體是行政機關,首先遵守的是各類行政規定,本質上企業合規是一種公司治理制度,合規不起訴僅僅是其在刑事風險領域的反映。刑事合規與行政合規具有密不可分的聯系,故實踐中在不起訴決定作出的訴后階段,檢察機關如果對涉案企業一放了之,有違犯罪治理與企業治理的目的性。企業合規的行刑銜接雖然存在于整個合規流程,但重點體現在刑事階段與行政階段對企業合規整改成果的認定上,即行刑合規互認。合規不起訴開展過程中,關于行刑銜接問題也引起了一些理論層面的討論,有學者認為現有的實體銜接與合規標準銜接難以保障企業合規的順利運行,需要細化專項合規標準,①參見李奮飛:《涉案企業合規行刑銜接的初步研究》,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1期。有學者從合規不起訴內的合規程序設計方面予以多方面考慮,②參見楊帆:《企業合規的程序應對》,載《法學雜志》2022年第1期。還有學者更進一步論證了從刑事與行政兩端的實體與程序銜接入手,應對企業合規帶來的銜接風險。③參見李煜興:《行刑銜接的規范闡釋及其機制展開——以新〈行政處罰法〉行刑銜接條款為中心》,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4期。司法實踐中產生了許多試點典型案例,但這些案例基本呈現個案化的分散趨勢,沒有形成統一規則。
企業在合規出罪后,并非意味著刑事合規程序的完全結束。行政治理與刑事治理在治理主體上同屬于依靠國家公權力運行的違法犯罪治理方式,二者在價值、規則和程序上既有功能差異又具有共同之處,兩者之間的耦合運用才是治理企業犯罪的有效手段。在銜接過程中,有必要構建一種行刑合規互認機制,從個案著手,以制度化的建設來應對訴后的行政處罰階段,確保企業合規在不同階段的成效。
企業合規目的在于有效減少企業犯罪、規范企業經營行為。④參見李本燦:《企業犯罪預防中合規計劃制度的借鑒》,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5期。所謂企業合規互認,就是企業合規的效力、標準、減免處罰等整改效果在檢察機關、審判機關、行政機關之間進行相互認可,其本質是企業合規各階段的行刑銜接問題。我國現有制度框架下的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分離是導致問題產生的制度因素。當前司法實踐中,企業合規的主導者是檢察機關,合規不起訴為代表性的企業合規模式。但實體和程序的雙重缺失,導致該模式下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行政機關無法進行良好的對接,在審判階段、行政處罰階段等后續環節上表現出了合規效力認同標準不一致、合規從寬處罰程度不一致以及重復合規等諸多問題。
企業合規的第三方監管評估機制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第三方機制管委會)與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以下簡稱第三方組織)源于《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第三方機制管委會由檢察機關與行政機關以及其他相關機構聯合組成,在吸收試點初期的監督評估模式后,逐漸演變為工商聯牽頭負責主要工作,檢察機關對工作小組進行“飛行監管”,確保考察效果的模式。隨著企業合規的開展,第三方監管制度逐步形成了不同機關主體間合規互認的雛形,多元主體深入參與其中,達成實質上的互認合意。
1.第三方監管制度的性質
第三方監管制度是進行企業合規審查和評判合規成效的途徑,檢察院固然通過合規不起訴發揮了激勵作用,①參見李玉華:《我國企業合規的刑事訴訟激勵》,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1期。但是涉罪企業罪名的多樣化與行為的繁雜化令檢察機關在檢驗標準的把握上力有不逮。總體來說,企業合規到底是否真正達成了整改效果,實踐中側重于對兩個方面進行考察——一是合規計劃的有效性,二是合規計劃的執行力,②參見山東省人民檢察院課題組:《涉罪企業合規第三方機制的實踐思考》,載《中國檢察官》2022年第1期。這兩方面中又包含了非常細致具體的相關因素,行政監管部門的參與是必然結果。行政主體參與代表了行政監管的介入,這意味著在檢察院主導的刑事企業合規實踐中,行政監管比想象中要更早存在,當檢察院決定對企業實施合規從寬政策進行合規整改時,多部門的協同治理即已展開,并非在不起訴后行政部門才重新接手。在這個環節中,行政監管的存在又進一步決定了實質互認的產生。需要注意的是,監管制度中的合規互認盡管表現為檢察機關與行政機關的相互協商,然而這種互認的認可傳導方向更傾向于一種單方傳導,即由行政部門的合規標準到檢察機關的合規標準,這是由企業合規的專業性和技術性所限定的,檢察機關在監督審查過程中,在合規的核心問題即合規標準上并不能提供完全獨立的意見。
2.第三方監管機制的組成
在人員組成上,第三方監管機制除檢察機關外涉及工商聯、國資委、財政部門、稅務部門、市場監管部門等諸多行政機關以及律師、稅務師等社會中介組織成員。對于涉罪企業合規整改的監督和評估是在檢察機關、行政機關、社會組織之間的協調運行下進行的,行政機關在其自身的專業化領域中制定企業合規的標準、檢驗企業整改的效果,檢察機關則將其納入刑事犯罪追訴領域之中。在職能定位上,第三方監管機制實際上是圍繞檢察機關的刑事追訴行為進行的,所以第三方監管機制中的主體與組織運行要受到檢察機關的審查監督,即檢察機關是監管的主導者,但不是評估檢驗的主導者。
3.第三方監管機制運行的合規互認效果
合規計劃的制定和實施都需要第三方監管的認定,當前第三方監管機制在合規互認的效果上不能保證良好的行政激勵和刑事激勵平衡。刑事合規階段主要針對的是事后合規整改,而事前合規與事后合規不同,在企業犯罪之后,通過檢察院主動調查啟動而進行的事后合規,對企業已然犯罪存在著隨意脫罪之嫌,其對刑法基本原則沖擊頗為明顯。③參見劉艷紅:《企業合規不起訴改革的刑法教義學根基》,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1期。檢察院通過事后合規對先前的已然犯罪進行出罪的合法性源頭缺失,與自然人出罪不同,《刑法》未對企業設置正當防衛、緊急避險等出罪事由。①參見馬明亮:《作為犯罪治理方式的企業合規》,載《政法論壇》2020年第3期。從社會公眾角度看,檢察院合規不起訴難以擺脫對犯罪企業進行“洗白”的質疑,也無法解釋對已然犯罪的出罪緣由。
單位犯罪特殊的雙重性令涉罪企業的合規整改驗收陷入一種模棱兩可的窘境,在預防刑事犯罪的維度下,檢察機關依據《刑法》對犯罪企業進行追訴,犯罪治理是其特殊預防目的;在預防行政違法的維度下,行政機關對違法企業進行規制與處罰,目的在于引導其經營行為符合行政規范。當下基于第三方監督機制而存在的合規互認不能緩解這兩者的沖突,實際上犯罪治理與違法預防的平衡度正是合規互認中應該解決的核心問題。
1.單位犯罪的雙重性評價
多數企業犯罪屬于行政犯,實踐中單位犯罪集中在《刑法》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和第四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犯罪企業破壞的法益屬于前置行政法所設定的社會秩序,通常是行政監管嚴重失靈后所觸犯的罪名。犯罪企業以行政違法性為前提,程度又嚴重到了刑事違法的界限,具有雙重違法性。企業犯罪的雙重違法性隱含了一個逐漸升高的層次入罪判斷。通過違法類型的選擇(行政法)進行第一次確定,再通過追訴標準的設定(刑事法)進行第二次確定。②參見田宏杰:《行政犯的法律屬性及其責任——兼及定罪機制的重構》,載《法學家》2013年第3期。首先,行政違法構成要件必須要滿足,這是在行政法的控制層面;其次,刑事違法構成要件也要同時具備,達到了刑事法律的控制層面。相對的,第一個違法層面是在行政法治理的范疇,第二個違法層面是在刑法治理的范疇。
2.刑事犯罪治理維度的合規整改驗收
在積極刑法的立法觀念影響下,自97年《刑法》實施至今,已經陸續頒布了11個《刑法修正案》。一個顯著的特征是行政犯罪名迅速增加,《刑法修正案》共計增加了71個罪名,其中行政犯罪罪名40個,占比超過一半。在推行企業合規前,刑法治理對保護企業這一目的實現頗有些捉襟見肘,導致目的與手段不相符。企業刑事合規實踐多停留在治理企業犯罪的維度,合規整改偏向于專項合規,只是針對特定化的犯罪行為進行具體的整改,目的在于預防犯罪行為,而企業是否真正得到有效的治理,能否預防再犯并不確定。
3.行政違法預防維度的合規整改驗收
地方政府出于稅收和經濟發展等政策考量,輕易不會去觸動轄區的支柱企業,不僅“以罰代刑”排除了刑罰的可能,更有甚者科處的行政處罰也只是走過場,對于企業自身的規范化治理沒有任何益處。極度嚴厲或者極度寬松的治理傾向都是對社會秩序和制度的一種違背,從刑罰種類來看,刑罰種類單一,針對企業犯罪的刑罰方式目前只有罰金刑,無論企業犯罪的程度嚴重與否,造成的結果都只是在罰金“量”上的區別。同時,針對企業負責人和企業高管的刑罰措施過于嚴苛,動輒采取強制措施,而且根據我國司法實踐的習慣,一旦犯罪嫌疑人被采取強制措施,基本上難以被宣告無罪。行政違法預防角度的合規整改牽連范圍廣泛,難以形成統一的標準與有效的執行力,同時行政案件與刑事案件對違法認定的差別也會導致手段與目的的失衡。
訴后的合規互認是目前實踐中較為引人關注的一個焦點,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后,行政機關進行行政處罰的必要性、措施、限度以及后續合規的可持續性效果,都是訴后合規互認需要重點解決的難題。在不起訴后企業移交給行政機關這一環節中,檢察機關通常的做法是向行政部門發出檢察建議或者檢察意見書,以方案提供者的身份為行政機關設定處罰的大致程度,總體而言是一種抽象的行為。行政機關在收到相關建議后如何作為并不受檢察機關的約束。涉罪企業在免予刑事處罰后并非高枕無憂,事實上因涉罪企業具有非難性而對其處以刑罰,這建立在企業有責的基礎上,而行政處罰單純的作為規范秩序違反的懲戒,對企業的生存發展影響更為重大。實踐中不難見到企業在逃脫刑罰后因嚴厲的行政處罰而失去生存的機會,行政處罰遠比刑罰更加嚴厲,卻更加容易被施加到企業身上,如果企業因行政責任而使刑事合規成果完全喪失,那么將更為加劇行刑鴻溝。
一方面,對合規有效性,試點檢察機關出臺的規范性文件針對性與可行性不足。合規評估標準以合規管理體系能否對企業違規行為進行防范、監控和應對。①參見陳瑞華:《企業合規基本理論》,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93頁。此外,合規對企業的針對性極強,有明顯個案化、特殊化傾向,不同案件階段和不同行業的合規要求必然不一致,難以一勞永逸,除大合規、小合規區分外。②參見郭青紅:《企業合規管理體系實務指南》,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42-45頁。合規計劃是否有效也有專業性,如針對反壟斷合規與反商業賄賂合規評判標準必然不同,且其強專業化帶來的是對行政監管部門及其他第三方的強依賴性。另一方面,檢察機關設置的合規考驗期過短,整改是否能真正有效無法體現。大部分檢察院將合規考驗期設置在6個月到12個月,甚至有部分檢察院把考驗期縮短到半年之內,以3個月到5個月為期限,雖然根據相關規定檢察機關可以依實際情況適當將考驗期進行延長,但依然無法很好地實現保證合規效果目的。
在企業刑事合規的司法實踐語境下,行刑合規互認的實質在于通過刑事流程環節的推進,將企業合規這一制度建設的刑事部分與行政部分銜接起來,其本質上是企業刑事合規與行政合規的銜接。在廣義上,合規互認并不單指檢察機關與行政機關的互認,也包括在立案前檢察機關與公安偵查機關的互認、在審理階段檢察機關與法院審判機關的互認。確切說,合規互認隨附合規流程貫穿全程,表現為企業刑事合規在不同階段的程序銜接。
在檢察機關作出合規不起訴決定后,免于刑事處罰的涉罪企業被移送回行政監管部門立案,行政機關依據《行政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對企業進行行政處罰。在此過程,檢察機關與行政機關的合規互認不僅是對上一階段企業合規整改成果的承認,避免二次合規的資源浪費,而且也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延伸,在非刑罰方式上體現企業“認罰從寬”。
1.企業犯罪治理基于企業責任的前端治理轉型
與公訴機關不同,行政監管部門在規范企業經營活動時存在一種底線思維,導致對企業不法行為的懲戒與監管之間未能達到良性互動,①參見崔瑜:《論企業合規管理的政府監管 》,載《行政法學研究》2021年第4期。行為的處罰與預防被對立割裂起來。在輕微犯罪更容易被納入刑法規范的當下,企業責任貫穿于企業違法犯罪預防的核心。企業合規實踐在實質上將有效的合規整改視作企業責任,促使涉罪企業采取措施擺脫罪犯身份,合規是企業進行實質上法益恢復的舉措,通過合規整改與合規體系的構建重新恢復被破壞的社會結構。企業在造成法益損害后,合規(特指事后的刑事合規)為企業開辟了一條法益恢復的通道,以合作促使企業積極悔過以消除犯罪影響。我國現行的刑事立法也表現出了這種傾向,例如逃稅罪中的免責條款,②《刑法》第201條規定:“……有第一款行為,經稅務機關依法下達追繳通知后,補繳應納稅款,繳納滯納金,已受行政處罰的,不予追究刑事責任;但是,五年內因逃避繳納稅款受過刑事處罰或者被稅務機關給予二次以上行政處罰的除外。”有學者將其稱為行刑反轉條款,③參見王帥:《逃稅罪中的行刑反轉條款》,載《當代法學》2021年第1期。即通過行政處理阻卻刑事責任。反之,在行政處罰中,企業責任仍然成為阻卻行政處罰的因素,《行政處罰法》將主觀過錯作為實施行政處罰的要件之一,換言之,因企業責任可以免除處罰。這種傾向是如今企業犯罪預防治理的應有之義,在企業犯罪治理走向前端化、預防性時,在行刑兩端的合規互認就是法秩序統一體中企業責任的貫穿。
2.完善刑事訴后程序保障涉罪企業權利
司法程序的法治化、現代化發展對刑事訴訟程序提出了更加體系化與細致化的要求,刑事訴訟程序與行政訴訟程序的銜接是刑事訴訟體系化的要求。出于企業利益的合法保護需要,在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后,案件移交給行政機關處理,相關的行刑銜接程序如果缺失則難以保障程序正義,甚至于對實體正義的實現也會產生負面影響。企業合規整改的結果與成效是企業能否得到寬大處理的前提,也是后續行政階段的重要依據之一,涉罪企業在面對行政處罰時應該被賦予合規從寬抗辯的權利。
3.合規互認推動企業犯罪治理階段延伸
應該認識到,刑事合規的期間長度與刑事訴訟并非完全等同。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一旦對涉罪企業做出合規不起訴決定后,意味著刑事訴訟程序完結,之后案件會作為行政案件移送至行政監管部門。但是從刑事合規的角度看,案件從刑事轉為行政部門代表刑事合規的完成。雖然試點實踐中通過對企業設定合規考驗期,考驗期過后企業通過了檢察機關與第三方的合規監管評估就可以認定為合規有效。實際上刑事合規重點在對刑事法律風險的控制,出罪確實已經達到直接目的,但刑事風險所對應的專項合規計劃作為企業整體合規體系的一部分,不應該被單獨分離出來。在合規互認方面,刑事合規整改的成果評定影響著后續行政部門的處罰和后續的行政合規,將企業治理從犯罪治理推向違法預防,本質上是企業治理的階段延伸。
企業合規從寬被視為一個獨立的量刑情節,應當與認罪認罰從寬合并適用,保證認罪認罰既有制度的同時將合規制度納入刑事訴訟流程。目前實踐中認罪認罰制度是作為合規的前置條件,只有企業先認罪認罰才有進行合規整改的機會,從審慎的角度考慮這是有必要的,認罪認罰從寬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的積極作用有目共睹,它是一種集實體規范與程序規則于一體的綜合制度。①參見楊宇冠:《企業合規與刑事訴訟法修改》,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6期。合規從寬不能造成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沖擊,否認合規不能一并否認認罪認罰從寬。另一方面,合規從寬可以視為認罪認罰從寬的特殊規定,其主體限制在企業主體的秩序型犯罪上,成為促進企業治理和防治犯罪的政策手段。
1.合規互認是企業合規從寬的重要環節
在理論方面,對于合規從寬在我國企業單位犯罪的適用正當性一直飽含爭議。我國企業合規不起訴的依據是什么?美國通過“集體認識原則”,強調法人的獨立意志;英國為企業設定建立在“預防失職模式”理論上的嚴格責任,將合規引入刑事規則機制。①參見陳瑞華:《合規視野下的企業刑事責任》,載《環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1期。如果單純從犯罪構成要件的主觀意志出發,則會陷入單位意志難以被證明難以被免責的困境,刑事合規在形式上與我國傳統刑法教義學的歸責原則有所抵牾,但在治理犯罪的實質上是一種殊途同歸的發展路徑。在司法實踐中,刑事合規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相似性,但是二者在很多方面有明顯差異,不過在合規試點工作中,普遍的做法是將刑事合規納入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框架下,檢察機關將合規啟動對象限定在涉嫌輕微犯罪、具有合規意愿、認罪認罰的企業。認罪認罰制度成為我國刑事合規開展的制度土壤,基于此,犯罪企業獲得一個與國家合作進行社會法益恢復的機會,經過一些列的合規整改后,將企業的“犯罪基因”消除,在刑罰的意義上失去了懲罰的必要,刑事追訴也就自然不需要了。
對于大部分法定犯而言,刑法的犯罪構成要件中存在著大量的空白罪狀,要想定性一個企業是否犯罪是需要援引行政法、經濟法來確定的。《刑法》的從屬性凸顯,這樣的從屬性決定了刑法其實是其他法律的保障法律,可以理解為它通過將嚴重的行政違法行為刑事化,達到可以科處刑罰的狀態,從而保護其他法律中的法益。因此對于企業合規從寬而言,刑法上與行政法上的雙重從寬是應然之義,企業合規的根本目的在于企業符合行政監管的要求,消除犯罪只是直接目的。
2.合規互認是企業認罪認罰在刑罰外的從寬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2016年開始試點,經歷多年的發展在刑事訴訟上逐漸規范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并沒有將制度適用的主體限定為自然人,單位未被排除在制度之外,同時該制度的使用范圍廣泛,適用階段包含了刑事訴訟全流程,處罰從寬的范圍除了刑罰,非刑罰處罰也被包含在內。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刑法是社會基本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與社群主義有關,刑法作為維持合作的公民社會和公民保障自我的自由所依賴的法律,懲罰不是因為粗俗的道德或功利的原因,而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刑罰作為工具的確是帶有鮮明的目的性,社會是一個密集的關系網絡,刑法為這種關系網絡提供保障,但是刑法并非唯一的保障手段,我國《刑事訴訟法》第37條規定了除刑罰之外的其他處罰方式,行政處罰而是其中之一,這意味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保證了企業在之后的行政機關處理中也能夠通過先前的認罰而取得免于過分嚴厲行政處罰的從寬資格。
3.合規互認規范行政處罰從寬裁量權
在行政合規中,行政監管部門享有自由裁量權,一方面,行政機關有權決定是否對涉案企業適用從寬的行政處罰手段,另一方面,行政機關在何種從寬幅度內做出處罰由其自身決定。行政機關在企業合規從寬處罰的場合容易產生濫用從寬自由裁量權的行為,合規互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對從寬裁量權進行規范,行政處罰的從寬一定程度上受到刑事合規整改認定標準的影響,包括后續從寬的依據、企業行政責任的承擔、從寬的程序等,在刑事合規中都能夠找到相關的標準得以借鑒。避免不顧刑事合規整改的嚴厲處罰,或者一味從輕從寬甚至免除的放任。
企業刑事合規是針對企業的刑事政策。我國實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企業合規從寬是“寬”的表現,以刑事減免懲罰激勵企業進行規范化建設。作為與企業息息相關的行政監管部門,行政激勵措施可以從源頭防范企業走歪路。就治理的整體性而言,行刑治理同歸于對企業的相關政策措施,如果將刑事合規整改的成效、標準與行政機關對企業進行行政處理時相互對接,確保免除刑事處罰的企業不會在后續行政處罰中被嚴懲,刑事與行政這兩種激勵政策則會形成企業治理的外部合力。
1.合規互認保證刑事處罰與行政處罰具有程度相當性
檢察機關在合規不起訴后,宣告了涉罪企業免于刑罰,如果在隨后的行政機關處理環節對企業依舊施以巨額罰款,或者吊銷執照、責令停產停業等嚴厲措施,那么此時行政處罰與刑事免罰就產生了相抵觸的效果,企業刑事合規對企業的激勵作用實質上已不復存在,行政合規更是無從談起。因為我國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分離的框架設定,決定了刑行程序鴻溝的存在,同時這也意味著刑事政策與行政政策之間稍有不慎就會背道而行。
2.合規互認是企業合規治理的刑行銜接方式
企業合規是企業的一種治理方式,貫穿于刑事階段與行政階段,因單位犯罪的特性,行政合規實際上是企業日常活動中更加重要的一部分,而刑事合規的影響力想要及于行政階段就需要對合規互認進行規范和強化。企業刑事合規與企業行政合規并非完全割裂的兩部分,相反雙方之間的銜接密切而頻繁,無論是定罪量刑還是處罰認定,針對同一企業的合規整改標準不能因為階段的不同而南轅北轍。出于法秩序統一體的考量,實體上罪名的認定與行政罪名的確定息息相關,在程序上案件的移送不代表所有的程序都要重新來過。更何況,刑事合規整改成果如果在后續的行政合規中不被認可,那么企業相當于在做無用功。
3.合規互認為企業提供有效行政激勵機制
當下,行政處罰過于嚴格,行政監管部門動輒對企業進行資格與行為的相關處罰,難以體現激勵的作用,使得企業難以獲得主動規范行為進行自我管理監督的外在動力。行政監管的重點在于日常行為與經營活動,從服務型行政監管部門的建設來說,執法有力不僅是有錯必罰違法必究,更體現在違法預防與整改。當行政機關能夠對刑事合規整改標準和效果進行認可,企業在免除刑罰后,依舊能夠通過積極主動的配合合規來進行違法的糾正,企業的積極性就會變得更高,而對違法犯罪的預防效果也就更好。在英美國家的實踐中,行政和解通常是針對違法企業的一種非常有力的措施,雖然在具體執行過程中也會存在弊端,但是不可否認如果能夠獲得免除處罰的機會,那企業對違法行為的自我矯正意愿會變高,同時對經濟市場的穩定也會更有幫助,避免企業因無力承擔處罰走向衰亡。
企業犯罪入罪的層次判斷意味著在進行犯罪治理時也同樣需要進行梯度化的治理,行政違法與刑事違法的雙重違法性反向決定了刑行協同治理框架的構造。
在檢察機關主導的企業刑事合規實踐中,行刑合規互認想要發揮銜接兩端的作用,形成完整的機制,主要切入點在于刑事訴訟階段進行企業合規整改的成果認定后,檢察機關將整改成果在訴訟后續階段進行推行。但檢察機關與行政機關并非具有隸屬關系的部門,在現行法律規范下,需要通過非正式方式建立行刑合規互認機制。具體到個案上,體現在檢察機關在不起訴決定作出后,向即將進行移送的行政監管部門出具檢察意見,以建議的方式對刑事階段的合規過程及處理結果進行高度提煉總結。
1.對行政機關:寬大的行政處罰建議
行政機關對涉案企業進行行政處罰需要依據相關事實對認定標準等問題進行評價,訴訟階段結束后,行政機關雖然也參與到刑事合規的過程中,但是其完整度與連續性無法得到保障,因此檢察機關需要將刑事案件辦理的過程全面反映給接手的行政監管部門。在案件移送時,實踐中通常將不起訴決定書、合規考察報告書、檢察意見書隨案移送行政機關,其中檢察意見書可以作為行政機關進行處罰的依據,合規檢察意見書應當包含兩個部分,一是案件事實部分,二是處罰建議部分。對檢察機關而言,案件事實部分應當進行詳細全面的敘述,作為合規流程的書面反饋,協助行政機關了解把握案情;處罰建議部分則不能做同等處理,受制于行政案件與刑事案件標準和類型的影響,兩者在違法認定上差異明顯,檢察機關處罰建議不能在具體處著手,應當重點體現在從寬從輕處罰的傾向上。對行政處罰建議可進行反向列舉,如建議對企業免除責令停產停業、吊銷營業執照等嚴苛的處罰,保障涉案企業不會在行政處罰階段因過于嚴格的處罰而使前期的合規努力付之東流。除了資格罰的謹慎使用建議外,財產罰也應當控制在企業能夠承受的范圍內,企業合規整改的執行需要資金投入,此項建議也是保證后續企業合規的可持續性。總體來說,檢察機關的建議應當避免具體化,側重于抽象化的從輕從寬意見,讓行政機關摒棄傳統嚴酷的處罰方式,資格罰是進行從寬的重點領域。
2.對社會規范:去個案化的合規整改推廣認可
由于企業合規不起訴在《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中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規定,不管是檢察機關的合規試點還是相關的典型案例都呈現個案形式,影響了企業合規在社會層面上的價值認可。合規從寬想要作為一種正式制度被社會所廣泛認可,不能僅限在個案,為了避免損害法秩序統一體的均衡性,在不同個案之間要保證法律依據和尺度的統一。在刑事訴訟階段如此,在訴后的行政處罰階段更應如此。針對合規企業的從輕從寬限度標準缺失,在行政處罰領域必然會出現類案不同罰現象,過于嚴苛的處罰會導致企業合規整改前功盡棄,相反過于寬松隨意的從寬處罰也使合規喪失權威性,不利于整體的推行。檢察意見與審判機關的司法建議具備相似的功能,對社會規范的塑造方面,它們都有價值引導作用,通過檢察意見,規范合規互認過程,將個案處理建議拓展到整個行業,帶動企業塑造普遍的內生的合規文化,從社會功能角度完成“失序”企業的治理。
3.對涉罪企業:事前的企業合規管理機制
企業在行政違法進而構成刑事犯罪后,刑事司法機關以企業建立合規機制而對其作出寬大處理,這是事后的企業合規,事后合規并不能預防法益破壞、解決企業違法犯罪問題。如何從強制合規轉變為自我管理、自我監督是現代企業治理甚至犯罪治理需要關注的重點。企業在市場活動中第一監管者是行政部門,行政違法才是企業的首要法律風險,行政監管領域和刑事追訴領域間的差異產生了合規互認的阻礙,這不僅停留在程序上和規范上,實際在企業文化的塑造培養和企業風險防控中,事前的合規之所以不被重視在于激勵的缺失。企業在事前合規的投入與回報不平衡,合規喪失對企業的吸引力。無論是在刑事領域改革單位犯罪制度,將單位責任進行分離而產生合規無罪抗辯,①參見時延安:《合規計劃實施與單位的刑事歸責》,載《法學雜志》2019年第9期。還是將企業具備有效合規機制作為是否被處罰追訴的考察條件,②參見楊帆:《企業合規中附條件不起訴立法研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年第3期。都側重于刑事法規范,而非行政法規范這一單位犯罪評價的前置標準,作為行刑合規互認直接載體的檢察意見能夠解決一部分行政合規的標準問題,更好地促進企業由事后合規轉向事前合規。因此,檢察意見中不僅要有對行政部門的抽象性從寬處罰建議,還應當有對涉案企業的常規性合規建議,讓企業進一步適應行政管理規范化演變。
正如企業合規由專項整改到系統預防機制的轉型復雜艱難,從刑事合規整改標準到行政處罰從寬標準也不是輕而易舉的,跨越不同階段的銜接程序是首要問題。從刑事案件到行政案件,需要事實認定所依據的證據轉化機制、行政處罰階段企業合規反悔機制以及企業合規整改效果雙向審查機制。
1.企業合規案件行刑證據轉化機制
企業合規刑事階段的證據能否直接作為行政證據使用需要謹慎對待,其實企業合規的證據在刑事與行政處置階段存在著重疊交叉,在刑事追訴前通常已經由行政機關先行進行了取證調查,包括在后續犯罪行為發生后進行的內部調查,行政機關與檢察機關配合查明案情,內部調查存在著由企業或者律師進行調查的可能,檢察機關在對其調查證據進行刑事訴訟法上的轉化后,作為確定企業罪名與罪責輕重的依據。證據之于案件事實重要性不言自明,檢察機關對企業合規不起訴的審查首先是調查證據。檢察機關在移送案件的同時應對相關刑事證據向行政證據轉化程序的合法性進行形式查明,對證據證明的案件事實進行判斷,防止偽造證據。同時,行政處罰所依據的事實與刑事是存在差別的,行政證據所需要的證明力程度不會如刑事訴訟那樣嚴格,不應當把刑事階段的證據直接套用到行政處罰中。
2.行政處罰階段企業合規反悔機制
在刑事訴訟階段結束后案件移送至行政機關進行行政處罰,涉案企業若對先前的合規整改承諾反悔,類比認罪認罰反悔,應當賦予企業合規反悔的權利。企業合規反悔機制因反悔內容的不同劃分兩種情況:一種是企業對前期刑事階段的罪名及合規整改承諾認可,僅對行政階段的涉嫌罪名及合規承諾反悔,此情況下合規不起訴決定已然有效,應當在企業刑事合規整改的限度之下,重新查明行政違法事實,處理行政部分的違法行為。另一種是企業對前期刑事階段的罪名及合規整改承諾反悔,這種情況下應當由檢察機關撤銷原作出的不起訴決定,重新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因為合規不起訴的實質是企業認罪認罰獲得的從寬從輕處理。企業合規反悔機制重點在于程序的回轉,已經進入到行政處罰階段的案件重新進入審查起訴,它與第一次審查起訴存在著差別,對于因反悔而重新起訴的案件,應排除簡易程序的適用,同時也排除再次合規從寬的機會。
3.企業合規整改效果雙向審查機制
企業合規整改后需要檢察機關與行政管理部門的雙向審查,合規審查不是簡單地審查證據與構成要件,①參見衛躍寧:《由“國家在場”到“社會在場”:合規不起訴實踐中的法益結構研究》,載《法學雜志》2021年第1期。檢察機關審查合規計劃有效性重點在審查其刑罰功能的替代性上。在形式上,檢察機關需要審查合規計劃的完整性,包括完整的信息披露、公司機構與章程重建、獨立監督部門設立等,行政監管部門需要審查合規組織的建立完整度、企業自我管理章程、經營行為規范化措施、法律風險評估程度等。實質上,檢察機關在進行審查時將第三方評估意見作為有效性的參考因素,需要審查合規計劃執行力,包括因違法行為向行政機關繳納的罰款、對被害人的經濟賠償、對違規人員的懲戒措施等,行政監管部門需要審查企業合規整改后對經濟管理秩序的填補恢復程度。
除程序之外,應建立企業合規責任折抵機制、合規互認清單管理機制、禁止重復處罰協商機制等實體銜接機制,以區分企業刑事責任與行政責任,對涉案企業由刑事案件轉為到行政案件的相關認定進行雙向規范。
1.企業合規責任折抵機制
企業的刑事責任與行政責任兩者雖然在性質上不同,但是在企業經過合規整改獲得不起訴對待后,刑事責任與行政責任進行折抵與均衡能夠令行刑合規互認銜接更加流暢。不起訴后移送行政機關的涉案企業,其先前的刑事合規整改針對了刑事責任部分,但并沒有直接排除其行政責任。根據單位犯罪的雙重性評價標準這一特性,刑事法規范的違反在于對秩序型法益的破壞,而秩序正是行政法規范所維護的主體,因而以合規整改通過先行承擔刑事責任的合規企業,已經承擔了一部分行政責任,這是兩者進行折抵的前提。刑事責任對行政責任的折抵應視為針對企業行政處罰從寬的措施,免除刑罰應等同視為免除剝奪企業生存的嚴厲行政處罰,同種功能的行政處罰也應該在行政階段被盡可能排除,其他程度更輕微的行政處罰不被排除適用。刑事責任對行政責任折抵時,優先折抵資格罰,也就是既存在剝奪企業某種準入資格又存在繳納罰款時,刑事合規整改可以折抵免除剝奪資格的處罰,而不能免除罰款繳納。
2.合規互認清單管理機制
引入清單管理理念能夠彌補行政機關認識能力短板,明確行政違法認定標準。①參見李煜興:《行刑銜接的規范闡釋及其機制展開——以新〈行政處罰法〉行刑銜接條款為中心》,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4期。檢察機關與行政機關應進行磋商,共同出臺規范性文件,建立合規互認的清單,對涉案企業進行刑事合規整改后依舊可能涉及的行政法規范進行全面梳理,包含但不限于行政違法行為、行政處罰依據、涉嫌行政處罰罪名和事實證據要求,同時在清單建立后,行政機關出具行政合規整改建議與行政處罰初步決定,與檢察機關進行移送后的對接。
3.禁止重復處罰協商機制
此處的禁止重復處罰指企業在被合規不起訴前已經受到行政處罰的同一違法行為,在刑事合規整改后的行政處罰階段不應當再次被行政部門處罰。這項機制的關鍵在于協商關系的建立,檢察機關面對的企業監管部門有時不只一個,如果不同行政部門對涉案企業的同一違法行為科處不同的行政處罰,企業合規的成果會大打折扣。此項措施目的在于刑事合規整改效果在行政違法維度的投射,其本質依然是合規互認。檢察機關應與各行政監管部門進行溝通,避免刑事合規后的重復處罰,對合規企業的行政違法行為作寬緩的形式審查,進一步強化企業后續行政合規的可持續性與執行力。
合規互認機制是當前企業合規在跨越不同階段、不同法律規范的銜接機制,也是現代多元化的犯罪治理模式下,通過行刑協同給予企業的一次發展機會,更是企業自身治理的一部分,體現著國家治理的現代化水平。企業的行刑合規互認是刑事法規范與行政法規范雙重激勵因素在企業違法犯罪中的運用,通過明確程序上和實體上的銜接措施,依托檢察意見將目前企業刑事合規的觸角進行延伸和拓展,通過企業合規案件行刑證據轉化機制、行政處罰階段企業合規反悔機制、企業合規整改效果雙向審查機制、企業合規責任折抵機制、合規互認清單管理機制、禁止重復處罰協商機制等,更好地實現刑事法與行政法的平衡與貫通,進一步完善我國企業合規從寬的制度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