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日霞 吉首大學人文學院
土司制度是元、明、清王朝在西南民族地區委任當地族群首領擔任“土司”,并世襲統治當地的一種政治制度。清初裁撤土司前,在土司的治理下湘西地區呈現出發展程度較低的地主經濟形態。
現將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清朝早期土司治理下湘西地區的經濟形態:土司政府的性質、管理人員層級、基層行政組織的構成、社會各階層人員的類別、土地制度以及土司區社會的主要生產方式。
《明史》卷三百一十八:“土官土司之設,原在利用羈縻,以為保境安民之計。在亂世則保境,世治則修職貢?!盵1]這句話道出了中央設置土司的目的,原意在羈縻,在西南邊疆之地授予原少數民族首領之官職,不易其政、其俗,亂世時土司政府可以起到保衛國家邊境的作用,而治世時則可以加強土司與中央王朝之間的往來。自元至明、清,中央王朝對土司的管轄呈逐漸加強的趨勢,元朝對土司采取懷遠、安撫政策,土司在地方上的自主權很大,明朝加強了對土司的控制,主要表現在,在土官衙門廣設流官佐吏,細化了對土司的獎懲制度,甚至出現了改土歸流的現象。明朝時期,土司的自主權限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土司在地方上仍然有相當大的權力,《明史·四川土司傳》:“雖受天朝爵號,實自王其地?!痹谄涔茌爡^內,土司掌控政治、經濟、軍事大權。如無重大動亂,中央王朝不會直接干涉土司的治理。
乾隆《永順縣志》:“清順治四年(1647),宣慰使彭宏澎同長子彭肇桓率領舍把及所轄三知州、六長官、五十八旗、三百八十洞苗蠻軍民人等投誠于清廷。”[2]此則史料記載的是清初永順土司向中央王朝納土歸誠的場景,描述了永順司下的行政組織的構成。保靖、桑植與永順司一致,在宣慰司下還有知州、長官司等下級土司,基層行政單位由旗和峒構成。各土司、知州都有自己的山和田地,他們在田土山場的占有上各自獨立,互不相涉。知州、長官司有自行設置土司衙署的權力,即擁有獨立的司法權。通常情況下,知州和長官司會服從宣慰司調遣。假使統治該地區的宣慰司勢力衰弱,知州和長官司則會與宣慰司的意志相背離。如同治《桑植縣志》:“上峒長官司及下峒長官司,俱服桑植司調遣,然不受屬置……”[3]因此,宣慰司和知州、長官司之間是相對獨立的,名義上歸宣慰司管轄,實質上不然。
旗是直接管轄土民的基層行政單位,以部落為基礎建立。在旗的組織中,土民聚族而居。旗下設大頭目,分管若千戶,給予執照。旗上有經制、參將、游擊等武職官吏,他們聽命于土司,分管各旗。湘西土司區的土民平時以旗為單位進行生產活動,戰時則為兵。可見,土司區實質上實行的是軍政合一、寓兵于農的旗甲制度。同治《永順府志》卷十二對“旗”就作過這樣的解釋:“土司各分部落曰旗,旗各有長,管轄戶口,分隸于各州司而統轄于總司。有事則調集為兵,以備戰事,無事則散處為民,以習耕鑿?!盵4]
成臻銘的《清代土司研究》中將土司統治時期湘西境內的人員大致分為幾大類型。第一類,是經由中央任命的,職務世襲的土官,如宣慰使、土知州、長官司長官,等等。他們在土司區擁有絕對的權威,是整個土司區的利益主體。第二類,是中央王朝安插到土司衙署中的流官和土司任命的官員。包括流官吏目、把總、土舍、土目、中軍官、副中軍、旗長、家政、峒寨頭目,等等。把總、土舍、土目為土司親信。第三類,土司區內的勞動者,包括土民、苗民、客民、奴仆、佃農在內[5]。居住在旗內的百姓為土民。土民有為土司服勞役和軍役的義務。永順五十八旗,各旗皆有名稱。如“戎、獵、鑲、苗、米房、吹鼓手”六旗。從旗名可以得知,這是對土民進行的內部分工。可見,土司區內的手工業、商業、農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明清時期,土司向土民頒發從業執照,有開荒種地的五谷執照、買賣耕牛的春牛執照、打獵的獵戶牌,還有買糖、捕魚、加工五金的執照,等等。從事手工業的土民中有個別出眾的成為了管事的管工、班頭,掌握了行業內的一部分特權。以農耕為生的土民,分為自耕農和佃農,自耕農依靠家族的土地生活,而佃農地位低下,土司通常把買來的、搶來的人充作耕種土地的佃戶。
土司區的土地占有形式分為:土司田地,土司子弟與土司自屬職官、流官田地,土民族有土地,土民私有土地以及客民私有土地。土司是土司區最大的土地占有者,其土地包括官田和山川林澤。如《永順府志》卷十二記載:“峰尖嶺畔,準其墾種;平原處荊棘蔓塞,不許開墾,土司之法所以守險而戒敵也?!庇秩缥樾赂L岬降?,“深林密箐:往日皆土官圍場,一草一木,不許輕取”[6]。可見,在土司的勢力范圍內,土司掌管土地分配權,高山及地勢險要之處允許土民開墾,地勢平坦的平原及河谷兩畔則不允許開墾,荊棘遍布。土司不允許土民開墾平原地區的土地,用意有二:一是起到防御外敵的作用;二是將這些肥沃地區的土地作為自己的私產。人跡罕至的山川林澤,也為土司所占有,土民不允許隨意采摘一草一木?!叭蛔郧貪h以后,中央集權制度建立以來,包括山林川澤在內的非可耕地和部分可耕地為國有土地?!盵7]土司區的山川林澤,自然也屬于中央王朝的管轄范圍內。土司自接受皇帝任職起,就開始受中央王朝的管轄,雖有較大的自治權,但土司區的土地并非土司的私產,土司是憑借自己在當地的權威,占有了土地?!稄拖葶~柱記》所載,彭士愁歸降于楚王馬希范時將所轄地大致情況上報:“當都愿將本管諸團百姓軍人及父祖本分田場土產,歸明王化?!薄案缸姹痉帧钡奶锂a,即從其父祖繼承下來的私有土地,這部分土地才是彭氏土司有正規憑據的私有土地。
土司區土地的所有情況,以永順司為例。清雍正改土歸流時,永順土司遷往江西,留下的田土成為“官莊”?!队理樃尽肪硭模骸肮偾f田共十處,每年收租四百五十余石?!蓖巍侗>缚h志稿》卷二:“田租上則田每畝一石數斗,下則田七八斗不等?!笔兆獯蟾旁谌傻轿宄芍g,按照清代的度量衡,十升為一斗,五斗為一斛,兩斛為一石來計算,永順司所占田約九百畝至一千三百五十畝左右。永順“改土歸流”時土民承報的“民田”,全縣是一萬余畝。也就是永順司所直接私有的田產,占永順縣整個耕地面積的百分之九至百分之十三之間。就如《永順府志》卷首所說:“至于成熟之田,土官多擇其肥饒者自行種收,余復為舍把頭人分占,民間只有零星磽角之地?!背墒斓奶锿良吹玫搅碎_墾的土地,大部分為土官(包括宣慰使、土知州、長官司長官在內)所占,余下的為土司親信和土司下屬私有,而百姓只有零星之地。
根據史料可以肯定,清初湘西土司區存在土地買賣的現象,但并不普遍。同治《永順府志》卷六:“查永順未改土之前,土司差役繁重,田土甚賤,有輕價出售者,亦有將田土立契給人,止冀承頂差搖,不索價者……”[8]此話表明,改土歸流前湘西土司區存在土地買賣的現象,并且土地買賣還有契約憑證。上文提到,有田地的土民既要服勞役、軍役,還要交賦稅,其剝削不可謂之不重,因此出現百姓將田地低價出售的現象。同治《永順府志》卷十一:“查土司惡習,凡舍把準理民間訴訟,無論戶婚田土以及命盜各案……不分曲直,只以賄賂為勝負?!盵9]這句話描述的是土司時期訴訟的判決情形,同時也可得知民間有關于田土的訴訟案,土司在審理案件時,無論是非曲直,以賄賂的分量決定最后的判定結果,從中也可得知土司時期土地是可以買賣的。
乾隆《永順府志》卷十二:“各土司及知州、長官皆自有山及田地,役佃種之,土民自耕其土,有征斂則責旗頭按戶索之。”這句話指出了土司區的生產方式,土司將田地租給佃農耕種,而各旗下的土民則耕種自己的土地,土民雖是耕種自己的土地,但是土司會派旗頭向他們索取賦稅,征派勞役。至于土民的土地是何種性質,是否私有則需繼續探究。乾隆《永順縣志》卷首道:“土司僻處荒隅,舟軍罕至,聚族耕食,以善以生?!蓖了揪幼≡诔浅貎龋话爿^少去往旗內,通常是派遣土司下屬職官舍把等前往各旗視察,所以旗一級的基層就是上文所指的“舟車罕至”之地,“聚族耕食”的就是土民,因此土民的土地是族有性質的。同治《桑植縣志》:“其土民分屬各旗,生男女輒報名書于冊。長則當差,賦斂無名,刑殺任意,或抄沒其家資,或縛而之鬻境外為奴婢?!盵10]由此可知土民的戶口是詳記于冊的,土民有自己的資產。土民的土地有族有,也有私有。
對于佃農的具體租佃方式,光緒《長樂縣志》記載:“土司時田地多系荒山,招佃開墾,先出銀錢若干,一切修筑,皆佃之費,田主但收其稞,以完糧賦。土司官田則平分所收,以資兵食用度?!盵11]田主指的是土地的主人,土司區土地的主人,大多為土司、土司家屬以及土司職署,他們招佃農開墾、耕種荒蕪的田地,田地所產糧食交納一部分給田主作為地租,而耕種土司官田的佃農,所產糧食與土司均分。由此可見,土司和土司職署是不從事勞動的,他們的田地租給佃農,向佃農收取實物地租。同治《桑植縣志》:“土司時,土司及土知州皆自有山田,役佃戶種之。佃戶者,皆其所買之人如奴仆然。”[12]佃農的地位如奴仆一般,由于同治《桑植縣志》是后來清朝地方政府官員組織編纂的,湘西土司是否將耕種自己田地的人稱作佃農,未曾可知。其中,“皆其所賣之人如奴仆然”,合理推測,土司實質上把耕種自己田地的人看作農奴。
除勞役地租和實物地租外,土司還對佃農和土民征收貨幣地租。清朝時,中央王朝每年向永順、保靖、桑植三土司征收一定的秋糧,折算成銀錢是二百八十兩,永順一百六十兩,保靖九十六兩,桑植二十四兩。然而土司將賦稅轉移到百姓身上,以各種名目收稅,如永順的火炕錢、保靖的鋤頭錢、桑植的煙火錢,佃戶、土民都在征收的范圍內,此稅類似于按戶收稅,每一戶家里生火做飯的都逃離不過。而不按田畝征收的原因在于,土地大部分都掌握在土官手中。同治《保靖縣志》記載:“雖有秋糧之名,實不從田畝征收。永順則名火炕錢……桑植則名煙火錢,與火炕相等?!盵13]
綜上所述,湘西土司區與云、貴、川地區的土司相同,都是在中央王朝羈縻政策背景下形成的一種特殊形式的少數民族自主治理的政府。土司政府與中央王朝的關系,是土司政府以中央王朝的實力為依托,若即若離,總體上來說服從于中央王朝的管轄。
自元朝始,土官開始納入官職體系之中,土官與流官的最大的不同在于,土官是自食俸祿,即中央承認其對其勢力范圍內的治理權,治理權包括政治、經濟、軍事等諸多方面,且該地區的賦稅,土司只需象征性地交納小部分于中央,其他可自由支配。土司由天子直接任命,各層級土司的官職等級不同,分別有自己的土地和所轄的百姓,互相之間以實力說話,相互制衡。這種土司制度維持了中央與土司區內部系統的平衡,土司接受中央的管轄,中央也承認其統治的正當性,在長期的交流、交往中,慢慢凝聚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
土司區的經濟呈現出一種發展程度較低的地主經濟形態。經過元、明兩朝的發展,至清朝時,在中央王朝的影響下,湘西土司區的內部已經出現了地主經濟。土地買賣現象也普遍存在,但受到的限制較大,因為大多數土民的土地是族有的。土司是土司區最大土地所有者,土司家族的私田、官田以及其通過購買或者強占的方式所擁有的田地面積占土司區成熟田地的百分之十以上。土司在掌握地方統治權的基礎上,使得轄地內的山川林澤成為自己的私有財產。土司不從事勞動生產,其田地主要通過土民服勞役耕種和招佃農耕種這兩種形式進行生產。土司區的賦稅種類繁雜,土司區的賦稅由勞役地租、實物地租和貨幣地租組成,還有各種由頭的稅,如永順的火炕錢、保靖的鋤頭錢、桑植的煙火錢。也就是按戶征收勞役、征收生火錢,以及開荒錢。在這種形式的賦稅下,無論有地無地,有無固定生計的民眾皆被算于內,方便土司搜刮民脂民膏。土司區的土民所受的剝削和壓迫是相當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