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存勛
(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海南 海口 571127)
樸趾源,號燕巖,朝鮮王朝(1592—1910)時期文人,清朝乾隆四十五年(1780)使行中國,后寫就《熱河日記》。作為從域外視角了解清代時期中國社會的重要漢籍,《熱河日記》對明清時代中國嶺南之觀照頗值得我們關注。具體來看,這種觀照首先涉及東西方文化交流暨西學東漸,尤其以對晚明來華傳教士利瑪竇的關注為最。而明清易代對東亞政治格局影響深遠,以傳統儒家思想為尊并深抱華夷之辨態度的樸趾源對以袁崇煥為代表的忠義之士心懷敬意,對南明政權的最終夭折流露出深深的痛惜之情。入清以后的中國迎來康乾盛世,在乾隆皇帝大壽時節赴華的樸趾源遂與滿清官員有了交往,并通過與廣東按察使等人士的交往暨對嶺南物產的接觸進一步了解了中國嶺南。
嶺南地處中國和東南亞的交匯處,是海上絲綢之路重要的節點,隨著15 世紀以來西方殖民主義勢力在全球的擴張,中國與西方世界的接觸也開始深化,作為中國與世界文化接觸的重要橋頭堡,嶺南遂見證了中國與外部世界,尤其是與西方世界的文化碰撞。《熱河日記》中作者以好奇的態度對海外的西洋新質文化作了較多記述,今日讀來,亦頗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如書中對作者與中土人士王民皞(鵠汀)關于煙草這一舶來品的交流記述道:
余曰:“自萬歷間從日本入國中,今土種無異。中國皇清在滿州(洲)時,此草入自敝邦,而其種本出于倭,故謂之南草。”鵠汀曰:“此非出日本,本出洋舶,西洋亞彌利奢亞王,嘗百草得此,以醫百姓。”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六,《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178-179 頁。該文中《熱河日記》版本及其文獻,皆自韓國林基中先生所編《燕行錄全集》(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年)。以下不再重復標注出版地和出版時間,特予說明。
此段話中的“亞彌利奢亞”即煙草的原產地“美利堅”(America,即美洲)。明時,煙草從美洲經由東南亞傳入中國,嶺南則是煙草遍傳中國的必經之路,而王鵠汀則敷衍中國傳統文化中“神農嘗百草”之典故,得出“亞彌利奢亞王嘗百草以醫百姓”這種頗合儒家審美倫理的結論。類似對西洋懵懂認識的言論在《熱河日記》中又如下:
余在漠北,問大理卿尹嘉銓曰:“近世醫書中,新有經驗方,可以購去者乎?”尹卿曰:“近歲和國所刻《小兒經驗方》最佳,此出西南海中荷蘭陀。又《西洋收露方》極精,然試之多不效,大約四方風氣各異,古今人稟質不同,循方診藥又何異趙(趣),括之談兵乎。《正績(續)金陵瑣事》亦多錄入近世經驗,又有《廖洲漫錄》,又《苕翡草木注》《橘翁草史略》《寒溪胎教靈樞》《外經》《金石同異考》《岐伯侯鯖》《醫學紺珠》《百華精英》《小兒診治方》,俱近世扁倉所錄。京師書舍中,俱可有之。”余既還燕,求《荷蘭小兒方》及《西洋收露方》,俱不得。其他諸書,或有粵中刻本云,書肆中俱不識名目。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九,《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338-339 頁。
此段文字中提到了乾隆時代在東南亞、東亞進行殖民的荷蘭人以及西洋的醫藥書籍《荷蘭小兒方》《西洋收露方》等,樸趾源在北京并未求訪到這些西洋書籍,而從“其他諸書,或有粵中刻本云”這種刻意提及廣東的表述,我們不難總結樸趾源的認識,即:比起中國其他地方,廣東是最有可能首先接觸到荷蘭暨西洋醫書的地方,這實際表明廣東在中西方貿易和文化交往方面所具有的優勢。
就事實言,廣東乃至整個嶺南自古以來即為中國與西亞、西洋等接觸的前沿。明朝萬歷九年(1581)的來華傳教士利瑪竇也是首先抵達廣東,并長期在肇慶、韶州以及南昌、南京等地活動,后于萬歷廿九年(1601)正式進入北京,進獻自鳴鐘等西洋產品,得到明神宗的禮遇,并終老于北京。這一點多為清代時期的東方知識界所熟知,《熱河日記》中即曰:“皇明萬歷二十九年二月天津監稅馬堂進西洋人利瑪竇方物及天主女像,禮部言大西洋不載《會典》,其真偽不可知,宜量給衣冠,令還本土,勿得潛注(住)京師不報。西洋之通中國,蓋自利瑪竇始也。”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一,《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414 頁。樸趾源在京也親自尋訪利瑪竇冢,見其碑碣,并在《熱河日記》中對碑碣內容加以記載曰:“樹碣為表曰:耶穌會士利公之墓。左旁小記曰:利先生諱瑪竇,西泰大西洋意大利亞國人,自幼真修,明萬歷辛巳航海首入中華衍教,萬歷庚子來都,萬歷庚戌卒,在世五十九年,在會四十二年。右旁又以西洋字刻之。碑左右樹華表,陽起云龍。碑前又有磚屋,上平如臺,列樹云龍石柱為象,設有享閣,閣前又有石牌樓、石獅子、湯若望紀恩碑。”③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490-491 頁。
利瑪竇來華傳教一事,在中西方文化接觸中無疑具有開創性意義,這在中國改革開放繼續深化的今日仍是學界探討的話題,“利瑪竇傳教策略給我們的一個最重要的啟示,就是承認世界文明的多樣性和文化的差異性,秉持相互尊重、包容共生的理念。要學習和研究當地歷史文化,因地制宜、積極探索符合當地國情和特色的文化走出去的策略”[1]。故而就《熱河日記》中相關利瑪竇暨西學東漸問題進行考察仍不失時代意義。
利瑪竇雖以傳教為目的進入中國,但由于他摸索出一套“科技先行,宗教隨后”這一適合在華傳教的成功策略,因而在客觀上促進了中西方科技與中外文化的交流。《熱河日記》中即提到:“皇明萬歷九年西洋人利瑪竇入中國,留北京二十九年,中國人無信之者,獨力主其歷法者徐光啟一人,遂為萬歲歷法之祖宗,則萬歷紀年乃利瑪竇入中國之。”④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第216-217 頁。利瑪竇入華尤其加深了中國人對西洋科學技術的認識,較大程度上改變了傳統“奇技淫巧”的錯誤理念。即如學者就望遠鏡這一舶來之物與利瑪竇之間的關系問題所作的考證:“晚明時期是古代中國與西方科學技術交流發展最快的時期,歐洲望遠鏡在中國社會的早期傳播,亦是這一交流中最為重要的一項,也是明代科學技術傳播史上的大事。從利瑪竇開始,一批又一批的歐洲傳教士將望遠鏡帶進中國,與此同時也將望遠鏡的制造技術傳入中國,在明代社會產生了重大影響。”[2]西洋技藝入華在《熱河日記》中也有較多記述,即以所謂“鐵琴”為例,在《熱河日記》中作者就其與利瑪竇的關系問題作了較多敘述,試看如下:
朝日,隨尹亨山嘉銓、王鵠亭(汀)民皞入修業齋,閱視樂器。……余問:“歐邏鐵琴行自何時?”鵠亭(汀)曰:“未知起自何代?而要之百年以外事也。”亨山曰:“明萬歷時,吳郡馮時可逢西洋人利瑪竇于京師,聞鐵弦琴,已自有記。蓋萬歷時利瑪竇所攜至也。樂律皆本之笙簧,而天琴最合簧律。故審音者易定其律。”余問:“天琴又是何樣制作?”鵠汀曰:“這是泰西鐵弦,此系天主器物,故名天琴。泰西人皆精歷法,其幾何之術,爭織較忽,凡所制作,皆用此法。”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第14-15 頁。
在其后的記述中樸趾源繼續就西洋鐵琴經由中國在朝鮮半島的傳播加以補充,并由此談及自鳴鐘這一源自西洋的發明,字里行間亦不無贊許之意,其曰:“歐邏鐵弦琴,吾東謂之西洋琴,西洋人稱天琴,中國人稱番琴,亦稱天琴,此器之出我東,未知何時,而其以土調解,曲始于洪德保。乾隆壬辰六月十八日,余坐洪軒,酉刻立見其解此琴也。概見洪之敏于審音,而雖小事,既系創始,故余詳錄其曰:‘時其傳,遂廣于今,九年之間,諸琴師無不會彈,吳郡馮時可始至京,得之利瑪竇,以銅鐵絲為弦,不用指彈,只以小板。’按其聲更清越云。又自鳴鐘僅如小香盒,精金為之,一日十二時,凡十二次鳴,亦異云。并見《蓬窗續錄》。蓋此兩器,皇明萬歷時始入中國也。余山中所有洋琴,背烙印《五音敘記》,制頗精好。故今來中國,為人應求遍覽,所謂五音舒而竟未得。”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第210-211 頁。作者同時也談到了利瑪竇來華所產生的中西方文明,尤其是宗教差異問題,由此不難看出作者所代表的東方知識階層對西洋文化的懵懂與渴求之情。關于這一點,在樸趾源如下與中土人士王鵠汀之對話中體現得最為明顯:
(鵠汀曰):“明萬歷中,西土沙方濟者,至越東而死,繼有利瑪竇諸人,其所為教,以昭事為宗,修身為要,忠孝慈愛為工務,遷善改過為入門,生死大事,有備無患為究竟。西方諸國,奉教以來,千余年大安長治,其言多夸張,中國人無信之者。”余曰:“萬歷九年,利瑪竇入中國,留京師二十九年,稱漢哀帝元壽二年耶穌生于大秦國,行教于西海之外。自漢元壽至明萬歷一千五百余年,所謂‘耶穌’二字,不見于中國之書,豈耶穌出于絕洋之外,中國之士未之或聞耶。雖久已聞之,以其異端,而史不之書耶。大秦國一曰拂菻,所謂歐羅巴,乃西洋總名耶。洪武四年捏古倫自大秦國入中國,謁高皇帝,而不言耶穌之教,何耶?大秦國未始有所謂耶穌之教,而利瑪竇始托天神以惑中國耶。篤信輪回,為天堂、地獄之說,而詆排佛氏,攻擊如寇讐,何耶?”③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二,《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第125-126 頁。
樸趾源筆下“所謂‘耶穌’二字,不見于中國之書”這種表述固然正確,但“大秦國未始有所謂耶穌之教,而利瑪竇始托天神以惑中國耶”等語則不無臆測,由此可見清代時期朝鮮知識界乃至整個儒家文化圈知識分子對西洋文化的不甚了解。整體而言,《熱河日記》中關于西洋暨利瑪竇的描寫,與明末相關事實基本符合,作者的筆調亦頗多積極與贊許之處,而這所映射出的是樸趾源所代表的東方知識階層對西方文化的積極審視和對中國嶺南之觀照姿態。
樸趾源筆下,對明清易代這一深刻影響東亞政治格局的事件多有觸及,這其中又有不少內容涉及中國嶺南,尤其對袁崇煥這一來自嶺南的明末著名孤臣,以及對馬士英、桂王等多有述及,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對明清易代由衷的感慨之情。
關于明清易代,樸趾源筆下涉及中國嶺南最多者當屬袁崇煥。天啟六年(1826)正月,努爾哈赤進攻寧遠,袁崇煥力克之。世傳努爾哈赤為袁崇煥炮擊致死,盡管這一說法可信度不高,但寧遠之戰是努爾哈赤四十四年來所遭遇的最大軍事失敗卻是事實,這一戰役亦暫時解除了明朝所面臨的巨大軍事壓力。正因寧遠之戰的重要意義和深遠影響,故寧遠戰后不久之努爾哈赤病故便被夸大、訛傳為是在寧遠之戰中因遭受炮傷而嘔血致死,袁崇煥之名望遂更得升騰,而努爾哈赤為袁崇煥炮擊致死這一說法在朝鮮朝野則久傳不衰。這種夾雜了極多浪漫成分且不無明顯訛誤的描述在燕行使筆下并非個案,而換個角度來看,對袁崇煥和寧遠大捷的關注體現出朝鮮人士對袁崇煥的崇敬,對清朝的不滿和對華夷之辨理念的固守。《熱河日記》中如是記述作者在遼東的所見:“路傍有十數丈高峰,名嘔血坮。世傳清太宗(祖)登此峰,俯瞰寧遠城中,為明巡撫袁崇煥所敗,嘔血而殂。故稱之。”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三,第503 頁。
寧遠大捷是袁崇煥軍事事業的頂峰,而也由于袁崇煥的存在對后金所形成的嚴重威脅,迫使后金巧施反間計,引誘崇禎帝殘殺了袁崇煥,關于這一點,明清著述多有記載,《熱河日記》中也有類似表述,雖不免老套,但卻體現出作為域外人士的作者,其對袁崇煥被殺一事的關注之情,試看如下:
崇禎二年十一月,虜兵薄皇城,十二月督師袁崇煥率祖大壽、何可剛入援,所過諸城,留兵守之。帝聞其至,甚喜。令盡統援軍。清人說間,使其將高鴻中于所獲明兩太監前,故作耳語曰:“今日撤兵,意者袁巡撫有密約。”頃見二人來見汗,語良久而去。楊太監佯臥竊聽之,旋縱之歸,遂以告于帝。帝遂執崇煥,磔之。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三,第504-505 頁。
袁崇煥慘死于崇禎之手,《熱河日記》中并就袁崇煥的受刑地進行了考證,具體則是在說到紫光閣時,樸趾源道:“循太液池有圓頂小殿,上覆黃瓦,簷用碧瓦,名紫光閣,傍有百鳥房,畜奇禽獸,閣甚高敞,其下為馳射之場。舊號平臺,崇禎庚辰,薊撫袁崇煥入援,帝臨平臺,磔崇煥,此似其地也。”③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一,《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430 頁。袁崇煥的受刑地在相關文獻中有明確記載,故并非樸趾源所猜測紫光閣“平臺”,但對袁崇煥受刑地的探究,正好體現了樸趾源對袁崇煥的重視,其中不乏景仰與惋惜之情。
袁崇煥并不是明末紛亂政局中被冤枉而死的唯一人臣,他的悲慘下場也只是明末險惡政治生態中的一幕而已,正如學者所總結:“崇禎二年十二月,薊遼督師袁崇煥突然被下獄,此事本就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其叛國之事原本起自謠言。而袁崇煥的突遭下獄,便意味著謠言與眾人的猜疑變為事實,因而在此‘事實’基礎上再牽連他事也便有了可能性。”[3]此種亂象正如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所說:“皇明末運,用舍顛倒,功罪不明,其視熊廷弼、袁崇煥之死,可謂自毀其長城矣。”④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三,第414 頁。崇禎皇帝剛愎自用,最終導致明廷無可用之人,崇禎十七年(1644),清軍入關,朱由檢在景山自縊而亡。其后,南京等地的明朝殘余勢力紛紛擁立新皇帝即位,南明與清之間的拉鋸戰也便開始,而孤臣悲劇則仍在繼續。
由于南明政權的軍事和政治活動主要集中在中國南方,故嶺南不免成為南明政權重要的活動地。《熱河日記》中,與嶺南相關的南明政權人和事亦便有了一定的呈現。樸趾源如是曰:
雖福王倉卒徧(偏)安,唐、桂二王并且流離竄跡,已不復成其為國,而諸人茹苦相從,舍生取義,各能忠于所事,亦豈可令其湮滅不彰?自宜稽古史書,一體旌謚。其或諸生韋布及不知姓名之流,并能慷慨輕生,議謚固難于概及,亦當爼豆其鄉,以紹軫慰。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第225 頁
樸趾源如上敘述中,有著對南明弘光、隆武、永歷諸政權“流離竄跡”悲壯歷史的概括,更有著對南明士民“茹苦相從”忠貞精神的肯定和褒揚,由此并體現出作者對世事、對歲月發自內心的惆悵心懷。上述文字中樸趾源提到的“桂王”即南明政權中的永歷皇帝朱由榔,永歷政權建立于廣東肇慶,其后便“王旅徂征”,在廣東、廣西、云南等地不時與清軍廝殺周旋,直至最終滅亡。上述《熱河日記》相關敘述中,忠臣義士的壯烈行跡無疑深深感染著樸趾源,而與此形成對照的南明權奸則為作者所深惡痛絕,這其中,馬士英便成為被樸趾源所痛恨的“權奸”之一,而他也是繼袁崇煥之后,樸趾源筆下提到的明末清初另一中國嶺南人物。
關于馬士英,計六奇所著《明季北略》中指出其幼為廣西人,且與袁崇煥同里,五歲時被販檳榔者帶至貴州,而據學者考證,“馬士英是馬明卿八子中行四,前有兄士元、士甲、士奇,后有弟士杰、士望、士偉、士雄。且馬明卿歷官與廣西毫無任何糾葛,又與‘販檳榔客馬姓’有何關系?從何‘螟蛉’而來?……且馬明卿兄弟子侄眾多,不可能去收養他人之子。計六奇所云馬士英‘螟蛉子’,是無根據的謬傳”[4]。客觀來看,馬士英籍貫被計六奇《明季北略》所誤載為廣西藤縣一事必是事出有因,它本身就已經包含著作者對廣西的某種心理期許和對嶺南的某種認識,因此,對馬士英的重新解讀實際已經不能夠脫離所謂本籍“廣西”這一流布很廣的言說。現今學界對馬士英抗清活動和最終不屈遇害之事實也形成了較為一致的看法,還馬士英以公允之評價不啻為告慰英靈之舉。但是,對馬士英的誤解與偏見諸如奸佞、誤國、投敵等則曾是清代以來很長時間內流行的觀點。因此,清代時期朝鮮人眼里的馬士英也是權奸之屬,樸趾源筆下馬士英負面形象的背后,實際仍是燕巖對南明終歸覆亡之無限感嘆,且看《熱河日記》中的相關表述:“余曰:‘弘光若斥馬士英輩而全仗史可法諸賢,則江南之地如之何?不世守也?’鵠汀喟然嘆曰:‘天所廢也,孰能興之?跡其行事,幽、厲、桓、靈曾所未見也。’”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二,《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第169 頁。樸趾源更借用乾隆皇帝“欽許福王”這一針對南明的態度,對終歸覆亡的南明政權報以深深的惋惜,同時再次抒發了對馬士英、阮大鋮所謂“權奸”的鞭撻和對史可法大義凜然精神的褒揚,試看如下:
圣上御制《書事》一篇,明定是非,又《御批通鑒輯覽》,大公至正,欽許福王稍能奮志有為,則未嘗不可同宋之高宗南渡偏安。乃任用馬、阮奸黨,是非顛倒,雖史可法力矢孤忠,無奈乎一木傾廈。③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二十二,《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五,第170 頁。
《熱河日記》中的明清易代以及相應忠臣義士、“權奸降臣”等敘述的背后,實際是傳統儒家正統觀念和“華夷之辨”思想在樸趾源內心深處的長久積累和認同,明朝系漢族人所建政權,而代替它的是清朝,即所謂的“胡虜”,這在以儒家思想為信仰、奉“華夷之辨”為圭臬的朝鮮李朝知識群體看來,是絕不可以接受的,正如在《熱河日記》中,作者對宋代最終覆亡于廣東崖山流露出極大傷感之同時亦對亡宋之蒙元表達出明顯的排斥。因此,在對明朝相關人物和事件之描述中,《熱河日記》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儒家道統的維護和對其中忠孝節義等思想的褒揚,而其中流露出來的惆悵之情亦必相當明顯。
朝鮮燕行使來華,其活動范圍基本限于以北京為中心的華北地區和東北,而中國嶺南對其而言,則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故包括樸趾源在內的燕行使,其筆下的中國嶺南遙遠神秘、瘴癘蠱毒橫行但又不乏豐富的物產,因而充滿吸引力。樸趾源即提到:“兩廣、云貴多有蠱毒,飲食后咀嚼當歸即解。”④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九,《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346 頁。盡管對中國嶺南不乏“蠱毒”等印象,但樸趾源對中國嶺南依然心向往之。
由于受外交人員身份、路途等因素的限制,樸趾源最終無緣親赴中國嶺南,但他卻獲得了通過嶺南官員、嶺南物產間接了解中國嶺南的機會,尤其是通過滿洲官員奇豐額(字麗川)結識廣東按察使汪新一事,使得樸趾源對椰子、荔枝等中國嶺南物產有了一定認知,并在此基礎上加深了對整個中國嶺南的認知。《熱河日記》中寫道:
汪新字又新,浙江仁和人也,見任廣東按察使,聞余姓名于麗川,約麗川訪余。來也,相語麗川座,一見輒傾倒如舊。身長七尺余,疏髯,面色黑,寢陋無威儀,不修邊幅,與吾同年月,少余十一日。……汪約再明再來極歡。麗川謂汪曰:“樸公善飲酒,須購椰子釀。”汪點頭。又曰:“燕巖性不嗜羊,喜食落花生。”又點頭。遂送之門,麗川顧余曰:“這是海量。”謂飲戶寬也。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四,《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501-502 頁。
上述一段對話中固然言及汪新之儀貌,也以朝鮮特色漢字詞組“飲戶寬”對汪新之海量飲酒水平加以夸贊,但我們亦應注意作者所言之“椰子釀”,它實際就是我們現今所常說的“椰子酒”,而若結合“見任廣東按察使”這一特殊身份加以推導,則汪新喜飲椰子酒明顯來自其為官之嶺南。中國的椰子、椰子酒盡管以嶺南為主產區,但在歷代文人知識分子那里,能夠代表中國嶺南的特產絕非椰子或者椰子酒,荔枝才是嶺南的標配,而這一固化認知很大程度上又是歸因于自漢而始中國文人作品中之于荔枝的不間斷描寫,而對荔枝的吟誦,最著名者當屬蘇東坡《惠州一絕》中“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句。作為中國嶺南代表的荔枝不絕于燕行錄,而《熱河日記》中的荔枝,無疑也體現著作者對中國嶺南及對蘇東坡等的強烈情感認同。具體來看,《熱河日記》中,圍繞荔枝話題,樸趾源與滿洲官員奇豐額的交往頗值得一提,試看如下:
一日,麗川散步明倫堂,一人奉盥隨行,麗川立颒面,持帨拭且行。見余遙呼“樸公”,余即赴,麗川曰:“俄刻御賜黃封,愿得少嘗。”余即返,傾壺視之,只余一觴,余手自持往,麗川笑曰:“此荔枝也。荔枝離樹一日即變色香,萬不一來,故沉之蜜中。猶失色味十九,若離樹之初,雖十口十手實難形容,弟到都受賜非一,而昨日亦得賜此。”因出一盞,和燒酒五六盞以勸余,余飲一盞,清香滿口,甘冽無比。余回勸麗川飲,麗川掉頭固辭。余怪而問之,對曰:“弟已從佛,戒斷飲久矣。‘日食荔枝三百顆,不妨常做嶺南人’,這是東坡詩也。”又曰:“弟今居臬司,常常吃此。”又曰:“嶺南,古謫戍地。”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四,《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546-547 頁。
由于蘇軾在東亞漢字文化圈中影響力巨大,因而作為謫臣的蘇軾,其筆下關于荔枝的名句遂成為中國嶺南的標志,同時也往往和貶謫、荒遠等概念聯系在一起,并在東亞知識分子群體中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情感暗示。而樸趾源品嘗到荔枝,這無疑一方面使其加深了對中國嶺南的認識,另一方面則有利于改變他對清朝的成見,因為正如前文論述所顯示,樸趾源對明清易代中明朝的失敗懷有同情,因而《熱河日記》中他多以“胡”蔑指滿洲人。滿洲官員奇豐額以荔枝為媒的這一盛情招待理應有助于消除李朝知識分子頭腦中的“華夷之辨”觀念,正如“鐵保的品性、學問、言行轉變了朝鮮人對滿洲官員不滿甚至敵視的態度。因此,他們的詩文交流不僅能使雙方更快熟識、理解、建立友誼,也有利于兩國政治、文化交流的進展,對改善朝鮮與清朝的關系起了一定的作用”[5]。
通過接觸嶺南物產,樸趾源對中國嶺南所具有的強烈好奇之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其對中國嶺南的向往之情亦更強烈。《熱河日記》提到:當清廷方面通知朝鮮使者可能往見西番圣僧、同行其他成員表現出抵觸情緒時,樸趾源卻表現出莫大的歡欣,關于這一點,他記述道:“或曰‘往見終涉重難’,或曰‘呈文禮部據理爭之’。……是時,余腹里暗自稱奇曰:‘此好機會也。’……交、廣距燕京萬里余,吾游事,豈不爛熳矣乎也哉?余暗喜不自勝。”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四,《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180-181 頁。實際上,即便樸趾源一行最終需往見“西番圣僧”,其赴西番路線亦必定不會途經交、廣,但樸趾源卻興致勃勃地期盼著借此機會一游交、廣,由此可見其對中國嶺南鐘情之深,同時其也給人以童心未泯之感,而彼時樸趾源對中國地理理性認識之不足亦當無可厚非。
《熱河日記》中的中國嶺南人民,有著勤勞的質樸特點與征服自然之能力。樸趾源就嶺南乃至整個中國社會不屈的拼搏精神感慨曰:“中國固有劍閣九折之險,太行羊腸之危,而亦莫不叱馭而過之。是以關陜、川蜀、江淛、閩廣之遠,鉅商大賈及挈眷赴官者,車轂相擊如履平,訇訇轟轟,白日常聞雷霆之聲。今此摩天青石之嶺,獐項馬轉之坂,豈下于我東哉?其巖阻險峻,皆我人之所目擊。”②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三,第465 頁。嶺南人民和中國別處人民一樣,有著對生活的頑強打拼精神,這一點在《熱河日記》中有較多反映。據《熱河日記》,樸趾源在北京時即領略過不遠千里赴京趕考的嶺南學子之拼搏精神,關于此事,作者曰:“訪俞世琦于夕照寺,寺不甚宏杰,而精麗幽夐,真乃一塵不動。禪林中凈界,此為初見也。無一僧居住,皆閩、粵中落第秀才,無資不能歸,多留此中,相與著書刻板,以資生時。居共三十一人,為人賃書,朝出未還,寂無一人,而所居皆潔凈,位置整齊,使人襄徊,想詠不能去。”③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十三,《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483 頁。來自閩、粵地區的“北漂”者懷揣科舉致仕夢想,其努力打拼精神不僅對同為知識分子的作者而言是“使人襄徊,想詠不能去”的,對我們今天的學子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激勵呢?
中國嶺南人民的正能量,還不僅僅在于外出經商或科舉致仕,嶺南地方的民風和士紳文化也是作者耳聞目睹之實情,對此樸趾源在其作品中有著客觀提及,而我們則從中不難看出嶺南民風之淳樸、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儒士兼濟天下的身體力行。前文提到作者和廣東按察使汪新之間“一見輒傾倒如舊”之交往,汪新對待樸趾源的認真態度實際正是中國嶺南人民淳樸好客的集中體現,關于這一點,我們不妨再看如下:
有一人問:“燕巖樸老爺誰也?”奇公傔人指余。其人向余揖,容色欣欣,如逢舊要曰:“俺乃廣東按察使汪老爺管干也。俺老爺向日遇老先生,不勝之喜。明日午刻,當再來陪歡。自有浙扇、泥金書畫帶來要獻。”余對曰:“向者過蒙汪公錯愛,末將不腆之儀,而先受珍貺,于義未可。”其人曰:“俺此來,不曾赍攜,汪老爺來時,自當陪送,明日午刻,老爺切勿他駕。”余首肯曰:“謹當如約。老相公系是何地方人,貴姓尊號?”其人曰:“俺江蘇人,姓婁,賤名一旺,號鳳圩,從汪老爺如廣東,先生離貴國幾歲?”余曰:“本年五月離國。”婁曰:“比俺廣東,猶門庭耳。”④樸趾源:《熱河日記》卷六,《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222-223 頁。
汪新雖為浙江人,但由于擔任廣東按察使一職,故亦可視為粵人,而其婁姓手下“俺廣東”這一直言則說明其內心之于廣東的認同,仆人尚且如此,作為廣東按察使的汪新又有何理由不認同自己是廣東人呢?汪新相當重視與朝鮮王朝使者樸趾源的會面,他提前安排手下人聯絡樸趾源,約定見面事宜,其誠懇認真的態度所代表的實際正是嶺南人民待人接物、為人處世方面質樸但又練達的特點。汪新而外,《熱河日記》中通過對乾隆卅一年(1766)“原任湖南邵陽、醴陵、興寧、桂陽縣事,充庚午、壬申、癸酉、丙子四科湖廣鄉試同考官,番禺凌魚撰”朝鮮《東醫寶鑒》序言之引述,言及鹽運使王建節、順德文人左翰文以及凌魚熱心公益、刊印醫學名著《東醫寶鑒》以利粵民一事,其中曰:
前鹺使山左王公建節臨粵,憫時醫多誤,專人赴都鈔錄,未及梓行,隨以事去。順德明經左君翰文,予總角交也,慨然思寢,板廣其縛,約費三百余緡,略無吝色。蓋心則濟物利人之心,事則調陽變陰之事。天下之寶,當與天下共之,左君之仁大矣。刻成屬余為序,遂喜而書其端。①樸趾源:《熱河日記》卷七,《燕行錄全集》卷五十四,第257 頁。
猶記國內學者在提及朝鮮王朝時期以向中國學習為旨歸的北學派時,評價其有著從“遵華攘夷”到“華夷一也”這一思想飛躍,曰:“北學派的這一主張打破了東亞地區傳統的‘華夷觀’,在朝鮮喚起了民族主體意識,為朝鮮學習世界先進文化,吸收新的世界文化做了理論準備。”[6]而觀如上樸趾源之于中國嶺南官吏、物產、民風等充滿好奇與積極正面之描述,我們不難體會到其中所包含之濃郁北學意識,亦在其啟發之下對我嶺南文化加以再次品味、審視與觀照。
《熱河日記》中的明清時代中國嶺南觀照反映出作者對中國嶺南強烈的認知渴求。盡管因域外人士身份所限而導致《熱河日記》對明清時代中國嶺南之觀照中,某些記述不免簡單甚至失實,但換角度而言,此正是其價值之所在。因為正是在亦真亦幻的關于中國嶺南的描述中,作為朝鮮半島知識界代表的作者,樸趾源之于中國嶺南風土人情的好奇眼光、儒家獨尊文化背景下長久積淀之忠孝節義執著觀念、對東西方經由中國嶺南所發生文化碰撞的關注,等等,皆通過對中國嶺南明清觀照的傾注得以展現。而在對上述中國嶺南明清諸層面的觀照中,也體現著樸趾源期盼朝鮮強盛、希望李朝銳進的北學精神。因此可以說,“1780 年燕巖的燕行成為促使其實學思想形成的一個重要契機。作為標志,燕巖在《熱河日記》中闡述了其北學的主張,提出了針對改革朝鮮現實的利用厚生論”[7]。另一方面,《熱河日記》中某些篇章的描寫則細致入微,可補充相關中國嶺南文獻之缺漏,即如樸趾源與廣東按察使汪新間的相知相識,無疑是相關中國嶺南傳統文獻中所不曾有過的內容,故不免珍貴。而類似《熱河日記》般對中國嶺南加以觀照的內容,在《熱河日記》所屬的“燕行錄”文獻系統尚有不少,頗值得我等努力開掘。